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显后村的四棵树</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叶梅</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壹</p><p class="ql-block">显后村有很多树。</p><p class="ql-block">曾经的显后村,离千岛湖淳安县城很远,它所在的左口乡,地处千岛湖的东北角,被湖水环绕,是典型的湖岛乡镇。</p><p class="ql-block">乡民们出行,只能依靠木船摆渡,沿途遇村落则靠岸上下客,若到县城,至少需半日。要是遇到大风暴雨,便只好寻避风处停泊,待雨停风止才能再行船。后来湖上有了摩托艇,行驶的速度快了许多,到淳安县城只需一个小时,但乘坐的价格比木船贵不少,且风打雨摇,那摩托艇在深湖中犹如一匹难以把控的野马,常常造成祸端。因而,大多数乡民宁可慢一些,也愿意坐那木船摇晃而行。若是遇到家人急病,要去城里求医,乡民们常常捶胸顿足,望湖兴叹。</p><p class="ql-block">2004年,从左口至淳安县城千岛湖镇的通乡公路终于建成,彻底改变了左口乡的“孤岛”困境,到淳安城的时间缩短为30多分钟。为了修这条全长9.242公里的通乡公路,人们建了1座大桥,打通了3条隧道,前后用了3年时间。</p><p class="ql-block">左口乡是浙江省最后一个开通公路的内陆乡镇。这条通乡公路为古老的淳安增添了深有意味的记忆。</p><p class="ql-block">2005年,又有330国道淳安千岛湖大桥至临岐段开通,该路段正好经过左口乡,这对从前孤岛似的左口乡而言,更是历史性的改变。现代化的加速推进,“千万工程”的促动,极大拉近了乡村和城市的距离,从摇晃的木船到飞奔的汽车,再到后来高铁的通达,左口乡与淳安县城的相会由山高水远到挥手之间。</p><p class="ql-block">在隧道穿过的山岭中,有一座叫金紫尖,是淳安有名的高山。《嘉靖淳安县志》对此有记载:“中峰有圆石,起数十丈,光莹无草木,其旁两峰若俯,每旭日照灼,则有金紫闪烁之色。”也就是说,金紫尖中峰有一块数十丈高的圆石,光滑明亮,每当旭日映照,便有金紫闪烁的色彩,山因此得名。当我们乘车要穿过隧道时,我不禁抬头仰望,希望看到金紫尖,但车一掠而过,带着那久远而又短暂的风,一下子就钻入了长长的隧道,进入了山里。</p><p class="ql-block">淳安县左口乡的显后村,仿佛一直是深藏在湖水和山坳里的明珠。我们从桐庐到淳安的那天,恰巧也是县里的老张被派往显后村就任“文化特派员”的第一天。老张很兴奋也很上心,迫不及待地要带我们去左口乡,去显后村。一路上,他津津有味地讲述着淳安的变迁,显后村的古老和独特。</p><p class="ql-block">车开至显后村头,一条清澈的小溪由远而近,眼前却是四面环山的一块平坦之地,郁郁葱葱的绿树间,错落分布着几百户人家。南边是树木葱茏的朝山,村支书老方说,那山自古以来就为禁山,不许砍伐,显后村人一直恪守至今。山脚为村集体的大片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竹林似潮起云涌,看上去就像是竹的海,拥围着朝山和一旁的岱山。</p><p class="ql-block">全国叫作岱山的地方有多处,如泰山古称岱山,意指高大巍峨为五岳之尊;浙江境内也有岱山岛,因山势挺拔,喻其“山海之雄”;而此地的岱山从前也曾是险峻峥嵘,如今却是满山青翠欲滴的茶园,更多了一些灵动清秀。</p><p class="ql-block">显后村的古老,从村名便可知一二。</p><p class="ql-block">村人珍藏的《显后方氏续修宗谱》里记载,南宋嘉定年间,翁溪方氏有一男子,于寒冬腊月与村民结伴打猎,来到管岭西南山麓,因天色已晚无法返回,便就地露营,次日见这磅礴挺拔之山,冈阜回环,是宜居之地,遂迁居于此,并取“显灵昭在天,后嗣普赐祐”一联首字,将此地命名为显后。</p><p class="ql-block">以德为先,方显于后。村风犹在,家风再传。</p><p class="ql-block">或许因为千年山重水复的缘故,这个深藏于群山间的秀丽村庄保留了丰富的传统文化。