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放猪记

桑葉青青

小时候长辈们惯用“不好好念书，将来回家去放猪”吓唬我。那时农村几乎家家户户养猪，孩子放猪是件寻常事。少年注定成长为成年，他们认为长大还放猪是没有出息的。养猪在农村是一项重要经济来源，家里一些吃穿用度，种植农作物需要的种子、化肥、农药全靠卖猪来换钱，以及我们的学杂费。不放猪，猪就懒洋洋，没精打采，换句干脆点的话，放猪能使猪成长更快，肉质紧实，身体健硕的猪仔比大肥猪卖得起价钱。那农村孩子应该去放猪是不容置疑的。

至于长大后我没再放猪，当然也没有过什么出息可谈。说真的，幼时放猪蛮好玩的，我在放猪时基本身心放松，无忧无虑，村子土路边放猪，小伙伴们来玩闹一阵，时间好打发，有时大家心照不宣一起放猪，也能感受放猪乐趣。有几次我幻想过放猪场景在广袤草原，山野苍茫，天青云淡，风轻拂过草地，我躺在山坡，满身泥土的猪仔变成听话的羊羔围在身旁乖乖地啃食青草，忽而又变成一匹匹骏马，我跨而骑乘，它们跑呀跑，我挥着鞭奔驰草原，好不惬意。

那么在此说放猪，我只好将无数次放猪割爱不谈，仅说一说暑假一天放猪遇到印象深刻的事吧！

　　那是2001年一个昼午长夏，我和弟弟及七岁的姨表弟事先关好家中所有房门，再去打开猪圈，十余头猪仔，犹如金丝雀离开鸟笼欢悦地跑出圈门奔向天井。我抱了一捆昨天秧田割拔的新鲜稗子草丢给水牛，拉了拉牛圈门确认是否插销紧牢。姨弟疑惑地问：“牛不去放了吗？”

“牛今天不放，现在我们去放猪”。我没有犹豫的答道。

弟弟顺手递一根棍子给还在困惑不解中的姨弟，“阿辉，来，拿棍子，我们准备赶猪出去了”。

我们每人手执小棍一根，弟弟拿上小锄和小袋苞谷，我装好半瓶塑料瓶麦粒放裤兜，左手提着一个粪箕。弟弟再打开大门，小猪们纷纷跳过门槛，我掏出半瓶麦子摇动，嘴里发出噜嘞噜嘞噜嘞的乡土放猪用语，姨表弟朝弟弟苞谷袋子抓一把苞谷米撒给猪仔，我引路朝前，不间断的噜嘞噜嘞，他俩分别走在猪仔左右后侧，猪仔便乖乖尾随我一路开始旅行畅游。小猪路上屙出屎，弟弟用小锄铲了放在我拿着的粪箕上，以便回家后倒给牛圈草粪混合用来积攒农家肥。

顺着村边土路径直走下坡到一处紧挨稻田斜坡草地，很多时候它是我儿时自由嬉戏的乐园。此地面积百十平米左右，农忙季村民会临时停放手推车装麦载稻，或是铺上厚塑料布摆起脚踏式脱粒机直接脱粒刚收割的麦子或稻谷。暑期斜坡草地杂草丛生，真是我行其野，芃芃其草了，虽说净是些杂草，可它们都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止痢、健胃消食、祛风利湿功效，对牲畜食用再好不过。鬼针草、饭包草、车前草，莠狗尾草、狗尾草、牛筋草遍地，更有猪仔喜欢啃食的马齿苋、苦苣菜、蒲公英、紫绿宽嫩页面的籽粒苋。除了猪仔不会触碰嗅食的几篷臭味恼人的紫茎泽兰和形容不出难闻气味的青蒿和臭灵丹外，还有开着淡粉色小花的酢浆草；结着绿和黑紫小果球的龙葵；以及那紫红色绒球，筒状花冠像个小喇叭浑身长刺的大蓟。

