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裂帛之声

princess （谢绝送花）

沉舟（小说）文/冷月公主 杨大夫的指尖，枯枝似的，落在硬塑病历夹上，敲击声——“嗒、嗒、嗒”——带着医院特有的、渗入骨缝的冷意。每一声都像一枚冰针刺破走廊滞重黏稠的空气，激起无形的涟漪后，又沉沉坠入人心，激起一片寒颤。消毒水的气味浓稠得发苦，霸道地钻进鼻腔，缠上舌根，涩得人咽喉发紧，像吞了块粗粩的砂布，咽不下，吐不出，唯有涩痛在喉头打转。他眉心那道深褶沟壑纵横，是常年蹙眉刻下的印记，此刻紧锁，纹路如刀锋般凌厉，活脱脱一副刑具，仿佛连夏末最后一只无头苍蝇飞过，也会被瞬间夹得粉身碎骨。“左右主动脉和主静脉，几乎是同时撑破的，”他浑浊的眼珠，像蒙尘的玻璃珠子，此刻却射出手术刀般的寒光，牢牢钉在我脸上，要将我钉穿。那审视混合着职业的冷酷与毫不掩饰的怀疑，“没遭受猛烈撞击？呵……”喉间滚过一声模糊的气音，最后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重若千钧砸在地上：“奇——闻！”空气骤然凝固。我的喉管仿佛被砂纸狠狠磨砺过，每一次声带振动都带起粗粩的摩擦声。“他说……”声音艰涩地从喉底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堆里跋涉，“前天……去按摩，一个胖师傅在他胸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肉里，刺痛带来片刻清醒，“……死命按过，疼得……当场就嚷起来了。”杨大夫鼻腔深处滚出一声极短促、含混的“哦”。他那细窄的眼角神经质地一抽，仿佛捕捉到了猎物细微的破绽。旋即，那掠过眼瞳的眸光倏地冷硬、锐利如淬毒的冰凌，无声地将我那番解释钉在了“荒诞不经”的十字架上。这眼神是常年浸泡在生与死、真情与伪装的绞肉机里淬炼出的生存本能，无需逻辑验证，纯粹如猎豹对风中飘来一丝微弱血腥气的致命警觉——一种铭刻在骨髓里，对人性暗角与谎言气息精准无误的洞察力，此刻被彻底唤醒。 为他取换洗衣物踏入那方小屋时，眼前的景象让呼吸瞬间停滞。这里不像家，倒像是刚被一场毁灭性的微型风暴席卷过境。被子、枕头如同弃物散落各处，沙发上、地上，狼狈地纠缠扭曲。几片色彩艳丽、质地滑腻如蛇蜕的丝缕——勉强能称为内裤的布片，像被剥下的耻辱印记，毫无生气地瘫软在褶皱的床单中央，散发着一股廉价的甜腻香气。床头柜的抽屉毫无遮拦地大剌剌洞开着，幽暗的深处，是满满当当、包装斑斓刺眼的方形铝箔小袋，宛如一条蛰伏的、艳丽而冰冷的毒蛇盘踞其中，紧挨着的，是一瓶黏稠得令人反胃的无色油状液体。一个带着浓重腥味的冷笑话在脑中炸裂——他大概真以为自己那把老朽的身体，还是什么无坚不摧的“金刚钻”？记忆的碎片尖锐地扎回脑中。过年时，他塞给我一个红艳的纸包，里面是五百元。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堆着讨好的笑。可转身的刹那，我的眼角却捕捉到他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另一个名字，后面缀着一个刺眼的数字：1000。一股带着屈辱的怒火轰地腾起，我尖刻地嚷出声：“呵！还有谁值得你出手比亲闺女还阔绰？”如今想来，那句话简直愚昧又讽刺。我太过天真，高估了自己在那本混乱账簿上的分量。直到那一天，或许是命运的刻薄安排，让我撞破了他屏幕上的秘密：一连串冰冷数字组合与那些字母代号，如一桶混杂着冰碴的脏水，劈头盖脸砸下："Z-黄鉴英：两个孩子红包 1000""Z-张丽贫：2000 生日快乐！""Z-周重庆：1500 飞机票""Z-张佩芽：给还赌债10000"……每月那两万三千元，如同石子投入万丈深渊，听不到半点回响，只留下身后这间囚笼——陈旧家具滋长着霉斑，衰老的气息与沉重得压弯脊梁的房贷紧紧缠绕。那些冰冷的字母组合，像一条条贪婪的蚂蟥，深深地叮在他松弛浮肿的皮囊之下，是悄然溃烂、血流不止的隐秘伤口。逃离医院大楼，盛夏正午广州的日头像一块刚出锻炉的白热钢锭，灼烫地悬挂在头顶。抬头望去，天空被漂洗得发蓝发亮，澄澈得近乎暴烈，蛮横地霸占着整个穹顶，连一丝云絮的呼吸都不允许存在。