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一章:意外</p> <p class="ql-block">河套的秋意是带着香气漫过来的。沙枣把枝头压得沉甸甸的,金黄色的果子在风里晃悠,甜丝丝的气味混着田埂上熟透的华莱士瓜香,从医院的窗缝里钻进来,在护办室的药柜间打着旋。我正在核对备用药品,玻璃药瓶碰撞出清脆的响,和窗外隐约的拖拉机声搅在一起,倒有了几分安稳的意味。</p><p class="ql-block">“你们护办室的费小妹怀孕了!”</p><p class="ql-block">夏红君的声音像颗小石子砸进平静的水面,我手里的镊子“当啷”掉在托盘里。抬头时正撞见她眼里的惊讶,妇科医助的白大褂上还沾着消毒水的味道。“不会吧?”我下意识地反驳,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小费今天倒班休息,前两天我还撞见她对象朱玉清在住院部外边跟她吵架,红着脸推搡了好几下,小费当时眼圈红红的,转身跑回来时,白大褂的袖子都蹭脏了。难道是为这事?</p><p class="ql-block">正嘀咕着,走廊里传来病房铃的急促声响。我赶紧捡起镊子塞进兜里,往治疗室走,药盘上的葡萄糖瓶晃得厉害,瓶身映出窗外沙枣树的影子,恍恍惚惚的。</p><p class="ql-block">下班时天已经擦黑,河套的秋夜来得早,晚风卷着沙枣叶在地上打旋。推开宿舍门,昏黄的灯光里,小费正坐在床沿抹眼泪,军绿色的被子被她揪得皱巴巴的。“咋啦?不舒服吗?”我刚问出口,她的哭声就像决了堤的水,“哇”地冲了出来。</p><p class="ql-block">“我可咋办呀!”她哭得浑身发抖,眼泪把胸前的衣襟洇出深色的印子。我心里沉了沉——那时候未婚先孕可不是小事,要做人流,得有结婚证,还得单位开证明信,医院才给做计划生育手术。这些规矩像道铁闸,死死挡在眼前。</p><p class="ql-block">我挨着她坐下,拍着她的背叹气。我们住一个宿舍快两年了,她的事我多少知道些。小费是上海来的,当年在学校就是公认的校花,两条辫子乌黑油亮,笑起来眯眯着眼睛弯成月牙。朱玉清跟她同班,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浓眉大眼,两人在学校就偷偷好上了。后来内蒙兵团来招人,小费被选上,朱玉清软磨硬泡跟着来了,一起分到11连。再后来小费去了团医训班,留在医院当护士,朱玉清还在连队种地,每个礼拜都骑着自行车跑十多里地来医院看她。</p><p class="ql-block">旁人都羡慕他们郎才女貌,可朱玉清脾气躁,对小费盯得紧,有时在宿舍就能听见他们吵架,有一回我甚至看见小费胳膊上有淤青。可吵完没几天,又能看到朱玉清提着从连队带来的糕点水果好吃的,在护办室门口等小费,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好得像一个人似的。</p><p class="ql-block">“没事,别担心。”我斟酌着开口,“要是不想要,就……打掉吧?”话刚说完,小费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他昨天还跟我吵,说我不检点……”</p><p class="ql-block">我让她赶紧把朱玉清叫来,两人在宿舍里红着眼圈说了半天,总算统一了意见。我揣着心找到夏红君,她听完皱着眉想了想,“我先给她检查检查,要是月份小,找个机会偷偷做了。”</p><p class="ql-block">那几天河套的风更凉了,沙枣子落了一地,踩上去黏糊糊的。夏红君趁着妇科门诊不忙的时候,带着小费去了检查室。过了两天她找到我,“胎囊不到两个月,妊娠反应不大,这礼拜四下午吧,那会儿门诊没人。”</p><p class="ql-block">手术那天下午,我特意把护办室的活都揽过来,让小费能安心去妇科手术室。窗外的华莱士瓜田已经收完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瓜蔓在风里摇晃。不到半小时,夏红君出来朝我点了点头。小费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我扶着她回宿舍,给她沏杯滚热的红糖水,“好好歇着,我就说你感冒了,休息两天。”</p><p class="ql-block">她躺了两天就去上班了,扎针、换药、给病人量体温,脚步还是轻快的,只是偶尔会对着窗外的沙枣树发呆。我以为这事就这么悄悄过去了,毕竟在这河套平原上,谁的青春里没点波折呢。</p><p class="ql-block">可不知怎么,还是传了出去。郝院长在中层例会上不点名地提了句“要遵守纪律,不能私下接诊”,语气不重,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在没再追究,日子照旧过下去,沙枣香飘了一阵,就被冬天的雪盖住了。</p><p class="ql-block">没想到隔了一年,还是秋天,小费又红着脸来找我,眼眶红红的。我叹了口气,还是找了夏红君,又悄悄给她做了人流。那时候我们都才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在医院的走廊里来来回回,觉得天大地大,可有些事却像河套的风沙,总在不经意间吹进生活里。</p><p class="ql-block">后来返城的通知下来,我们都回了城。再见到小费,是在她的婚礼上,朱玉清穿着西装,给她戴戒指的时候手都在抖。他们后来生了个女儿,眼睛像小费,笑起来弯弯的,跟当年护办室窗台上那盆沙枣盆栽似的,透着股机灵劲儿。</p><p class="ql-block">去年兵团医院战友聚会,小费抱着外孙女来的,朱玉清跟在后面,给她拎着包,鬓角都白了,可看她的眼神还是黏糊糊的。聊起在河套的日子,小费笑着说:“那时候真是傻,一点小事就觉得天要塌了。”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倒让我想起河套的秋天,沙枣甜,瓜香浓,还有那些藏在白大褂下的心事,都随着风,散在青春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