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龙的集市是单日集,至于为啥是每月的单日不是双日不得而知,大概是约定俗成吧。买卖双方在集市完成交易,元龙人把这一天叫“逢集”,也即重逢、碰面,聚在一起交易的意思。<br> 逢集,元龙商贩还有周边客商云集于市场买卖,至于双日俗称“背集”,商贩或干农活,或补充货源。采买东西的顾客一般是不会上街的,也有记错逢集的日子跑到街上的,结果发现商贩全部歇业,街上一片空荡,这才脑门子一拍恍然大悟:“嗨,双日,看我记性”。若在背集空荡的街上撞见熟人,对方准把锄头往地上一杵,嘴角咧到耳根:“哟,跟背集的秀才又来数石板啦?”。<br> “跟背集”在元龙可不是一句好话,一般指不能随大流、跟不上节奏,与时代格格不入之人,事情干的不漂亮、拖了大伙的后腿,很容易被扣上“跟背集”的帽子,因此街上遇到称呼你“跟背集”,可别给他抛媚眼或点赞。<br> 在我的记忆中元龙集市最早在元龙村的主干道,也就是所谓的“正街”,东头主要是邮局、兽医站、供销社、大酒店、农行、工商所等,这也是老街上重要的人气密码,这些职能部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老街的繁华,街西头主要是家庭旅馆,因此西边也称之为“上店子”,大概与住宿有关。<br> 上世纪的正街,商铺关门没有卷闸门,依靠一扇扇老门板。每到黄昏,店主们如同拼积木一般,将油漆斑驳的门板一块块卡进门框的卡槽里。那些木板被风雨啃噬出裂痕,却依然严丝合缝地守着祖辈的规矩——仿佛合上的不是门,而是一本写满旧事的账簿,这是祖上几辈人传承下来的,就像西北黄土地里农民黑黝黝脸庞上永远的褶皱。<br> 斑驳的土墙上,房檐拼命向前伸展,像一只张开的手,在有限的土地上争夺每一寸空间——这是老街居民的生存哲学。不过在近二十余年的乡村振兴中,被现代商业淘汰出局的“正街”早已被改造的面目全非,市场的转移,必然带动职能部门的转移,现在的正街已沦为彻头彻尾的生活区。<br> 老街的繁华不只在于买卖,更在于那些如毛细血管般维系着市井生活的铺面——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是藏在中药柜后的那抹甜。上高中那会,逢集一出校门就能集市上晃悠,由于体质差,生活艰苦,自然少不了看医生,老街上马仲田的父亲当时尚还健在。老人在我看来是一位医术高明的老中医,逢集的一天,老人在很有年代的药铺里坐堂问诊,慈眉善目,语言温顺,一把雪白的胡子自然垂在胸前,药价便宜,这怎么能不让人记忆深刻哩。<br> 有一次我发烧去看病,马老先生并不急着把脉,反而从柜台下摸出一块冰糖递过来。“娃,舌苔苦不苦?”药铺里弥漫着甘草和陈皮的苦香,他递来的冰糖像是某种秘方,融化在舌尖时,连病痛都甜了几分,三副药下去,感冒好了大半。<br> 除了中医之外还有一家常去的药铺就是张亚龙大夫的药铺,以西医为主,马老先生的中医过于温和就得找张大夫开猛药。张大夫是一个胖子,鼻梁架一副大眼睛,张大夫眯缝着眼睛,满条斯里的语言,使得患者顿时觉得病这里也就是小菜一碟。张大夫的眼镜片上总蒙着一层油光,他开药时从不犹豫,仿佛人的病痛和牲口的病症在他眼里并无二致,花花绿绿一大把,有人说张大夫以前学的是兽医,反正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这就是我的逻辑,很遗憾张大夫因病去世十余年了吧,他外出看病背的那个方正的药箱子令人难忘,依稀有战场上卫生员的感觉,听说他的儿子继承了他求死扶伤的遗愿,这也算是张大夫事业的另一种延续。 <br> 压面条的铺面隐约记得在马老先生药铺的隔壁,压面的老板记不准确了,课业紧张时,端着面粉去加工,到租房煮面条,可节省不少时间。压面铺子里的压面机很先进,电动的,这一点比我家的先进,在白杨林瓦窑堡时,我家有村里唯一的压面机,因为当时村里还没通上电,压面只能手摇,村里人逢盖房子或打麦子都来我家压面,憨厚朴实母亲放下手中活,全程技术指导,压面得他们自己摇,力气活,在我那偏远的没有商业气息白杨林瓦窑堡,大伙更在乎的是乡情,我家毕竟不靠压面谋生,自然是免费的。<br> 弹棉花的铺面也是印象深刻的,因为弹棉花的老板经常全身甚至眉毛都是白的,也许那时有个电影叫《白眉大侠》的缘故吧,我很好奇那把弹棉花的大弓,“会挽雕弓如满月”,弹棉花的老板说不一定是一位隐藏闹市的绝顶高手,我曾经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br> 昔日农行隔壁饭馆的扯面和大饼是真的不错, 只要生活费有常余,必然是首选,老板娘好像是河南口音,后来饭馆不开了,估计老板去了别处发财了。<br> 饭馆老板的大饼馒头和李文毅老师的丈母娘手艺有得一拼。