这是一种纯净到极致的、毫无道理的、耀武扬威的蓝。低头看自己。身上这件蓝黄碎花裙，裙摆的蓝色像刚从这片嚣张的天空硬生生撕下一角缝缀而成，间或撒上阳光碎裂后溅落的金色小黄花。这无意的巧合，在此刻污浊的现实里，竟悄然滋生出一丝几近虚幻的支撑感。用力抓住它，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河面的浮木。深吸一口气，浓郁的榕树气根气息混杂着湿土的腥膻，还有城市挥之不去的汽车尾气味道涌入鼻腔。胸口那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又冷又硬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生活这台庞大、老旧又古怪的机器，自有它难以理喻、有时甚至荒诞的运行律法，横冲直撞只会头破血流。父亲的账，总归有清算之日。当下，唯有将凌乱的心绪沉进这灼热的现实里，把每一步踏得更加坚实。身后被烈日拖拽出的影子细长扭曲，像个无声跟随的鬼魅。恍惚间，耳畔响起母亲清泉般的话语，那是填报艺术志愿时，她坐在窗边藤椅上，指尖缠绕着毛线轻声细语：“囡囡，艺术不是供在殿堂高案上的神像香灰，它得往活生生的烂泥地里扎、钻进去，才能抽枝散叶，熬出治愈人心的苦药。等有一天，你被金山银海晃花了眼、迷了路，它就给你头顶戳开一隙透气的天窗；要是不小心摔进了泥潭啃了满嘴泥，它就递你一瓢清水，让你缓过气来；哪怕在最寡淡如白水煮汤的日子，用它的滤网过一遍，也能让你嚼出点独属于自己的、甜丝丝的回甘。”她的目光投向窗外，深远温润，带着历尽千帆后的沉淀与平静。我妈林晚舟，在市直机关的教育处工作。那间窗明几净的办公室，一身剪裁精良的米色西装套裙勾勒出挺拔依旧的身姿，那份优雅从容刻在骨子里，仿佛是天生自带的风骨。无人能想到她有我这般年纪的女儿。更无人能想象，当初那人打着“北上读博”的高旗杳无音讯、玩起人间蒸发时，她那看似纤细的肩如何扛住了倾盆而下的狂风骤雨。小学五年级家长会，她一袭月白素衣出现在门边，喧嚣的教室刹那死寂，无数道目光凝固成实质，紧紧吸附在她身上。课后放学路上，同学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猎奇窥探：“你妈妈……她……怎么和你不太一样？” 那一刻，心如同被千万根冰冷的缝衣针密密麻麻扎过，疼痛细密而绵长。而父亲松弛下垂的眼袋、沟壑遍布的皮肉与浑浊失焦的眼神，像两个巨大的铅坠，死死扼杀了我基因里每一寸企图挣扎向上、渴望飞翔的羽翼。 再次踏进充满消毒水、残留药剂和古怪清洗剂混合气味的病房。惨白的荧光灯管冷冷照耀，更映得窗外天光昏沉暗淡，让人胸闷窒息。病床四周堆满了杂物，如同一个小型的废墟。父亲蜷缩在病床上，更像一堆失去生气的破布。 “爸，”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试探着对那废墟发出信号，“妈……吓坏了。她……她推掉了单位组织的呼伦贝尔草原采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一直在那儿……守着。”那几分钟珍贵的探视，她套着不合身的浅蓝隔离衣，如一座沉默的雕像立在厚厚的磨砂玻璃窗外。目光穿透模糊的屏障，沉沉地烙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一整盘污浊的颜料盘——焦虑、担忧、疲惫，沉在最深处的，却是一种如同深井底经年累月积下的、带着腥锈味道的沉垢，连她自己也无暇、或许是无意去打捞起。她甚至亲手熬制了清亮滋补的天麻鸽子汤，用保温桶仔细提着，保温桶递进来时，我触到她冰凉的指尖。 父亲夹烟的手指猛地一僵，燃烧的烟灰簌簌抖落，在他那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旧裤膝盖上滚散成灰白的粉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眼眶里无措地漂移着，像断了锚的小船，拼命躲避我审视的目光，更不敢迎向玻璃外那无形的、却重若千钧的注视。