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门前那棵老榆树

云深不知处

　　我家旧宅前，曾有一棵老榆树，树皮皲裂，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无数岁月沧桑。春天一到，它便抖擞精神，枝枝杈杈上挂满嫩绿小钱，我们仰起头来，对着满树繁花般鲜嫩嫩的榆树钱，口齿生津。榆树钱儿，在我们那儿就是春天最诱人的小零嘴儿了。

清晨，我早就等不及了，赤着脚踩过冰凉泥土，蹭蹭几下爬了上去。树干硬朗粗壮，我骑在树杈上，如同驾驭着一位温顺的绿巨人。我伸手撸下一把榆钱，塞进嘴里嚼得欢，那清甜滋味在舌尖漾开，人仿佛都浮在了天上。树杈间偶有风过，枝叶轻摇，成串榆钱儿便赶集似的直往下跳，落得我衣兜里、头发上全是，连裤裆缝儿里都钻进了不少。我心头欢喜，一面吃，一面小心将兜里、缝里的榆钱儿拾掇出来。

老榆树于我，不只是可食之树，也是窥探天机的瞭望台。有一次，我瞥见树梢高处有个鸟窝，心里顿时像猫抓似的痒起来。我攀援而上，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空荡荡的，风掠过耳边呼呼作响。树枝渐渐变细，踩上去颤巍巍的，我像走在细钢丝上，心都悬到了喉咙眼儿。终于够到鸟窝了，伸头一看，几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儿正挤作一团，叽叽啾啾开早会呢。突然一只大鸟箭也似的射来，尖叫着在我头顶盘旋示威，我慌忙缩头，脚下一滑，直秃噜下来，胳膊腿儿在粗糙树皮上蹭出好几道血痕，火辣辣地疼。裤裆也刮开一个口子，风呼啦呼啦往里灌。

晚上回家，母亲点起煤油灯，灯芯一跳一跳的，灯光就一圈一圈晕染开去，母亲脸上也漾着柔和的光晕。她对着灯光穿针引线，一边缝补裤子上的破洞，一边轻轻念叨：“你呀，白天游魂乱逛荡，下晚老妈补裤裆！”我垂着头，心里却并不以为意，只惦记着明日的冒险，那小小的伤口便也成了明日骄傲的徽章。

后来，我参军离家远行。临行前回头望去，老榆树在暮色里悄然伫立，像一位无言相送的旧友，枝干伸向天空，仿佛向我挥动着道别的手臂。

多年之后重回故土，老家门前却空空如也。邻居告诉我，树在一个下午被伐倒了，树干轰然倒下的声音震得地面微颤。我蹲在树墩旁边，一圈圈清晰的年轮密密匝匝的，像极了一本写满往事的书——这树之书页，默然呈现着它无言的一生。我的手指抚过那圆圆的树心，一圈圈纹路，竟让我无端忆起了母亲当年灯下密密缝补的针脚。

树虽倒下，却仍以根脉活在我的血脉里。每每走在城市坚硬的水泥地上，脚板底下仿佛总硌着些什么，低头寻时，却只有光秃秃的灰白。原来当故乡的树根被斩断，它便以隐痛的方式，重新长进了游子心上——从此，这灵魂深处便多了一处柔软的淤青，一片只有春天能唤醒的、榆钱儿形状的印痕。

那棵榆树倒下了，如同时间终于收回一件旧物；可树影却在记忆里越长越高，高过了所有楼群——从此根脉深扎于魂魄，榆钱年年复绿于心田。

树影虽逝，那树荫却早已移植于灵魂深处；于是纵在尘嚣之中，亦有清阴自心底升起，荫蔽了所有喧嚣人世里难言的干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