“啊哟喂！”姨弟穿着夹带拖鞋到坡地，下滑时的脚正被大蓟叶戳划到。没流血，留下细小刮痕。

　　斜坡草地南边有一小沟与稻田形成隔断，沟深三尺，宽有一米多，涓涓流淌的沟水要灌溉农田时才会蓄满，这时小沟仅汪着零星积水，辣蓼叶，穿心莲堵塞着沟渠，近乎人高、叶有细茸锯齿的苏丹草疯狂生长。沟面两块光滑的石板连接斜坡地和田埂，也就是我们见到过的小桥流水人家的所谓小桥了。

“姨兄，我们坐在石板小桥上斗草头玩吧！哇，这里那么多牛筋草，够痛痛快快玩好长时间了。”

“我们不能只顾斗草，还得留心猪乱跑乱窜，旁边又是稻田，不要让猪拱了抽穗的谷子。”我挺担忧的说。

弟弟很快想出解决办法，“把猪撵到沟里，沟深，它们难爬上沟头。我们玩着也放心”。

猪仔时而悠闲入沟吃这些草叶换换口味，时而在沟内小汪塘打滚降温或蹭痒，全身滚涂厚厚一层泥巴，蚊虫再难叮咬它们，猪身上泥巴又敷着碎花，粘附着苍耳子和鬼针草针刺，猪仔此番娇憨模样，使人看着止不住想笑。

顶着火红烈焰，我们揩去滴滴滚落的汗珠，痴迷地斗草玩。一条昆明犬悄悄闯入猪群也没察觉，只到它对着猪仔们狂吠乱吼追着猪仔们顺着沟跑远了数十米远方知晓，我和弟弟们迅速拿起石头扔砸向那条狗，直打到它脊背几下，它才肯悻悻离去。

附近没有好乘凉的大树，天气闷热难耐，不一会儿玩累了，我和弟弟叫姨弟先去不远处龙竹篷轮换躲阴凉。那儿浓荫蔽日，清凉静谧，沙石土路过往几辆慢悠悠到沙坝红砖厂拉红砖拖拉机，田间打农药村民，时间静静流逝。

　　 村坡脚路左有一户王姓人家，八十年代末就建盖了一栋坐西朝东砖混平顶洋房，户主绰号“大丫头”，为什么会被叫大丫头呢？好像大意是他十多岁时还会发嗲的娘气，按辈分我们呼其为大爹。王大爹是甸阳镇远近闻名的木匠，他父亲和兄弟三人都是木匠，他爱人王大妈深谙和气生财及诚信经营之道，斗的家具属排行老大的他家最好销售。

王大爹常在我们跟前自诩：“我木工水平超小文麦好多呢！只可惜我儿子小国麦懒，不想跟着学木工，得不到我呢真传，就会捉鱼摸虾抓黄鳝，那能挣几个钱啊！”。（“麦"在此念mér，保山施甸县对男孩尊称，如广东话“仔”）

他提到的小文麦是我先父，有个问题萦绕我脑海多时，我调侃打趣地问过这位被人叫做大丫头的大爹，“为什么大爹和我爸爸一样被刨木机割断过手指，特别是您还割去了两根，是不是学艺不精？”

王大爹赶紧把断指的那只手插进裤兜，眨巴眨巴眼，“阿麦，你不懂，我们不有丧干闷，厉害的木匠都是缺一指或几根指头的”。（“丧干闷”，保山话，马虎、差劲的意思）

“噫，吹牛皮吧！”我们总是不信他那瞎编的理论，给他予以否定。

他儿子国麦大我们七八岁，1998年高中毕业经人介绍一姚关女子，相处半年左右，1999年初结的婚。国麦哥偶尔会叫我们去他家看影碟电影录像玩，我们捉的黄鳝有时会卖给他。那天国麦哥去街上卖黄鳝了，不在家里。他家铁门坐北朝南，1994年仿照我家式样建的，银白色铁蒙皮，錾刻的青石门墩，墩上部位镶嵌拼贴彩色狮子图案，门樑立柱贴有白色瓷砖。与我家不同处是他家门两侧各有长条形水泥台坐可供人们歇脚，而我家的没有，显得格外单调。