暴露在衣领外松弛的喉结，极其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烧红的碎玻璃渣。终于，浑浊的空气里，挤出了一声被浓烟裹挟、轻飘如游魂叹息的——“嗯”。那声音微弱得如同一滴浓墨滴入翻滚的浊浪，瞬间消融湮灭，不留痕迹。 辗转换乘，再次踏入暮色浓稠如同半凝固糖浆的丽景小区时，一股甜腻的沉闷感扑面而来。 又一次推开那扇熟悉的门，踏入那座气味复杂难言的“堡垒”。长期食物腐败的酸馊气息、刺鼻廉价的香水味、灰尘堆积的陈腐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欲望与衰老腐朽的气息，黏糊糊地吸附在鼻腔内壁上。电视里粤剧咿咿呀呀的拖腔在浑浊的空气中回荡盘旋。与此同时，一阵阵滚烫、霸道、香气逼人的卤味浓香，带着决绝的姿态，强势地突破所有屏障，汹涌直击感官——八角、桂皮、香叶在沸腾翻涌的深褐色酱汁里纵情释放，死死拥抱着炖煮得皮开肉绽、筋骨酥软的蹄膀！ 卤猪脚，还有猪耳朵，曾是刻在味蕾上的烙印。 这霸道熟悉的香气瞬间化为一只无形大手，将我粗鲁地拽回数年前大学假期的闷热黄昏。那时的郑教授，还未堕落到成为“Z字头俱乐部会长”。同样汗湿衣衫的黄昏，他围着一条油亮反光、几乎可以拧出油的旧围裙，像守卫城池的将军镇守在狭小的厨房方寸之地。锅铲翻飞，敲击出熟悉的鼓点，深褐色的卤汁在锅里喧腾着、咕嘟着，密集的气泡此起彼伏，膨胀又破裂，炖煮出最踏实、最让人甘愿放弃体重的烟火诱惑。 “爸？” 我挪到厨房油腻腻的门框边。 一个如山峦般庞大、动作显得笨拙迟缓的背影堵在灶台前，在油烟缭绕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铁锅里翻滚的深褐色浆汁。汤汁浓稠赤酱，油光锃亮，肉块在密集鼓破的气泡中沉浮。 “回来了啊，”他没回头，声音被锅里的油爆声和汤汁沸腾声吞掉一半，显得沉闷暗哑，“茶几上有冰西瓜，刚切的，爽口，你先垫垫。”搅拌的动作没停，“猪耳朵是给你卤的，火候刚好，马上出锅。”那曾经令人心安、宽厚如同屏障的背影，此刻却透出劫后余生般的滞重与疲惫，宛如一座刚刚被大地震摧残过后的孤岛，筋疲力尽地矗立在汹涌暗藏杀机的余波之中，不可自抑地微微战栗。 喉头猛地被一股酸胀的热流堵住，几乎冲破唇齿：“爸！把那些见不得光、糟践自己的破事都断干净！拿出当年追求妈妈、做学问时那份赤诚！把她追回来吧！让她身上那盏永远不沾纤尘、温和从容的暖灯，哪怕只漏进一丝微光，照一照你这被腌臜塞得密不透风的犄角旮旯！”这呼喊在脑中如滚雷炸响，未及扎根，目光却被一股无形的磁力死死攫住，钉在厨房角落——那只色彩刺目、几乎被撑爆的塑料垃圾桶的敞口！ 一个印着俗艳夸张草莓图案、边缘被粗暴撕开的独立包装袋，尖锐地、顽强地从垃圾堆里翘起一角。就在它下方，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巾露出了半个粗劣的红字——“丽晶便捷旅舍”。 张丽贫？还是张……佩芽？那些冰冷的字母代号瞬间化为烧红的烙铁，“嗤”地灼痛视网膜！昨日电话里清晰传来他虚弱喘息、气若游丝的声音：“囡囡……爸……身子还是软，喘不上气……明儿……明儿回所里看看，也……也是勉强应付……” 现在？眼前这具在灶火油烟中熟练翻炖大肉的躯体！那喘息呢？那“身子骨软”呢？都被这锅滚沸的卤汁蒸发掉了吗？！ 锅里，浓油赤酱的汤汁依然不知疲倦地翻滚、鼓泡，那霸道诱人的肉香如滔天巨浪般拍打过来，试图灌满整个肺腑。可垃圾桶角落里那一点鲜艳到恶俗的塑料和脏污的痕迹，却像一把刚从炉膛抽出、猝然浸入冰水的烧红铁锥——一声刺耳的幻听“嗤啦！”在脑中炸裂！瞬间，那被卤肉香气艰难吹胀起来的、微弱却带着一丝虚幻温暖的泡沫——那点维系着“正常”假象的最后希望——被无情地刺穿、彻底粉碎！心脏像是被无形的巨爪从胸腔里硬生生剜走，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整个人直直地、无可挽回地向下坠落，跌入一片深寒彻骨、无边无际的幽暗深渊！ 我猛地屏住呼吸，如同被无形的毒气呛入肺腑，狼狈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被肉欲浓香与肮脏冰冷秽物交杂的、令人窒息的炼狱入口。 