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芙蓉镇（散文）

长弓

重返芙蓉镇（散文）

再次站在酉水河畔，暮色正给芙蓉镇的轮廓镀上一层暖金。青石板路蜿蜒如旧，却在步履间渗出更浓的光阴味道——这里的每一块砖石都嵌着岁月的刻痕：深褐色的苔衣在石缝里疯长，雨水冲刷出的沟壑藏着百年的故事，就连转角处那块凸起的石板，也因千万次的踩踏而泛着温润的光，像被时光打磨过的玉。

老街的石板被百年风雨磨得发亮，踩上去“哒哒”作响，回声在窄巷里游荡，像敲在记忆的琴键上。两旁的吊脚楼依旧悬着金黄的腊肉，油星顺着绳结滴在青石板上，凝成深褐色的印记；成串的苞谷垂在廊下，颗粒饱满得几乎要炸开，在风里轻轻摇晃时，能听见苞谷须摩擦的沙沙声。木窗棂上的雕花已被岁月啃噬得模糊，却仍能辨出“卍”字纹的轮廓，裂缝里还嵌着不知哪年飘落的桃花瓣，干成了暗褐色的标本。

一家米豆腐店飘出熟悉的酸香，竹编的幌子在檐下晃悠，边缘的穗子已磨得稀疏。店主是位银发婆婆，蓝布围裙上缝着补丁，指甲盖里沾着米浆的白。她舀豆腐的木勺柄被磨得发亮，手腕翻转间，嫩滑的米豆腐便像白玉般滑入粗瓷碗，浇上红澄澄的油辣子时，辣子香混着酸水味腾起白雾，在婆婆眼角的皱纹里缭绕。我盯着碗里的豆腐发呆——当年那个蹲在灶台边看《芙蓉镇》录像带的小女孩，曾对着屏幕模仿刘晓庆切豆腐的手势，而如今，竟能从婆婆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看见胡玉音在米豆腐摊前忙碌的影子。舀一勺送入口中，酸辣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仿佛听见1986年的电影台词从石板缝里钻出来：“米豆腐，热乎的米豆腐——”

王村瀑布依旧如白练垂落，轰鸣着砸向深潭，水雾能溅到百米外的观景台。走近时，水珠像细密的针脚，瞬间打湿了鬓角的碎发，冰凉的触感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仰头望去，水流从百米绝壁上奔腾而下，撞在岩石上碎成万千银珠，阳光穿过水幕时，彩虹在飞溅的水花中织成流动的锦缎，偶尔有胆大的野鸟掠过彩虹边缘，翅膀沾到水雾，扑棱棱抖落一串晶莹的水珠。

岩石缝里长着几株蕨类植物，叶片上挂着水膜，在阳光下像裹了层琉璃。忽然注意到瀑布左侧的岩壁上，有块凹陷的石窝，里面积着清水，漂着几片落叶，像个天然的时光容器。年少时曾在这里捡过被水流打磨的鹅卵石，如今蹲下身，指尖触到冰凉的潭水，竟摸到一颗带着浅褐色纹路的石子，和记忆中那颗被我弄丢的几乎一模一样。瀑布的轰鸣突然变得遥远，恍惚间，仿佛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蹲在同一块石头上，手里攥着湿淋淋的石子，而现在的我，正隔着时光的水雾，对那个小女孩轻轻挥手。

夜色漫过酉水河时，古镇的灯笼次第亮起。红灯笼的光透过竹篾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影，风一吹，影子便像游动的鱼。吊脚楼的飞檐挑着月亮，河面倒映着成排的灯火，游船驶过，灯光碎成金箔，在波心荡起圈圈涟漪。土家姑娘的山歌从吊脚楼的木窗飘出，嗓音像浸过酉水的月光，清亮中带着一丝缠绵，唱到“柑子树来柑子花”时，隔壁老茶馆的二胡声应和起来，弦音在灯笼的光晕里绕成线。

沿河走到一处巷口，当年剧组搭的“供销社”布景早已换成了文创店。橱窗里，老照片和电影海报被暖黄的射灯照亮：刘晓庆蹲在米豆腐摊前的黑白剧照旁，摆着印着“芙蓉镇”字样的文创钥匙扣，钥匙扣上的吊脚楼模型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店里的年轻人正用抖音直播，身后的背景是真实的吊脚楼和流动的河水，手机屏幕上飘过“太美了”的弹幕，与三十多年前片场观众的惊叹声，在夜色里悄然重叠。转角处，一位老人坐在竹椅上编竹篮，竹篾在他指间翻飞，编出的纹路像极了电影里胡玉音织的土家锦，而他脚边的二维码收款牌，正对着灯笼的光，反射出一点现代的光斑。

离开时，晨光正漫过古镇的屋顶。露珠从瓦当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像时光留下的吻痕。酉水悠悠，载着晨雾流向远方，河面上漂着一片昨夜灯笼的残纸，边角已被水泡得发软，却仍固执地泛着红。忽然明白，重返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让每一道新的晨光，都照亮旧时光里未曾褪色的细节——就像石板路上的苔衣，年年生长，却始终扎根在百年的光阴里。

七律·重返芙蓉镇

酉水潆洄绕故楼，

青石板上旧痕留。

瀑声裂石惊残梦，

灯影摇波映白头。

米豆腐香飘岁月，

土家歌韵漫春秋。

重来莫问沧桑事，

且踏烟霞作浪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