与老张同行的,还有位年轻小伙小方,正是显后村人。小方说,从祖先到此定居以来,人丁繁衍,为感恩上天,族人齐心协力,于明代成化九年春动工,历时3年建成“恩庆堂”,堂联“报本恩无极,传家庆有余”,感恩天地自然和祖先。村里的民间祠堂还有希舜堂、光裕堂、荣庆堂、美德堂等,共同营造了显后村“以德为先”的忠孝文化和家风。</p><p class="ql-block">小方轻车熟路,带我们走进村庄,一路见树木成林,农家小院大都在树影婆娑的掩映之中。鲁迅先生曾在散文《秋夜》里写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而在此地,可以看见村子里有4棵树,一棵是樟树,一棵是柏树,还有两棵是枣树和核桃树。</p><p class="ql-block">这4棵树,不仅是显后村绿色生态的写照,还是其历史文化和乡村振兴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贰</p><p class="ql-block">老樟树和老柏树被村民们称作樟树妈妈、柏树伯伯。家里的孩子一满月,父母就会带着孩子去认这两棵树为长辈,以求庇护。相传,明正德年间,武宗皇帝赐显后村一位百岁老人柏树、樟树两株树苗,以表“百岁寿翁,彰誉华夏”之意。显后村人将这两株树苗精心栽种,守护至今。</p><p class="ql-block">樟树妈妈立于村口小溪旁,冠如伞盖,蓊蓊郁郁,犹如一位慈祥的老母亲在那里迎候着来往的子孙。柏树伯伯则在村内一石阶旁,枝干苍劲,盘曲嶙峋,守护着村庄。若按当地传说,这两棵老树已存活500余年,但我看这树上由林业部门挂的牌子却表明:樟树树龄约420年,柏树树龄约620年。两树的树龄与传说不一,又何以相差200年?</p><p class="ql-block">我便与显后村人一起推敲。判断一棵树的树龄,除了用传统的年轮计算,还可以运用科学方法测定,如CT扫描与三维成像,通过X射线或雷达扫描树干,重建内部结构等。确定古树树龄,专家通常会结合好几种方法交叉验证,应该不会有错。那樟树妈妈比柏树伯伯年轻了200岁,莫非是因立于溪旁曾遭遇洪水毁损,之后又发新枝,重焕生机?</p><p class="ql-block">樟树旁的小溪叫九龙溪,又叫前竹溪。这里的每一段河流,都有当地人心仪的名号。这条小溪发源于金紫尖的山下,平素温柔,清水浅浅,能看到溪中的奇石。但每到夏季汛期,小溪却气势汹汹,冲倒两岸的树木也是常有的事。樟树妈妈或许是遭遇洪水侵袭的樟树,死后复生,再活400年,直到今天。</p><p class="ql-block">候在小溪旁的樟树妈妈,眺望着小溪木桥上来往的人们。这座桥叫“德先桥”。几百年来,这座桥也时常被山洪冲毁,但屡毁屡建,从未间断。</p><p class="ql-block">村人把修桥当作一件善事,踊跃参与,不仅方便了两岸人的通行,也领悟了续桥之德。桥上也有一联:“奇山承厚德,异水育精华。”联中之意,樟树妈妈应该见证了。从这座桥上走来的一代又一代显后村人,或以孝行名于世,或以寿禄传于乡,或以才学被传扬。</p><p class="ql-block">当地民间流传的故事,以关乎忠孝的居多。据说,从前村里有位为人谨厚、非义不取的小伙,因家贫,通过砍柴赡养父母。父母先后亡故后,小伙负土为坟,搭棚各守丧3年。就连老虎也被他的孝心感动,经过他身边却从不侵扰。这人的孝行,被载入明嘉靖年间的邑志孝廉榜中,官赠匾额“纯孝格天”,成为显后村后人效仿的榜样。</p><p class="ql-block">在这里,“忠孝节义、励志勤学”的精神代代相传。家庭和睦、待人和善、邻里互助已成为日常,每一代都有好妻子、好媳妇、好儿子、好女婿的故事流传。20世纪以来,不少子弟踊跃参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且立功受奖。还有不少勤奋者学有所成。</p><p class="ql-block">小方在县里的融媒体中心当记者,还是一位诗人,他的诗发表在知名文学杂志上。小方写得最动情的,便是家乡显后村,是这里的樟树、柏树、九龙溪:“一个词要被用于最恰当的比喻/一条溪要有更自然蜿蜒的结构/当九龙溪的早晨开始沸腾/鸟鸣四溢,宛如天籁、无声泼墨/当夹岸的枣树林相继开花/村庄的胸膛,呼吸柔软、急促/该如何交出体内的一点点?/该如何保持这山与水的平衡?”