客厅如同被遗忘在时光尘埃中的废墟，在昏暗光线里缓慢扩散着衰败的疆土。我深吸一口气，如同绝望的考古队员，强迫自己清理这片承载污秽与沉沦的记忆断层——散落在沙发缝隙的油炸花生米残渣和油腻的塑料袋被归拢，几个字迹模糊的空药盒被粗暴扫入桶底。几只杯口残留着原始青花印记、却被经年茶垢油污覆盖的旧杯被费力扒出。指尖猝不及防地触到一个冰冷坚硬又薄薄的物体。抹去表面油腻的浮尘，露出一个极其简易、边缘磨损的塑料小相框。 里面镶嵌着一张严重褪色、时光漂洗得只剩棕黄轮廓的照片残片——背景是北方那所名校如今已斑驳锈蚀的旧式铁门。 照片上那个叫郑明远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在当时足以算作体面、却明显肩线绷紧的廉价西装，浓密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那双如今松弛浑浊、在镜头里却如灯泡般鼓起的“鱼泡眼”，迸射出近乎燃烧的、对未来充满征服欲的光芒。嘴角咧开的笑容，意气风发得几乎要冲破薄脆的相纸！他的臂弯里，依偎着年轻的林晚舟。洗得发白、领口袖口起毛边的素净连衣裙裹在她身上，却干净得如初春枝头凝着晨露的玉兰，带着不谙世事的纯澈与高洁。她脸上那一层柔光，轻盈纯净，在泛黄的背景下，竟似明月升空，瞬间擦亮了整个沉郁黯淡的画面。 那年夏日炽烈如熔金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这对鲜亮得耀眼的璧人身上。隔着薄薄的相片纸，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张扬纯粹、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生命热力。这与此刻我深陷的泥沼——这间被烟臭、霉斑、劣质香水残余、食物腐败气息和无所不在的衰老死气层层浸透的现实——形成了何等触目惊心的撕裂！一道深不见底、冰冷幽暗的时空裂谷，残忍地横亘在短暂的青葱与漫长可鄙的衰败之间，相隔的，是整整二十载漫长而彻底的蚀骨沉沦！ 我的手指死死攥紧相框冰凉的塑料边缘，那刺骨的寒意并非虚幻，它带着恶毒的讥诮，如同有生命的活物，顺着指骨的缝隙，残酷而精准地钻进我的骨髓深处！ 窗外，广州的霓虹夜幕彻底苏醒。无数色彩迷乱的灯光如饥饿的兽群，贪婪地舔舐着城市肌体的每一寸纹理。红、绿、紫、蓝……光斑明灭跳跃，如同亿万只微小燃烧的荷尔蒙与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在疯狂闪烁、奔涌！ 这间屋子本身，此刻在我扭曲的感知里，化为一个巨大、污秽、因放纵而肿胀变形的巨大消化器官，在昏暗暮色里静默而持续地蠕动着，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一个早已崩坏的灵魂——一个混乱朽烂、持续向下沉沦的躯壳，以及一个永难填满、如同绝望深渊的欲望黑洞。 复婚？让母亲回来？让一株在风雨雷霆中将自己千锤百炼成玉兰之魂的清枝，连根拔起，再硬生生插回这只塞满“Z字头情人”编码、堆叠着情欲橡胶证据、水槽永远蓄着一汪腥膻油腻的污水缸中？！ 脑中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她在市直接机关宽大的窗前办公。午后淡金色的秋阳斜斜铺陈，替她周身晕染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一丝不苟的发髻，挺直如青松般的脊梁，举手投足间沉淀着历经岁月后的优雅与从容。 比如她轻轻捻起一枚漂浮在白瓷杯口的茶叶时，那微垂的颈项线条，那挺立如同山崖绝壁间孤松的姿态。这姿态背后，是曾熬过多少年油的熏渍与刻毒的咒骂？！彼时奶奶——那个仅凭电话线传来尖锐东北口音的陌生老妇，夹杂着旱烟味的诅咒如钢针扎耳：“郑明远！你个混账玩意儿！娶了林家那只会打鸣不会下蛋的瘟鸡，咱老郑家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我家祖上清清白白三代单传！