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窦悲风:54载铁窗第一痕

徐其龙

<p class="ql-block">  车轮驶过奉化雪窦山的盘桓古道,层峦叠嶂如历史沉重的屏风。倏忽间,“张学良将军第一幽禁地”的标识惊鸿般掠过眼帘,心头猛地一紧!史册中那页浸透悲怆的文字,竟在此刻化为触手可及的现实,一股无形的引力拽着我急唤停车。</p><p class="ql-block"> 推开车门,山风裹挟着岁月的尘埃扑面而来,脚步踏入这方天地,仿佛每一步都叩响着时光深处的回音。那沉甸甸的历史苍凉感,如寒雾般瞬间浸透了肺腑。</p> <p class="ql-block">  幽禁之门内,草木葳蕤,绿荫如盖,层层掩映着深处一尊巍然耸立的雕像。无需辨认,那定是张学良将军!雕像无声,却瞬间搅动历史长河的漩涡。</p><p class="ql-block"> 1936年,国难当头,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冰冷铁令,如枷锁套在张将军与东北军身上,还驱赶他们向着同胞挥戈。然中共抗日主张如暗夜明灯,思乡雪耻之心如地火奔涌。将军数次泣血进谏,换来的却是冰霜般的拒绝。</p><p class="ql-block"> 那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城头的枪声,是绝望中的呐喊。张学良联合西北军杨虎城兵谏扣蒋,八项主张字字千钧。周恩来星夜斡旋,宋氏兄妹焦灼奔走,终逼蒋转向,国共再度携手。抗日的烽火由此燎原,民族的基石得以奠定。这惊天一搏,何其壮烈,又何其凶险!</p> <p class="ql-block">  绿树环抱之中,将军凝固着西安事变时的英姿:戎装笔挺,大氅垂肩,目光如炬,穿透层林,直抵远方。那深邃的眼眸里,仿佛看见白山黑水沦陷后父老的哀嚎,听见松花江呜咽的悲鸣;更纠缠着因“不抵抗”密令而噬骨的悔恨与不甘。眉宇间,风雷隐隐,逼蒋抗日的惊天谋划正在酝酿、升腾,最终化作撕裂长空、改变国运的惊涛骇浪!</p><p class="ql-block"> 基座上,周恩来手书的“千古功臣”四字,力透时空,如金石坠地,是历史对这位在民族悬崖边力挽狂澜者最凝练、最崇高的定论。这尊铜像,不仅是一段历史的见证,更是一座精神的丰碑,无声诉说着一个民族在至暗时刻的抉择与牺牲的千钧之重。</p> <p class="ql-block">  西安事变和平落幕后,为顾全领袖颜面,张将军于圣诞日亲送蒋氏返宁,此一去,竟是自投罗网!三十六岁的盛年风华,就此坠入长达五十四载的漫长幽暗……</p><p class="ql-block"> 1937年元月,寒彻江南,戴笠押解将军至奉化溪口。初囚文昌阁,不久便移居眼前这雪窦寺西麓的雪窦山招待所——将军铁窗生涯的第一个驿站。这座1988年依原貌复建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西式平房,</span>青砖黛瓦,<span style="font-size:18px;">仅四百余平米的空间。</span>被命名为“张学良将军第一幽禁地纪念馆”。</p><p class="ql-block"> 这方寸之地,是将军壮年凋零的起点,也是历史为他精心编织的第一座精致牢笼。它锁住了东北虎的啸声,也刻下了五十四年苦难的第一道深痕。</p> <p class="ql-block">  步入馆内,时光仿佛倒流:卧室孤灯、书房沉寂、会客室冷清,功能依旧但物是人非。泛黄的照片、朴素的旧物,无声勾勒出那段与世隔绝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尤其那封1937年2月17日致杨虎城的书信手迹,墨痕犹在,情真意切,却注定无法寄达,徒留无尽怅惘。宋子文、汪精卫等大员的短暂探访,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终难打破这精心构筑的囚笼。幸有于凤至与赵四小姐,这两位以深情与坚韧铸就的奇女子,在特务鹰隼般的监视下,如寒夜孤星轮流陪伴,成为幽暗岁月里仅存的、微弱的暖色。