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邑紫韵千年陶魂

鄂邑紫韵坊

黄色沉沉的鄂邑大地，于厚厚黄土之下埋藏着些许陶片，岁月风霜剥蚀了它们的光彩，却留下坚硬的质地，似乎沉睡了千年，在无声中依然讲述着古昔的往事。我每拾起一块，便仿佛触摸到那古老而模糊的指纹——它们生于泥土，更自泥土中托起一个古老民族的器用与尊严。

紫砂之壶，初兴于北宋，其时不过是汲水烹茶之器。然而不知何时起，这寻常土器，竟渐渐成了文士案头不可或缺的清雅之物，也悄悄将鄂邑的名字推向了世人眼前。元好问行经乡宁，曾于《承天观记》中写道：“陶复陶穴”，此虽指古俗穴居，却亦如幽远的回声，遥遥呼应着此地制陶之始，竟可上溯至仰韶文化那缥缈的晨光之中了。壶腹贮汉唐霜雪，其形制朴而韵永，早已不是仅仅汲水盛汤，倒成了文人墨客案头不可或缺的伴侣，也渐渐将鄂邑之名，从幽僻的黄土塬上推向了世人的眼底。

窑火在黄土高原深处，如同人间的血脉，悠悠然燃烧了千年，其间几经明灭，却也始终未曾断绝。至清中叶，乡宁紫砂器皿已然声名远播，窑口星罗棋布于邑中。然而那岁月长河，终究流淌着难以避开的湍急漩涡。日军铁蹄踏破山河之时，窑火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窒息之劫。然闻说老窑工们，竟于炮火轰鸣的间隙里，偷偷将祖传的陶模与古谱，埋藏在荒僻山沟深处，宛如深埋起一粒粒无法熄灭的种子。待至硝烟散尽，他们又于焦土之上，重新燃起窑火——那火苗虽弱，却映着他们眼中不灭的坚执。

三十年前我曾走近乡宁古窑，炉火熊熊，映得窑壁一片赤红。一位老窑师，正屏息凝神制作一把紫砂壶，双手揉捏着温润的泥料，宛若抚慰初生的婴儿。那泥料在他指间盘旋、塑形，逐渐显出古朴浑圆的轮廓。我看着他那双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沉稳地塑造着泥土的形骸，那沉稳的掌纹里，似乎重叠着无数前朝匠人揉搓陶泥的痕迹。窑火千年不熄，岂止煅烧泥胎？分明是此方水土血脉里对器用、对美、对生存韧性的无言承传。

壶成之际，置于案头，我注入清泉。水汽氤氲上升之际，紫砂壶朴拙的身形，在朦胧水雾中竟仿佛幻化为一方小小的宇宙。壶中日月沉浮，这小小一瓯里，哪里仅仅荡漾着清水？分明映照出了从远古陶罐到今日紫瓯，无数鄂邑人俯仰其间、默默守护的深沉面容。

紫砂壶，不过一握泥土所成，然而其腹中，却分明是千年鄂邑的魂魄在呼吸。窑火不熄，泥土不朽，此中紫韵，早已化为鄂邑人骨血里流淌的灯火传薪。纵使山河再历几度寒暑，这泥土里的魂魄，终将在匠人温热的掌纹间，一次次重新苏醒，重新在窑火中结晶——它不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地诉说着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