记得一进门迂回曲折的路和院场，左面青砖黛瓦影壁，影壁居中，两边花台衔接。路右边是围墙，顺着路直行约四十步北面靠右是木工作坊，再往左走二十余步正中坐西向东便是两层楼的主宅了，主宅地面均采用上世纪比较流行的水磨石装饰，墙面贴墙纸。堂屋门玲珑剔透，是王大爹精心雕琢之作，各木门窗花雕梁画栋、花团锦簇，刀刻大象、蝙蝠、龙凤呈祥、梅兰竹菊等祥瑞图案，刷一层原木色清漆，木色纹理突出，极具气派和讲究。木窗里再覆透明玻璃，给人窗明几净感。左边分部着茅房和猪圈，猪圈外靠路一边侧有一幢废弃的烤烟楼。右边是土墙瓦顶木架厢房，厢房作厨房使用，厢房靠左侧回转有旋转楼梯可扶栏而上主屋二楼，楼梯门楣有毛笔楷书对联写着“登楼举足步步升，至此转身层层上”。横批“财运亨通。”登楼倚栏杆可远望附近楼房、田畴、溪流和青山。

房前一块长方形天井，天井边有花园和菜园，菜园种苞谷、南瓜，豇豆角和菜黄瓜爬到苞谷杆上。南瓜藤有的才开花，有的稀疏结嫩瓜。说到房屋布局，这些不是我最情愿费篇幅去细描详述，我更在意他家花园种有一株多数人家不曾栽种过的紫薇花，粉紫色的紫薇花绚丽夺目，花瓣层层叠叠堆拢，花瓣边缘卷曲，风过树枝轻颤，像少女抖动美丽的裙摆。

　　南面姚关镇方向山间和西边何元乡山梁正酝酿着下一阵大雨，远方隐隐有隆隆雷声，又过几分钟，雾盖住了西边山头，笼罩着施甸城东南边的石鼓坡，黑云向我们头顶的天空慢慢飘移来。我们得抓紧把猪撵回家去。

砂石土路上撒下苞谷颗粒，猪仔们正纷纷爬上坡，恬静安逸的行走着返回我家的方向。一辆摩托疾驰而过，发动机轰鸣震耳，猪仔们第一次出门本就胆小如鼠，哪受得此番惊扰。恰巧王大爹家大门又大方地敞开着，几头猪仔扭头便朝他家跑去，接着全部猪仔跟着跑入，还惹得他家的猪在圈门前拱来拱去，唧唧嗷嗷，蠢蠢欲动，想破牢而出。它们穿过院场，奔往绿意盎然的菜地，纵使我们弟兄眼疾手快使劲奋力追赶和鞭打猪仔，也是徒劳一场。睡午觉的王大爹被吵醒仓皇间找了根棍子，王大妈扯了根细柴跑出厨房，加入我们撵猪行列，也没有让猪仔尽快从菜地抽身，反而使它们情绪暴躁，四下乱窜，撞倒几棵刚抽穗结棒的苞谷，拱翻黄瓜藤，踩坏了几个小嫩南瓜，那爿菜园瓜果掉落到糜烂泥土里，满地尽是狼藉景象。

他儿媳原先客厅堂屋聚精会神看电视，猪闯入菜园，吓得她急忙起身准备阻拦，但见小腹微鼓，应该是在家里养胎。跑出菜园的一头猪仔不知是不是发了疯，跨上两台石阶，咬定他家堂屋直冲，一只前腿踏进了门槛。多亏他儿媳守在堂屋门口正中，一脚踢开了那头欲穿堂入室的猪。经过多人齐力协作，猪仔们终于被赶出门外。