到你手上，咋就断子绝孙、断送香火！嗯？！”那粗粝恶毒的诅咒声浪中，幼小的我伏在昏黄灯泡下的方桌上写字，妈妈就坐在小板凳上，用红笔细心地在我作业本上批注，暖黄的灯光照亮她专注温柔的侧脸；厨房里油烟弥漫，她系着围裙，身影在咕嘟沸腾的排骨汤锅上升腾的白汽中若隐若现……她在这样的风霜千刀里，一点点磨去棱角与杂质，挣扎着绽放成一树清峻的玉兰。难道如今，要将她连根拔起，再粗鲁地塞回这只散发着廉价香水味、揉碎的肮脏凭证（避孕套包装、旅馆纸巾）、墙角永远暗结油腻的破旧瓦瓮里？！ 冰冷沉重的疲惫感，如同午夜浑浊的珠江水，悄无声息地漫过脚踝，向上侵蚀。僵直的手指松开。那装着褪色岁月的小小相框，如同失去支撑的魂灵，轻飘飘跌回尘埃杂物堆的怀抱。走到窗边，我用尽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多时、落满厚灰的窗扇。 一股粘稠、带着街头大排档浓烈蚝油镬气、汽车尾气废热以及莫名垃圾酸臭的风，劈头盖脸灌了进来，夹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遥远江水湿气，瞬间被更多驳杂的气味吞没。更具体的存在感弥漫开来——廉价的汗臭、尚未干透的T恤棉布气味，混合着夜市烧烤摊反复使用的油脂在高温下摩擦蒸腾出的刺鼻油烟味。这风浑浊而滞重，不仅吹不散屋内的腐旧，反而像一只粗暴的手伸进来，将心口那片本就荒草萋萋、萧瑟破败的空地，搅得风声鹤唳，呼啦作响，遍地枯草败絮的残骸在绝望翻飞。 裤兜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冰凉又坚硬。我动作滞涩地掏出它。 屏幕上亮着母亲的微信头像。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无声无息地加载完毕—— 一件真丝旗袍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如第二层柔滑的肌肤，庄重地悬挂在深色楠木衣架上。底色素淡如雨后初霁的青瓷，流淌着内敛的温润光晕。几枝水墨写意的莲荷，疏朗错落地从肩头伸展至下摆，花苞含羞带怯，墨色浓淡相宜，透着遗世独立的清冷风骨。衣襟处别着素雅的便签卡，上面的字迹是她特有的、如同印刷体般工整娟秀：“周六下午，潇湘文化馆活动。念篇新写的小品文。是音诗画节目。这件如何？” 照片背景是她家那个纤尘不染的衣帽间一隅。柔和的灯光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光环，专注地铺洒在旗袍上，也笼罩着那份整洁到近乎凛然、带着强大秩序感的宁静空间。这幅画面，与此刻我身陷的“人类欲望与废墟的垃圾回收场”，隔着一个宇宙般辽阔、充满冰冷星际尘埃的荒原。我们分立于绝难抵达的彼岸，遥遥相望，却再无相融的可能。 我的拇指长久地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方，那片沉静的淡青与墨色荷苞仿佛能透过玻璃传出冰凉的触感。无意识地描摹着她整理领口的侧影轮廓，那镜前专注而平和、沉浸在精神世界的娴静身姿，像一支被遗忘在旧皮包深处多年、却奇迹般未曾风干褪色的口红。只需轻轻旋开那金灿灿的盖子，露出的膏体依旧润泽饱满，鲜艳欲滴，随时能在属于她生命的白纸——无论生活或文字——涂抹出永不褪色的、鲜活的、独立不屈的印迹。 指关节在空白的输入框上方凝滞，如同锈死的齿轮。拼凑好的语句在脑中翻腾撕扯：“爸炖了你最爱的猪脚猪耳，卤了毛豆香干，是你念念不忘的老味道……” 那些虚假温情的字眼“最爱”、“念念不忘”，在识海里反复拼凑、无情碎裂、又徒劳重组。最终，指尖微颤着，无力地垂下。屏幕回归冰冷沉寂，一片空白。 那根曾缠绕着旧日卤肉香、混着被阳光晒暖的记忆金线的脆弱纽带，早已在无形中绷紧成一根绝望的琴弦。这根弦，如今更深地勒进灵魂的皮肉里，刻下的不再是一道浅痕，而是一条深可见骨、唯余无穷钝痛回响的深槽——空谷中的无声哀鸣，在此刻的空无中震荡不息。 空白的对话框，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最沉重的休止符，宣告着一场无声的诀别。 