执光者

潇潇暮雨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直以来,心底都涌动着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为先生写些文字,可每次提起笔,又难以落下。因为先生既非叱咤风云的英雄,亦非文采斐然的才子,他只是一名平凡的外科大夫,如若要找出他的特别之处,那便是在岁月的洗礼中,愈发澄澈、明亮的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深秋,新婚燕尔。先生初入本地医院,像个勤恳的陀螺,在各科室间轮转。每天披星戴月,步履匆匆,我却从未听见一句怨言。那时的他,浑身荡漾着青春的意气风发。晚饭后,他会迫不及待捧起厚重的医学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他常说,刀尖上的功夫,唯有在理论和实践的反复磨炼中方能精进。我心疼他,便默默揽下了所有家务,我愿为他撑起一片安静的书海。</p><p class="ql-block"> 先生轮转到普外科时,每天回到家,会兴奋地向我分享:今天在手术中担任第一助手,参与了缝合;或是某个病人康复出院了。我安静地听着,从他洋溢的笑容里,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对这份职业发自内心的热爱。先生有一双极为灵巧的手,动作稳准,就连我这个自诩的巧妇,都自愧不如。我时常觉得,他仿佛就是为了握住那把手术刀而生的。</p><p class="ql-block"> 未曾想,初春的暖意未浓,先生就遭遇了职业生涯的首次沉重打击。彼时,我已经怀孕五个月。那日黄昏,本应来接我的先生迟迟不见踪影,电话那端是令人心焦的忙音。无奈之下,我只得拖着沉重的身子,独自前往医院。远远的,刺眼的景象便扑面而来——院门内外,白色的花圈如雪片般堆积。住院部大厅人头攒动,喧嚣声里混杂着浓烈呛人的烧纸烟火,整栋大楼弥漫着不祥的气息。正惊疑间,猛地瞥见先生的身影从二楼急冲而下,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p><p class="ql-block"> “谁让你来这儿的?”他的声音艰涩沙哑。接着不容我分说,就半推半扶地将我往医院侧门带,臂弯的力道带着不能抗拒的固执。</p><p class="ql-block"> 原来,他们科室出事了。一个二十一岁的富家子弟,高速飙车撞上防护栏,胸腹重伤,危在旦夕。家属执意等待数百公里外的京城专家,苦熬四个多小时后,专家终于走进手术室。然而,腹腔被打开的瞬间,积蓄的鲜血“哗”一下流满手术台。青年肝脏破裂……结果,手术未完,就沉眠在无影灯下了。悲愤交加的家属将一切责任归咎于医院,他们雇来“医闹”故意扰乱医院秩序。先生轻轻说,即使不等专家,那孩子也生机渺茫,他的脏器均受到了严重损伤。可家属不听医院解释,甚至将孩子的遗体,停放在医生的休息室门口。</p><p class="ql-block"> “你……突然闯上来,看见……会吓坏的。”他有些结巴,泄露了对我的一丝担忧。我忽然注意到他白大衣袖口上一点暗色污痕。</p><p class="ql-block"> “这事……多久了?”我的声音也禁不住抖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他用力抹了抹那处痕迹,沉沉地说:“三天了。听话,快回去……别沾上这里的晦气。”话音未落走廊尽头陡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嚎和恶毒的咒骂。先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绷紧,将我拦在身后,肩膀绷得紧紧的。</p><p class="ql-block"> 我骤然想到休息室门口的遗体,紧张地问:“那你昨天值夜班,在哪儿休息的?”</p><p class="ql-block"> 他苦笑了一下:“我在病房和病号呆一宿。”</p><p class="ql-block"> 我们原以为事情也就这样了,却未想到,真正的噩梦会降临在深夜的家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凌晨两点,“啊!啊!……惨叫声犹如一道闪电,击中我的心脏,吓得我几乎停止了心跳。我睁开眼,看到身边的先生梦魇了,他浑身冷汗淋漓。我惊恐地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大声呼唤。他终于醒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死死地、用冰凉的手钳住我的手。窗外惨白的月光倾泻而来。一夜漫长如永劫,曾看惯生死的医者,第一次被职业的噩梦死死纠缠。</p><p class="ql-block"> 自此,先生不再同我谈论任何关于医院、病人和工作的话题。他终于明白,不是所有的病患和家属都会心怀感恩,有的其实是心怀仇恨。医生这个职业,也不过是一份养家糊口的普通行当罢了。轮转结束,需要定向科室时,我们有过几场交谈,更多是在沉默中度过,最终打破沉寂的是他自己,声音不高,异常平静:“去神经外科吧!”</p><p class="ql-block"> 一年的进修时光,先生把自己重新浸泡在汗水里,他用优异的成绩叩开了神经外科的大门。连素以苛刻著称的导师,也对他青眼有加,甚至委婉暗示,找人留在进修的医院里。我深知,寡言少语的先生,骨子里镌刻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执拗。这执拗让他在任何地方,都必然成为技术型骨干。</p><p class="ql-block"> 日子渐行,熟悉的笑容重新爬上了他的眉梢。他开始向我分享医院里的点滴:今天婉拒了谁悄悄塞来的红包,推脱了哪位康复病人家属的邀约。</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这样坚持?”我忍不住担忧,“会不会显得太不合群?”</p><p class="ql-block"> “我的良心会不安”,他静静地望着我,“那些患者治病已经花费很多。特别是那些省吃俭用的农村家属,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我自己的父母在昂贵的医院里,为了亲人的生命而苦苦挣扎,我又怎能忍心收他们的财物呢?”</p><p class="ql-block"> 我的先生,在物欲横流、人心浮躁的滚滚红尘里,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固守着心头的微光与肩上的担当。</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几个月,先生突然兴奋地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例极为罕见的病例,将相关资料发布到网上后,引起了许多神经外科专家的关注,案例还被专业的网站收录。</p><p class="ql-block"> 深夜,我看见他坐在电脑前,嘴角微微上扬。电脑屏幕上,光标在三维脑部影像间缓缓游走。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兴奋地向我讲述手术过程的青年。</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长久盘踞在他心头的阴霾终于散去。他一直都是,也必将永远是那个执光的行者——以澄澈之心,以精妙之手,践行他刻在骨髓里的誓言:我要用双手,挽救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