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田文君的名字一从记忆里浮出来,总带着股晒暖的味道。我们俩经常腻在一起,课间、放学路上、树洞掏猫崽、揭瓦掏鸟窝……我妈说,这俩孩子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p> <p class="ql-block">他姐姐田文芝,是我们班的辅导员,高中部的学姐,具体高几始终没问过,在我们这群半大孩子眼里,高中生已经是顶顶厉害的角色了。田文芝总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褂子,袖口仔细地卷着,露出细瘦的手腕。最显眼的是她那两条长辫,垂在背后能到腰际,走路时一甩一甩的,像两只停在肩头的燕子。她不常笑,但每次给我们讲话时,眉头会轻轻蹙着,声音温温柔柔的,比春日里的风还软。</p> <p class="ql-block">那年春天的课外活动,我们去城郊的农业社参观。槐花、苜蓿花正开得铺天盖地,紫色的花海漫到田埂边,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我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手甩得老高,田文芝走在队尾,时不时提醒一句“别踩了苗”“跟上队伍”,长辫随着脚步在花海背景里轻轻晃动。</p> <p class="ql-block">快到养蜂场时,远远就听见嗡嗡的声浪,像无数把小扇子在耳边扇动。竹篱笆围着的场院里,一排排木蜂箱整齐地码着,门口守着个戴草帽的社员,手里还捏着把细竹枝。看见我们,他老远就摆起手:“娃娃们能进,这位女同志可不能进。”</p><p class="ql-block">田文芝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大爷,我是他们的辅导员,得跟着照看。”</p><p class="ql-block"> “那也不成,”社员把草帽往脑后推了推,露出晒得黝黑的脸,“蜜蜂闻不得香味,你这身上带气儿,一进去准得乱蜂子,影响采蜜。”</p><p class="ql-block">田文芝的脸倏地红了,她下意识地捋了捋辫子,声音低了些:“我没抹香水呀。”</p><p class="ql-block"> “香皂味也不成,”社员说得挺实在,“蜂子精着呢,一点味儿都能闻见。”</p> <p class="ql-block">我们一群孩子都安静下来,看着田文芝站在篱笆外,蓝褂子的衣角被风掀起来一点。她身后是大片的苜蓿花海,阳光落在她垂着的长辫上,像镀了层金。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们摆摆手:“你们跟着大爷进去看吧,别乱摸,我在这儿等着。”</p><p class="ql-block">那天我们在养蜂场看了工蜂跳舞,看了社员摇蜜,玻璃罐里晃荡的金黄蜜液,看着就甜。可我总忍不住回头,隔着篱笆缝看田姐姐的影子。她就那么站在花田里,偶尔挥手轰一轰飞舞的蜜蜂,长辫垂在胸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走的时候,她却笑着问我们:“看见蜜蜂腿上的花粉筐了吗?像不像小篮子?”</p> <p class="ql-block">这事儿过去五六十年了,其间和田文君断了联系,田文芝更是早已不知身在何处。前几日在山东山区,遇到个养蜂人,有五十多箱蜂,他拿出一桶刚割下来带蜂巢的蜜让我们吃,清香甜腻。嗡嗡的蜂鸣声和当年一模一样,我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我忽然想起田姐姐站在苜蓿地里的样子,她那件蓝褂子,那两条长辫,还有被社员拦下时,眼里一闪而过的窘迫与温和。</p> <p class="ql-block">风里好像又飘来了槐花的香,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苦丁香味儿,蜂鸣声越来越淡,就像那些藏在岁月里的人和事,明明记不清细节了,却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着一阵风、一声响,突然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p> <p class="ql-block">只是物是人非了。当年的少年们早已白发,田姐姐的长辫该也早已剪去,不知那片苜蓿花海还在不在?大概还年复一年地开在城郊,等着某个记事儿的人,再回头望一眼。</p><p class="ql-block">2025.8.10.于唐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