我将手塞回裤兜，沉默地倚靠在洞开的窗框边。窗外，广州城沸腾的夜光汇聚成一条喧嚣而冷漠的河流，裹挟着无数欲望、失落与奔忙的碎片，无声地、头也不回地，朝着前方未知的黑暗滚滚奔涌。 指腹不经意间，却触到一个坚硬、棱角分明、冰凉刺骨的硬物轮廓。 是那个相框。不知何时，潜意识里，它已被我如同拾起心上最锐利、也最致命的一片碎玻璃，小心翼翼却又沉重绝望地，下意识塞回了这晦暗的角落里。 照片上，两张被遥远夏日烤得仿佛要融化的年轻面庞，此刻隔着薄薄一层棉布，固执地用他们早已被现实碾碎、仅剩虚幻光芒的灼热青春，死死地硌着我的皮肤，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方式提醒着—— 那个曾经炽烈如火、如今已彻底沉没于深渊的夏天。 初秋的雨，带着渗透骨髓的凉意，执拗地敲打着巨大车站顶棚的弧顶，声音细密紧促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针尖密集戳刺着金属皮，汇成一种无声的、倒数的滴答声。 空旷的站台，水滴如同断了线的冰冷珠串，无休止地自高空边缘坠落，义无反顾地在脚下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撞得粉碎，飞溅的水珠也打湿了那颗被无形之手悬吊半空、早已疲惫麻木的心。 整个世界浸泡在铅灰色、湿透了的冰冷中。行李箱轮子在积水地面拖行的呜咽声，被无边的雨幕彻底吞噬，只剩下混沌一片的压抑水声在虚空里鼓胀。 上车，落座。母亲默然倚着车窗。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厚重的玻璃，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光影扭曲、模糊、变形。她微微侧过头，窗外移动的、被雨水冲刷的光影在她依然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替、柔和却坚韧的剪影。她向来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女人。此刻沉静无言中，她的背脊仍习惯性地维持着笔挺的姿态，那份在岁月磨砺中锤炼出的坚韧脊梁从未弯曲，周身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不易察觉却坚定的悲悯微光。这光芒微弱，却足以照亮自身前行的幽径。如同窗外疾风骤雨中那些附着在站台湿冷石壁上的无名藤蔓，在风雨鞭笞中，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赖以存身的每一寸缝隙。 列车沉闷地启动，将这混杂着熟悉与陌生的站台世界，毫不留恋地拖拽着，剥离出视线。窗外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加速倒退。 愿我们……终能如此。在这片被命运摔得支离破碎、泥泞冰冷的废墟之上，学着母亲的姿态，活成那些攀附在断壁残垣上的、看似不起眼的野生蔓藤。让根系，顽强地扎入冰冷坚硬的石砾与钢筋的夹缝深处。让枝叶，即使蜷缩、枯皱，也永远顽固地朝着穿透厚重雨幕、艰难漏下的那一点点微薄天光，一寸，一寸，向上，挣扎着缠绕、延伸。 车窗上，雨水恣意流淌的痕迹，被车厢内逸散的微弱暖光短暂地映亮，转瞬即逝，迅速被新的、冰冷的流水覆盖、吞没。雨滴沉重拍打车窗的声音，隔着厚实的强化玻璃，沉闷而固执地传来。 咚。咚。一声，又一声。分明不是敲在窗上，而是直接砸进了骨头的缝隙深处，带来一阵阵驱不散的深寒。 秋，是真的来了。 就在这列车启动的瞬间，伴随着第一场透骨冰凉的秋雨，喧嚣、躁动、黏腻的夏天，便被冷酷地抛在了身后那片湿漉漉、灰蒙蒙的站台上。 只留下一个余温彻底散尽、浮华剥落后露出嶙峋骨架的故事，如同站台上转瞬模糊、加速远离的寥落人影，沉寂在窗外被雨帘不断冲刷、不断变小的冰冷轨道尽头……最终，消失于视线的极限之外，沉入记忆长河底部无尽的深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