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痕

蓝色大海

西山晚霞漫过和平新村18号楼时，三号车库的窗棂便浸透了胭脂色。九十三岁的老父正佝偻着，往水泥地上几盆青葱浇水。水珠溅在油绿的叶尖，颤巍巍不肯坠落，倒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这些葱是母亲栽植的，一茬茬割了又生，如今已比墓碑上的名字更显鲜活。种葱的人，却睡在黄土里两年有余了。

晨光初醒，父亲便搬了藤椅坐在车库门口。目光如生了根的须，缠绕在青葱之上。他大约在追忆母亲三岁失恃的苦楚，抑或自己七岁丧父的伶仃——两个孤舟般的人撞在一起，竟拼成六十载风雨同舟的舢板。母亲命里载着太多苦水：幼时放牛被牛角挑上半空，惊魂甫定；前夫遭祸殒命山林，她抱着幼子如抱寒冰。后来牵着大哥改嫁父亲，又陆续诞下我们姊妹四个。父亲是村中干部，脾气如盛夏骤雨，心肠却似晒场般敞亮。他替继子奔走学木匠的光景，分明是把别家的血脉，当成了自己骨中髓。

母亲的身影总在光阴里奔忙。月光沉落西山了，她还就着煤油灯补缀衣衫，针尖挑破沉寂的夜；日头未上东山，她已挑着粪桶在菜园穿梭，扁担压弯的肩头浮着淡青的淤痕。五个儿女的衣裳在盆中堆成小山，饭桌上永远热气蒸腾，生产队的哨声又催人上工。父亲偶尔雷霆般的怒斥也曾惊碎她的泪，可岁月终究磨钝了那些棱角。晚年父亲目光温软下来，常喃喃母亲命苦，药粒由他数好递到掌心，洗脚水也由他试了又试。仁德医院的走廊里，常有护士望见一对白发人，枯藤般的手指在长椅上紧紧交缠。

车库是母亲最后的暖巢。精装修的小小天地里，她竟在门前辟出几尺绿意。瓷盆排成小小的军阵，青葱挺拔如笔，烧汤时掐一撮丢进沸水，鲜香便俘虏了整栋楼的胃口。左邻右舍来掐葱叶，母亲笑纹舒展，仿佛馈赠的是翡翠。

癸卯年正月十二，母亲在医院溘然长眠。如今父亲每日坐在葱盆前，看割过的茬口又钻出嫩尖，生生不息如倔强的思念。霞光染红葱管时，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轻触那冰凉的绿。指腹摩挲叶片的动作，竟与当年为母亲拭泪时一般轻柔。邻居们仍来掐葱，父亲便颤巍巍指点最肥壮的一丛：“多掐些，她种的，管够。”青翠的汁液沾在来人指尖，恍若把母亲活过的滋味，悄悄续进了人间烟火。

暮色四合，父亲仍立于葱影之间。晚风拂动苍苍白发，也拂动油绿的葱管，簌簌声如岁月深处的絮语。这卑微的植物替泥土记着：有人以一生浇灌爱，纵使肉身归于尘土，那抹青痕亦将漫过生死之界，在人间岁岁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