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个昼夜

清淡若水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话挂断后的寂静,比任何声音都要震耳欲聋。我站在阳台上,手里握着已经黑屏的手机,竟然不知该将它放回何处。母亲最后那句“明天再打”还悬在耳边,像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在记忆的风中轻轻颤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年前的八月,母亲走的那天,已浇完了二十亩玉米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后来无数次想象那个场景:烈日当空,已患心脏病的母亲拖着长长的水管在田垄间缓慢移动。她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晃动,双脚陷在松软的泥土里,每一步都要费尽力气。水珠溅在干渴的玉米根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是土地在畅饮。她一定擦了无数次汗,那些汗珠落在泥土里,立刻就被吸收,就像她的一生,默默渗入这片她耕耘半个多世纪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浇完地,她送父亲去医院。癌细胞已在父亲体内安营扎寨一大半年多,如同一群贪婪的侵略者。母亲扶着父亲上车时,父亲摆了摆手,但母亲还是固执地托着他的胳膊。他们之间总是这样,一个倔强地拒绝,一个更倔强地坚持。这种沉默的守护,贯穿了他们四十多年的婚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晚八点多,我照例拨通家里的电话。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今天挺好的,”她说,声音有些沙哑,“明阳把你爹从医院带回来了,我给他洗洗澡,明早再去。”我想象她蜷缩在里屋的床上,一只手握着电话,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着腰。六十多年的岁月在那双手上刻下了沟壑,那些纹路里藏着洗不完的衣服,做不完的饭,掰不完的玉米,还有给父亲擦身时颤抖的力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告诉母亲别太累了,父亲癌细胞扩散住院,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你明天再打吧。”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五十八分二十六秒的通话时长,在手机屏幕上凝固成一个永恒的数字,成为我们母女间最后的连线记录。</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傍晚六点,母亲坐在门前的木桌旁与邻居闲聊。那是她最爱的时刻,劳作一天后的短暂休憩。桌前摆着茶壶,碗中茶水已经凉了,映着天边的晚霞。邻居王叔后来告诉我,母亲正说道明天要再去医院看看,声音突然断了。她的头仰着,靠在椅背上,眼睛还睁着,像是看着远处什么东西。桌上茶碗里的水纹还在微微晃动,而她的生命却在此刻静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个姿势,和半月前我梦里哭醒时看见的一模一样。那时我梦见母亲和我们围坐聊天,突然靠在椅背上晕过去。我在梦中抱住母亲,掐着她的人中哭喊。夜半惊醒,满脸泪水,却只当是个无端的噩梦。没想到竟是命运给我的隐秘提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侄女和儿子就在跟前玩耍。孩子们起初没察觉异样,以为奶奶只是困了。是王叔先发现不对劲,他喊了两声“老嫂子”,没得到回应。大侄女反应最快,去摇奶奶的手,那只手还带着白天的温度,却已经不会再握住她了。这只手曾经为我缝补过无数件衣裳,现在却再也抚不平我心中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就那么静静地仰着脸,任由最后的阳光抚过她的额头、鼻尖、嘴唇。这个画面,成了我心中永远的定格。</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在六十七天后追随母亲而去。父母都是六十七岁,这两个六十七,像一对默契的约定,一个在暑气未消的初秋,一个在落叶纷飞的深秋,中间只隔了六十七个昼夜。父亲走时,窗外正飘着那年最后一片梧桐叶,它在空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窗台上,仿佛在为我们家的故事画上一个句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三年过去,每次回到老屋,我总要在那张木桌前坐很久。桌面上的纹路更深了,摸上去能感受到岁月的凹凸。有时风吹过玉米地,沙沙的声响像是母亲在低语。我屏息倾听,却再也听不清那些熟悉的叮嘱。孩子们还是会围着桌子玩耍,他们偶尔会突然安静下来,盯着奶奶常坐的那个位置出神。我知道,他们也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明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浇过的玉米地,那年长得格外好。弟弟说收割时,玉米秆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的光泽,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头,像是也在默哀。这些玉米,是母亲留给大地最后的礼物。</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电话机依然在床头,黑色的机身落满灰尘。我有时会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空洞的忙音。这声音穿过六十七个昼夜,穿过两个来不及告别的季节,最终变成心底最柔软的茧,包裹着所有未及说出口的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十岁的年纪,原以为已经洞明世事。直到父母离去,才懂得所谓不惑,不过是学会了与疑惑共处。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兑现的明天,未道尽的爱,都成了心底最柔软的痛。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忍不住想象,如果他们能再多活几年,如果那天我能多说几句话,如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十七年,六十七天。父母用这两个相同的数字,在人间画了个完满的圆。而我在圆外徘徊,数着每一个没有他们的明天。三周年祭日将近,老屋门前的梧桐又该落叶了。那些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多像当年父亲窗前的那一片。它们飘落的样子,像是在告诉我:生命的轮回从未停止,而爱,也永远不会真正消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图片源自网络,致谢原作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