我求学那会,李老师的丈母娘在学校给教师蒸馒头,若有剩余也卖给学生,那馒头真叫个香,刚出锅软软糯糯,我一口气可以是三个,也许是自己做饭经常胡凑活,没吃过这么精致的馒头,经常饥不择食,一口下去噎得翻白眼也是常有的事。现在不敢说锦衣玉食,至少不再为饥饿发愁。有时看见学生将营养早餐浪费扔进垃圾桶时,我的心都会猛然刺痛,执拗地将家长叫来一起,当着家长面将学生臭骂一通,送走家长,心里很是落寞。<br> “一箪食一瓢饮,得之则生,弗得则死”。二十一世纪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环顾中东战场那些冒死往家里抢救济粮的场景,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强大国家后盾吧,在全校家长会我忍不住再次提起此事,尊重粮食就是敬畏生命。<br> 至于供销社除了提着瓶子去灌做饭用的煤油并不常去,九十年代中期的供销商已经开始私人承包了,但物资受交通限制还是比较紧缺,供销社的柜台前总排着队,玻璃瓶碰撞声里,我盯着货架顶端的红糖罐——那抹暗红比老师黑板上的'市场经济'四字更早教我知道什么是稀缺。毕竟作为一个学生而言关注的无非是一些生活必须品,主业还得是学习。<br> 邮局旁边还有一个理发屋,理发师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应该和我同龄吧,据同桌高彦辉说是伯阳人,人热情,长的也好看,我跟风、也去理过几次发,也没有漂亮理发师理发,自己会比之前帅一点,也许是自己底版的缘故吧。还有一位理发的,是一位回族老大哥,姓马。老大哥长的帅,剪刀上下翻飞,不管是“三七分”还是“四六分”都给你拾掇得妥妥当当,马老大哥有两个儿子,约略记得当时在上学校,很是调皮,大致记忆如此。<br> “正街”之外,还有一条不太正经的“副街”或者“偏街”在铁路的北面(现如今废弃的半截陇海铁路线)。<br> 若说“正街”是元龙规整的体面,那么藏在铁路涵洞后的“副街”,则像花椒代办藏在袖口里的金怀表,粗粝却暗涌生机。出了铁路下面的涵洞,沿着中学至崖村的乡村道路两侧铺展开来,乡政府坐落中间,商贩在路两侧摆摊设点,购买力决定了街道的人气。<br> 有人开玩笑说“副街”的流动性和时尚型很迎合主人创新变革的思路,这一“正”一“偏”两条街很像地主老财的婆娘,虽然都是生儿育女,但各自地位还是不一样的,地主老财最爱的是“偏房”。<br> 校门口主要是蔬菜区,因为高中住校生放学出门可以顺道买菜做饭,隔壁乡镇府对面铁路路基下则是一溜石棉瓦搭成的活动板房,这算是有固定产业的,至于打游击的,就只能摆到板房之外的空地了。集市结束后,捡几块砖石,或几张条凳标记自己的“领地”,以便于下个逢集有可摆的地方。“副街”卖饭、卖药、卖农药,贩茶、剁肉、榨油坊,火车铁桥下则是骡马交易集散地。<br> 粉辣椒面的马达轰鸣声是副街的节拍器,花椒树苗特有的麻香混着骡马粪的土腥味,在铁桥下发酵成独特的集市气息。如今超市冷柜里的机制面条整齐如军列,再没人记得手摇压面机吱呀声中,那袋用体温焐热的面粉。<br> 转眼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元龙的集市早已搬迁到元龙老火车附近,一派现代商业的气息,自选超市、大药房如雨后春笋,商品房一楼商铺,二楼住家很是文明,卷闸门像曹世民烧烤摊上豆腐皮一般有韧性,铁钩子一拽,卷闸门应和着楼前广场舞娘们的节奏,富有弹性地一跳一跳拉下来了。<br> 昔日元龙两条街在时代的进程中湮没在时代的记忆中,有谁还记得中学至上崖村的主干道曾经有一段辉煌的过往,至于“正街”,也贴上“老街”的标签,走在安静甚至有些落寞的“老街”,往日的繁华仿佛就在昨天,曾经的青石板路被水泥覆盖,门板铺子换成了卷闸门,自选超市取代了供销社。<br> 元龙的集市,像许多中国乡村一样,被推着向前跑,却不知是否真的跑对了方向。老街残存的青石板、残垣断壁上有祖辈们趟过或抚摸过的印迹,还有里面封印起来的陈年往事,积淀下来花椒商业亢奋犹在耳畔回荡,元龙老街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br> 我也曾到过秦州区的关子镇,在街上我发现了一处门面房还有上个世纪的遗风,去了清水的山门镇,那里几处老旧建筑让我一下回到了在元龙“正街”赶集的情形。<br> 在山门镇的旧屋檐下,我忽然想起元龙老街的青石板——原来这些皱纹般的沟壑,早被时光拓印在我脚底。孩子问我为何盯着破房子发呆,我没解释。有些地方,你非得用半辈子走远,才明白它从未放你离开。<br> 2025.8.10凌晨四点<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