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

心剑

<p class="ql-block">少时家道中严,我记忆中父亲的身影如同铁铸般刚硬挺直,纵然在家也极少放松片刻。</p><p class="ql-block">少小的我立在军长办公室的门槛边看他,整个房间都像他本人一样沉默又坚硬。</p><p class="ql-block">北地的阳光透过窗格挤进来,也只是勉强在墨绿的墙与硬木的书架上印下微淡明暗色差。桌上文件永远叠得刀切斧削,墙上军事地图紧绷着,上面悬挂着的,是那面用鲜红浸透却无声燃烧的旗帜。</p> <p class="ql-block">父亲成少甫时任65军军长</p> <p class="ql-block">倏然,一串既低沉又陌生的哼唱竟流淌开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父亲的声音,分明因干涩而微微打颤,像一柄用钝的旧镰拂过老树皮般喑哑——这却是我们这群孩子素日惧怕的、惯发军令的喉咙里发出来的!</p><p class="ql-block">他的目光凝滞在墙的某处,仿佛望穿层层山岳,望向了那片松花江浪滔滔的所在。粗壮的手指漫无目的般轻叩桌面,宛如在叩击无形的故乡土壤。</p><p class="ql-block">歌声渐涨,父亲的身影被金红色光斑晕染,仿佛将融于残照里。唱到那句“流浪,流浪”,声音终于断裂了!我看见他的下颌紧紧收拢,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着,吞咽着翻涌的情绪;紧接着,那双平日里惯于凝视军情急报而锐利沉着的眼睛,蓦地蒙上了水雾——我清清楚楚地瞧见父亲眼中的晶亮,一颗硕大的泪珠骤然涌现,倔强地在框边徘徊许久,终是沉重地滚过风尘刻蚀的脸颊。</p><p class="ql-block">阳光此时聚成一道明亮的光束,恰好将那道滑落的亮痕映得清晰无比。泪珠打在地图角落那片“白山黑水”的山峦符号上,濡开了一小片灰褐色的暗影,那地图上的墨迹也似是被打湿了,缓缓晕散成一点沉默的愁哀。</p> <p class="ql-block">成少甫军长</p> <p class="ql-block">我屏息贴在门框旁,浑身僵紧地盯住那一束微光中闪烁的晶莹。父亲,这位从不肯在戎马倥偬间有一丝松懈的开国少将,此刻却在我眼前因一首歌而流泪……。</p><p class="ql-block">那歌声如汹涌的松花江水撞破时空的堤坝,激荡漫进这小屋的每道缝隙,冲破了军人庄严的盔甲,也冲走了我们与父亲之间那些森严的距离之墙。</p><p class="ql-block">刹那间,父亲也觉出了我的存在,慌忙扭过头,抬起手臂迅速而用力地擦过脸颊。他重新正襟危坐,风纪扣严整地扣着。</p><p class="ql-block">只是桌上那份摊开的报告纸张上,已然留下几点淡淡、洇开的小小圆痕,宛如深埋在心底的故乡印信被那滴泪悄然唤醒,浮出记忆的水面,无声无息地烙在了白纸深处。</p> <p class="ql-block">65军首长合影</p> <p class="ql-block">夕阳的光终于熄灭在墙角,室内归于平日的静肃清冷。唯那风纪扣轻轻碰撞的一声清脆,仿佛代替了浪涛翻涌的江声——军人的威严下裹藏着流亡故乡十四年的创痕与思念,深重如山,深幽如河。</p><p class="ql-block">这唯一的一枚泪痕,沉甸甸落于岁月心上,却从此为父亲伟岸形象的棱角注入了一种暖的坚韧:原来最坚毅的力量,并非钢铁,而是那些在心底奔腾不止的情感江河。</p> <p class="ql-block">全家福,作者在父亲的怀抱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