</p><p class="ql-block">九龙溪眼下成了一个网红打卡点。游客们从淳安城出发,经千岛湖大桥走环左线可直抵溪边,这溪流自凤翔村到显后村,时而湍急,时而平缓,流经许多深浅不一的水潭,还有高低不一的堰坝,引得许多人来此漂流。上岸之后,游客们还可拜会樟树妈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叁</p><p class="ql-block">有趣的是,来时路上只能从车窗里匆忙一瞥的金紫尖,不想却在显后村登高即可望。后来才知,在“显后十景”里即有这一景:“金紫尖高据北边,耸屹万丈势连天,黪候祖庙遥相对,但觉声灵愈显然。”</p><p class="ql-block">大自然的神妙之处,在于一切似乎都是精心安排的。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山水如此之和美,让这古老的村庄既有小溪潺潺,又有高峰远眺,还有平坦的田野和满山的林木?在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看来,天地之间均有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万物都蕴含着阴阳的调和,因此才有这山川草木的和谐共生。</p><p class="ql-block">小方带我们走上一条村旁山里的小道,杂草丛生,像是少有人经过。小方却说,这路原本是条官道,以前从显后村去淳安城,必须从这条道翻过山,再步行两个多小时,才可到毛竹源码头乘船。</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我还看到了枣树、核桃树。</p><p class="ql-block">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枣树。房前屋后、村头巷尾,到处可见枣树成林,有高大的,也有矮小伸手可触的。最老的那棵“枣树王”,已有300年树龄。恰逢4月下旬,枣树已生出小小的花苞,就像一颗颗柔嫩的豆米,只敢轻轻地抚摸,生怕一碰就掉落了。</p><p class="ql-block">小方说,待到五六月间,枣树就都开花了,那时整个村庄都会是一片香气,吸引各地的新人前来打卡。新人们双双在枣树下牵手漫步,和枣树王合影。枣树早生贵子、甜甜蜜蜜的美好寓意,让新人们陶醉不已。显后村的文旅中心还会为新人们送上一站式的“忠孝文化体验”。“樟树妈妈”和“柏树伯伯”两棵古树,也成为新人游览拜谒的必选项。走过德先桥,在桥旁系上“连心锁”,表达爱情忠诚和以德为先。再来村里制作枣花粽子。新人们在糯米中加入蜜枣,点缀上亲手采撷的枣花,在农家灶头上生火、烹煮。粽子甜在嘴里,更甜到心里。</p><p class="ql-block">这些年,显后村把制作“淳安南枣”发展成为绿色产业。从前,南枣曾被当作“贡品”,而今则是江南枣中的佳品。待到八九月打下枣来,显后村每家每户便开始制作。选枣、切纹、洗枣、糖煮、烘干、压枣、老烘、分级,每道工序都马虎不得,最终制成的蜜枣色泽金黄如琥珀,质地微硬且不干瘪,香甜可口。</p><p class="ql-block">我们穿过古道旁的枣树林,行至一处山坳前,看见一幢白墙红顶的小楼,门前晒着已经干透的春笋,一位穿红格夹衣的阿婆站在门前,笑着向小方招手。小方叫了声“阿婆”,有点腼腆地说:“这是我奶奶,我从小就是在这屋里长大的。”</p><p class="ql-block">走进屋去,阿公正蹲在堂前修一把锄头,见有客人来,忙收了手里的活,起身让座。阿婆端来一个竹筲箕,盛着核桃和炒过的南瓜子,让我们吃。我拿过一个核桃,却捏不开,摸着铁似的硬。老张笑道,淳安的铁核桃,的确捏不动。在淳安县城的骑龙巷,就有一批专门敲核桃、卖核桃肉的,其中有不少是显后村人,许多人干这行快40年了,成了千岛湖的一道风景。有人告诉我,敲核桃也是有讲究的,常用薄刀、榔头、圆粗硬木和针等,将核桃放在硬木上,用薄刀对着核桃的缝隙,用榔头敲击刀背,核桃便裂开了,再用针挑出核桃肉。</p><p class="ql-block">如此的铁核桃,敲出的核桃肉味道硬实,能嚼出一嘴香来。</p><p class="ql-block">看着天色尚早,我们出了小方的阿婆家,便沿着那条古道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但见群峰连绵,峰奇景秀,多有苍松怪石,尽显险峻神韵。