“爹，别家的猪跑进堂屋，是不是要叫猪主人家重开财门？”他儿媳别出心裁，愤愤不平征询王大爹意见向我们追责。

王大爹抽了支过滤嘴香烟，砸吧砸吧嘴，犹豫不决又模棱两可，婉转回绝又安慰儿媳：“开的人家也有，不开的人家也有。开不开一个样，财气聚集靠的是人品德行，不是去搞形式和走走过场。你罢恼火，罢生气，肚里怀着娃娃呢”。

弟弟顿时面红耳赤，不合时宜争辩：“猪闯进堂屋要重开财门，我是不有听说过啊！我家的猪踏过堂屋门槛多少次也记不清楚了，那岂不是重开多次财门？”

姨弟跟着附和：“嗯，是啊，没有听说哪家成这种”！

或许封闭家中若干月，年轻貌美少妇眼神充满着怨望，性格中有股不妥协的“蛮劲”。 “那不一样，自己家的踩踏是自己家的踩踏，别人家的就不行”！那位阿嫂恼火了没有退让的意思回敬弟弟。

　　弟弟骂人问候语脱口一半，我只得打断弟弟再去说些激化矛盾的话，推了弟弟一把：“罢讲了”！

我没有什么好理由与她辩驳，自家猪闯入在先是事实，只好再向年轻嫂子连连作辑道歉，内心怀着不可排解的负疚感，希望唤起她的怜悯：“阿嫂，实在抱歉，猪被摩托响声嚇着，才跑进你家的，对不起，不开财门行不行？我妈知道会打我们小腿包的”。

那嫂子仍无动于衷，不依不饶：“我不管你们挨你妈打或是骂。正所谓，狗来富，猪来贫。财门还是得要给我家重新开开”。

我不认为那位阿嫂刻薄寡义，而是难以理解这种陈旧的迷信陋俗隐约有一种盘剥他人的快感或者什么？或许人世间总要有信念道义去遵循，我们不能抱着固有观念去看待变化的事物和变化的局势。

仁爱宽厚的王大妈苦心孤诣出言劝慰儿媳：“开什么财门呀！同村同寨的，其他地方成习俗是其他地方事，我们家罢二气，再说我们寨子也没有哪家那种搞过，我们家最好不开这种头。”

王大爹紧接着说：“小文麦死后，他家孤儿寡母生活贫苦，我们不能强人所难。算了吧！罢克整些怪哩咕咚事”。

“好吧，那算了，好在这头猪没有完全跑进堂屋，不然，非叫你家来帮重开财门不可”！他儿媳听从公婆意见，转折性改变了态度又振振有词地说这不太顺气的话。

王大妈怕伤着我们孩童的心，心平气和地说道：“阿清、阿超，下次来这点坡边放猪，先帮我们家大门关过来，猪就不会再跑进来喔！”

王大爹和王大妈目送一段距离，王大爹喊住了我：“阿清，叫你妈买个猪头，称上几斤肉，买封鞭炮，再找个先生来念念唱唱几句哈”！

“啊？，是真的要重开财门吗？”我不知分辨这是王大爹的玩笑话还是他反悔了。

王大爹总爱随意开玩笑戏弄。“逗你们玩的，大爹跟大妈不怪你们，放宽心，赶紧赶起猪复克得喽！”我们归家后，大雨滂沱直下。（“复克”，保山方言“回去”）

日月飞逝，一冬一夏的寒暑假期就这样过去，一窝窝猪仔难逃被贩卖命运，家里曾经养了十余年的老母猪不断生崽，成了维持我家当时生活开支的生育工具。四年后我终将离开故土去远方的昆明谋生。

暑期童年放猪情景是我追忆二十多年前尘影事了，如今想放猪去，已没有猪可养可放条件。2023年后沙坝村基本搬迁，极少回几趟故乡的我连有些人家在哪儿重新安居甚至说不上来。王家大爹大妈早作古十余年，那小坡草地也不复存在。仰望夜空，看淡月疏星，似乎往事呈现眼前，我好想念故乡放猪经历，想念故乡以前人情风貌。

2025年7月26日初稿，8月2、10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