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夏天

快乐虎

　 夏天，是麦香味的。

　 我们村南有一大片地种麦子，麦秋时节，金黄的一大片。天气晴好，地里、路上、场上，全是欢快忙碌的人们。有人把镰刀耍得飞起，“唰唰”几下就割倒一片麦子，麦茬在身后齐齐整整；有人赶着骡车来回运送，车辕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载着捆得紧实的麦捆往场院赶；有人配合默契铡麦捆，一递一压，铡刀起落，麦秆根部簌簌落地，剩下的麦穗挤挤挨挨，像攒着一肚子金珠子，被扔进碾压得平整坚硬的大场里。先是套上牲口，拉着石轱辘一圈圈碾，后来有了脱粒机，轰鸣声里，麦粒蹦跳着从秸秆里分离出来。扬场时，木锨迎着风一扬，糠皮像碎雪般飘远，饱满的颗粒簌簌落进麻袋，装袋时的“沙沙”声，听着就心里踏实。村子里还有个磨米厂，大家排队磨面，等几天白白的面粉就出来了。（说是白，其实比现在差远了，那时一般都是吃八五粉，带着点麸皮的黄）上交公粮后，各家能余下些，除了自家吃，总要匀出些给亲朋。我家每年麦收舅舅们都来帮忙，也年年都会给姥家送一些。为了颗粒归仓，我们几个小不点，也到地里拾麦穗。妈说了，拾来的麦穗给我们烙饼吃。

　　麦子收完，家家院墙边都堆起麦秸垛，像座金黄的小山。这麦秸可是宝，烧炕有点浪费，摊煎饼最是好使。妈烙鸡蛋饼、菜盒子时，总点名让我烧火——我是家里的“御用烧火丫头”，老婶家烙好东西，还特意来请我。这活儿我可有心得：麦秸要一小把一小把添，不能使劲往灶膛里捅，得摊开了让火苗稳稳地舔着锅底。火太急了不行，用豆秸之类的硬柴就容易糊；麦秸火软，劲儿匀，烙出来的饼金黄金黄，边儿带着点焦脆，内里却暄软，香得能多吃两个。更妙的是，慢火烘着炕，潮气全跑了，晚上睡觉被窝里暖乎乎的，不燥也不凉，舒服极了。

　　夏天，是果香味的。

　　天气渐热，空气里飘来瓜果的甜香，对那时的老百姓来说，这香甜里裹着的，更多是“瓜菜半年粮”的实在。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大园子，房前屋后边边角角也都滴水不漏充分利用。黄瓜顶着嫩黄的花、豆角顺着架儿攀，西红柿青红相间地挂在枝上；土豆就得多占些地了，一分二分，甚至半亩，我们家有块地更会算计，先种一茬土豆，收完了再栽上白薯吊子，一土两用，从不空闲。

　　新收的土豆最是喜人，刚从土里刨出来，带着湿润的泥腥气，皮嫩得用小调羹“咔嚓咔嚓”就能刮下来。小个的先挑出来吃，大的收进地窖留着做种或慢慢吃。每天饭前，我和大姐就围着盆儿，手里攥着吃饭的小调羹，一下下刮着土豆皮，刮够满满一盆，就等着下锅。大铁锅里放上猪油，熬着土豆，有时掺上豆角，有时混上茄子，再挖一勺自家晒的大酱，咕嘟咕嘟炖得软烂。锅边上总得贴一圈玉米面大饼子，赶上“改善生活”，就掺点白面做成二合面的，最让人盼的是锅上再架个屉，蒸出一锅暄腾腾的白馒头——妈管这叫“一锅闲”，如今想来，倒不如“一锅出”来得贴切，菜香、面香、酱香味混在一处，掀开锅盖时能把人香个跟头。这样的菜一熬就是一大盆，热着吃、凉着吃，能对付一整天。

　　可再好的滋味，天天吃也难免腻烦。“哎，又吃这个。”我们小声抱怨，妈总会瞪一眼：“你们这是生在蜜罐里不知福，有吃的就不错了！”抗议没用，只能乖乖拿起筷子。偏我爹还特别爱吃大葱辣椒🌶，这我倒能容忍，我不夹就是了，可是为什么还要弄那么一大碗熏死人的香菜——我小时候叫它臭菜，一端上桌我就开耍，不让放。赶上爹心情好的时候就哄着，别耍，你不吃我端远点还不中？！脾气不好的时候就得吼我了，一不小心大巴掌就得呼过来，我一看情况不妙就赶紧溜。

　　入伏以后，就在房后用泥和砖砌了一个“冷灶”，做饭就都转移到这里了，只是偶尔阴雨连天的时候，还会烧一下屋里的炕，去去潮气。饭是一大早就做好的，把秫米（大米是吃不起的，只有过年才能打打牙祭）放到锅里，煮到八分熟，然后捞出控干，这样就可以放一整天，想吃稀饭就倒点刚从井里压出来的凉水，叫“零米粥”。这“零米粥”带着井水的清冽，咕咚咕咚喝下肚，浑身的暑气都消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