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的回信 （小说）

曹静国

美篇 48314570

　　晚自习的铃声像钝刀割过寂静，林未把额头抵在冰凉的课桌上。摊开的数学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的空白处被她画满了歪斜的星星，像极了她此刻的人生——看似有无数光点，却连一条连贯的轨迹都凑不出来。书包里的日记本硌着腰，皮质封面被她摸得发皱，这是她唯一的秘密，直到三天前，那本从未离身的日记里，凭空多出一行不属于她的字迹。

「这里的月亮是六角形的，你见过吗？」

字迹清瘦，墨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光泽，在灯下泛着冷光。林未当时差点把日记本扔进垃圾桶——她成绩中游，相貌普通，连暗恋的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唯一的特长是在日记本里写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怎么会有人恶作剧到这种地步？但当她颤抖着写下「你是谁」，次日清晨翻开时，那行字下面多了新的回应：

「我是林未。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你。」

此刻，她躲在教学楼后的梧桐树下，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翻开日记。新的字迹已经出现，比上次更潦草，仿佛写字的人正急着赶路。

「今天在粒子对撞机里看到了‘裂隙’，像一块玻璃被敲出蛛网纹。他们说这是观测平行世界的突破，但我总觉得，那更像某种警告。你那里的物理课，还在讲经典力学吗？」

　　林未咬着唇，指尖悬在笔上。这个「林未」的生活，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样子。她的物理考分常年在及格线徘徊，班主任说她「缺乏逻辑思维」，父母总叹气「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而另一个自己，在摆弄粒子对撞机。

「我的物理老师说，平行世界只是假说。」 她写下这句话，又觉得太酸，补了一句，「这里的月亮是圆的，昨晚被云遮了一半。」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像某种细碎的叹息。她不知道，几公里外的科研中心里，真正的「林未」正盯着监测屏上跳动的曲线，指尖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凌乱的痕迹。玻璃窗外，六角形的月亮悬在紫黑色的天幕上，像一枚被精心切割的宝石——这是她所在世界的标志，也是两个世界最直观的分野。

第一次收到「回信」时，她以为是长期熬夜产生的幻觉。作为最年轻的粒子物理研究员，她主导的「镜像观测」项目刚刚取得突破，却也伴随着无法解释的异常：实验室的设备会突然失灵，储存数据的硬盘里偶尔会出现陌生的文字，像是……中学生的日记。

「今天模拟考又砸了。妈妈说，早知道当初不让你学理科。可我就是喜欢看星星，它们比公式诚实多了。」

纸上的字迹带着孩子气的倔强，墨水是廉价的蓝黑，和她用的超导墨水截然不同。林未盯着「星星」两个字，突然想起十七岁的自己。那时她也躲在被子里看星星，只不过看的是观测站的模拟星图，而不是真正的夜空——她所在的世界，大气层早已被工业废气污染，星星是课本里的概念，和恐龙一样遥远。

　　「星星并不诚实。」 她写下回复，笔尖微微发颤，「它们的光到达地球时，已经走了几百万年。你看到的，或许是早已熄灭的残骸。」

两个林未开始有规律地通信。现实世界的林未絮絮叨叨地讲着学校的琐事：后排男生总在物理课上睡觉，同桌的女生偷偷藏着言情小说，她又在草稿纸背面画了星座图被老师批评。而平行世界的林未，回信总是简洁而冷静，偶尔会夹杂着她看不懂的术语，比如「量子纠缠态」「时空曲率」，但更多的时候，她在问一些更简单的问题。

「你们那里，夏天会下雷阵雨吗？」

「妈妈会做糖醋排骨吗？」

「有人会因为你数学考砸了，摸你的头说‘下次努力’吗？」

林未渐渐发现，这个「成功版」的自己，生活里有大片的空白。她的世界没有雷阵雨，只有恒定的人工气候；她的父母是著名的科学家，在她十二岁时死于实验室事故；她从未吃过糖醋排骨，营养剂的味道永远是单调的杏仁味。

「原来你也有羡慕我的地方。」林未在日记里画了个咧嘴笑的表情，「我妈做的糖醋排骨超咸，每次都要就着三碗饭。」 写下这句话时，她没注意到，桌角的玻璃杯里，水面正泛起细微的涟漪，像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搅动。

　　变化是从某天清晨开始的。林未醒来时，发现窗帘的缝隙里透进的阳光是淡紫色的——那是平行世界的天空颜色。她冲到窗边，天空依旧是熟悉的蓝，但远处的广告牌上，某款饮料的商标变成了从未见过的图案，像两个交错的圆环。

日记本里，另一个林未的字迹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裂隙扩大了。监测到你的世界的物理常数在渗透进来。昨天，实验室的自动气象系统突然播报了‘雷阵雨预警’，这在我们这里是不可能的。」

林未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蝴蝶效应」，一只南美洲的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在德州引发龙卷风。那两个世界的「蝴蝶」，已经扇动翅膀了吗？

「我昨晚梦见你了。」 她鬼使神差地写下，「你穿着白大褂，站在一个全是屏幕的房间里，看起来好孤单。」

　　林未握着笔的手开始发抖。她想起第一次看到六角形月亮的插画时，心里涌起的强烈渴望——如果能变成那个林未就好了，聪明、耀眼，不用为考大学发愁，不用听妈妈说「女孩子要务实」。可现在她才明白，那种人生的背面，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

「如果……如果必须选一个世界存在呢？」 她写下这句话，眼泪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蓝黑色的水渍。

三天后，她才收到回信。那一页的字迹很淡，像是用尽力气写就的。

「我的研究已经失控了。裂隙正在吞噬能量，用不了多久，两个世界都会被撕碎。但我发现了一个规律：重叠是从‘意识连接点’开始的——就是这本日记。」

「你的世界有完整的月亮，有雷阵雨，有妈妈做的糖醋排骨。这些东西，比任何物理定律都珍贵。」

「把日记本烧了吧。就当从来没有收到过回信。」

最后一句话的末尾，有一个极淡的墨点，像一滴被抹去的眼泪。

林未把日记本抱在怀里，坐在地板上哭了很久。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是温暖的银白色。她想起平行世界的林未说过，她们那里的月光是冷的，像金属的反光。

她打开燃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日记本的纸页在火光中卷曲、变黑，那些清瘦的字迹渐渐消失，像从未存在过。她仿佛看到另一个世界的实验室里，白大褂的衣角被风吹起，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正按下引爆器的按钮——那里的粒子对撞机正在自毁，用自身的能量填补裂隙。

「对不起。」林未对着火焰轻声说，「其实我也很羡慕你。你活成了我不敢成为的样子。」

火焰熄灭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林未走到窗边，看到真正的日出——橙红色的光撕破云层，给教学楼的屋顶镀上金边。操场上，早起的同学在跑步，脚步声踏碎了露水。

第一节课是物理。林未翻开课本，发现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淡的字迹，像用指甲刻上去的：

「星星即使熄灭了，它的光也会继续旅行。」

她突然想起自己画过的星座图，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原来早已指向了某种答案。下课铃响时，她举起手，第一次主动要求讲解那道她一直解不出的物理题。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草稿纸上，那些公式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像一条通往星空的路。

而在某个已经消失的平行世界里，最后的光闪过观测屏时，林未仿佛看到了十七岁的自己。那个女孩站在操场上，抬头望着真正的星空，眼睛亮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星辰。她知道，自己的光，终于抵达了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