</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纸一墨,都浸透着将军的无奈、孤愤与不屈的尊严,是铁窗下灵魂无声的烙印。</p> <p class="ql-block">  然而,铁窗岂能锁住报国之心?将军胸中家仇国恨如熔岩奔涌,他曾三次写下请战血书!卢沟桥炮声撕裂长空,他再次致函蒋介石:“任何职务,任何等级,皆所不辞。能使我之血,得染敌襟,死得其愿矣!”这蘸着赤诚与悲愤的呐喊,换回的却是“好好读书”四字冰冷的回绝。这山水灵秀的雪窦山,于将军而言,无异于镀金的囚笼。</p><p class="ql-block"> 将军曾亲手植于雪窦寺旁的那两株楠木,如今亭亭如盖。细观之,那楠木根须虽深扎于江南沃土,主干却倔强地指向关东故园的方向。它们是沉默的史官,年轮里深深镌刻着将军“志难展,归无期”的苍凉长叹。而树冠略略向南倾斜,仿佛仍在无声诉说着那份永难释怀的北望之痛。</p> <p class="ql-block">  抗战烽火席卷山河,将军在奉化的幽禁仅约十个月。1937年深秋,他被迫撤离雪窦,开始了漫长囚途,安徽黄山、江西萍乡、湖南沅陵、贵州桐梓,地名更迭如飘零落叶。1946年冬,又被悄然押往孤岛台湾……</p><p class="ql-block"> 新竹的井上温泉烟雨迷蒙,高雄的西子湾涛声依旧,台北的北投复兴岗绿荫森森——地名不断变换,不变的是森严壁垒与如影随形的监视。直至1959年,名义上的“解禁”仍是画地为牢。真正的自由竟等到1991年,将军已是九旬衰翁,步履蹒跚!</p><p class="ql-block"> 自1937年至1991年远赴美国,整整五十四载春秋!这漫长的幽禁轨迹,岂止是个人命运的悲歌?这是历史投下的一道最沉重、最悲怆的阴影。</p> <p class="ql-block">  我将告别张将军的幽禁地,雪窦山的云雾正缓缓漫过山脊,思绪亦如这山岚缠绕难解。两团厚重的历史迷雾萦绕心头: </p><p class="ql-block"> 其一,1991年台湾解禁,将军为何径飞美国,却未踏上魂牵梦绕的东北故土?其时邓小平曾盛情相邀,其旧部吕正操将军又赴美转达桑梓深情,但均被将军以年迈体衰婉拒。归乡祭祖,探望父老,此乃人伦至情,将军岂能无念?是“近乡情更怯”、难承白山黑水沦丧之重?抑或是半个世纪的隔绝对望,让归途成为更沉重的心理跋涉?还是垂暮之年,唯愿将纷繁世事与历史烟云尽付东流的淡然?这未踏出的最后一步,是谜,是痛,更是留给历史的一声悠长叹息,如同雪窦山间萦绕不散的云雾。</p> <p class="ql-block">  其二,将军毕生珍藏的文物、手稿、日记等心血结晶,晚年未返台湾尚可理解,却为何悉数捐赠远在大洋彼岸的哥伦比亚大学?</p><p class="ql-block"> 固然,哥大拥有世界顶尖的文献保护技术与恪守学术中立之传统,亦是胡适、李宗仁、顾维钧等民国要人档案的归宿。然而这是否也深藏着他与故土半个世纪隔绝所滋生的疏离与陌生感?是否寄托着他对这些记忆碎片,寻求一种“去政治化”、纯粹永续保存的渴望?</p><p class="ql-block"> 耄耋之年的将军,或许只想让这些历史的证言,安息在一个文化的“诺亚方舟”,让学术的阳光,而非政治的阴霾,去穿透历史的尘埃,照亮后人探寻真相的眼睛。这远渡重洋的珍藏,是无奈,亦是洞明世事后的清醒抉择。</p> <p class="ql-block">  对于我的困惑,国内权威媒体似乎讳莫如深;海外舆论多以将军年事已高解释其不归。至于珍藏西迁,则多归于“涉及多方面复杂因素”的模糊之词。诚然,斯人已逝,其心路已成永恒的谜题。</p><p class="ql-block"> 然而,张学良将军的一生,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风云最惊心动魄的镜像之一。他那交织着慷慨悲歌与漫长孤寂的百年人生,悬而未决的疑问,如同雪窦山间不散的云雾,弥漫在历史的深谷。或许,在未来的时光长河里,新的解读会诞生,为这位“千古功臣”的唏嘘长卷,添上更为清晰的注脚,亦为那半个世纪的幽暗岁月,投射出更深邃、更透彻的历史之光。</p><p class="ql-block"> 雪窦山的悲风,终将化为历史的余响,在每一个探寻者的心头低回、叩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