半山腰有一诸仙殿,供奉的是一位“诸老伯伯”,香火已有600余年。这位我在别处并未听说过的诸老伯伯,也是显后村人独有的尊崇。相传,有位俗家姓诸的得道高僧,云游来到显后村,在岱山岭龙洞里隐居修行,他会行医治病,有求必应,治愈了很多村民,人们感激不尽,尊敬又带着亲热地称他为“诸老伯伯”。后来,有村民自筹捐资,在他居住修行的岩洞建造了庙宇和塑像,常年供奉。如今每年正月初一,附近村民有近万人上山参拜。</p><p class="ql-block">只要为老百姓做过好事,老百姓世世代代都会记得。</p><p class="ql-block">我们下得山来,已是中午时分,村里的文化大礼堂旁边飘来一阵诱人的饭菜香,原来是村民们的“幸福食堂”开饭了。在浙江走过许多乡村,我已见到多座“幸福食堂”,老人们每天可来免费享用午餐。和煦的阳光下,用过饭的老人们闲坐在村头的树荫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真是一幅令人舒心的画。</p><p class="ql-block">在显后村的食堂,我与那位身系围裙的苗条厨娘攀谈起来,她脸色桃红,牙齿洁白,举手投足很是利索。她说自己每天一早就来食堂做饭,有专人送来新鲜蔬菜,她负责烹饪出四菜一汤。我看到当天的登记本上,共有27位老人前来就餐,都是80岁以上的老者,看来显后村是个长寿村。</p><p class="ql-block">食堂大门前来了一辆电动摩托,一个戴头盔的年轻人卸下车头前的筐箱,对厨娘说:“送到了。”我们一问才知道,年轻人是给村里行动不便和90岁以上老人送餐去了,这是村里定下的规矩。每天中午,幸福食堂都会将热腾腾的饭菜和汤装进三层保温盒,由专人骑电动摩托一一送到高龄老人家手上。</p><p class="ql-block">这时,我想起小方写的另一首诗《枣树记》,开头便是:“面对一株三百年的枣树/我们该如何弹奏出蓊绿的语调?”</p><p class="ql-block">在这曾闭塞千年而终于通达的乡村,经过朝代更迭的樟树、柏树,还有滋养了无数人的枣树、核桃树,深扎于这片山水之间,以顽强的生命力灌注于村庄。而村庄里的人们,就这样一代代以德为先,以德显后。金紫尖下清水长流,草木兴旺,一片葱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三伏烙饼卷鸡蛋</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刘明礼</p><p class="ql-block"> “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卷鸡蛋。”这句谚语如同胎记般,深深刻在我骨子里。</p><p class="ql-block"> 三伏是数伏天的最后一伏。老家人辈辈相传的“三伏烙饼卷鸡蛋”,看似是句“顺口溜”,实则饱含着农家世代积累的生活智慧——夏暑漫长,人力消磨到了末伏,需要适时来滋养补益。这寻常的烙饼卷着鸡蛋,油润裹着高蛋白,正是末伏时节最熨帖的吃食。在今人眼里,也许它殊为平实。可退回到四五十年前,在北方农村,这可是只有来了客( qiě )才能吃到的珍馐美味。</p><p class="ql-block"> 故乡人的胃,向来是面食的王国。馒头、窝头、面条、饺子……而烙饼以其百变之身——白面、秫面、红薯面、棒子面,发面、死面皆可为之,既省事又饱腹,因此而成为农家灶头最贴心的伴侣。</p><p class="ql-block"> 母亲烙的饼堪称一绝。她先烧一锅开水,用筷子搅着把面烫一下,再兑着凉水和到稀软,然后让它饧会儿。等面熟化了,在案板上撒些面粉,把面先擀成一个大片,刷层香油,撒上些盐和五香粉,再卷起揪成拳头大小剂子,再擀成圆月般的饼坯。这时,灶下的麦秸无声燃起,火舌轻柔,如猫舌舔舐锅底。锅热了,饼坯被轻轻送入。刹那间,那面饼在热锅上仿佛活了过来,滋滋轻响,新麦的焦香味,如暖风般弥漫了整个屋子,撩拨着人心里最深的馋虫。</p><p class="ql-block"> 饼烙好了,灶膛另一边的炒锅开始热闹。母亲从鸡窝深处摸出几枚温热的鸡蛋,那蛋壳上还沾着草屑与母鸡的体温;蛋液落入热油之中,“滋啦”一声,油珠子簇拥着一团黄白急速膨起——那是自家鸡仔啄食草虫阳光后产下的精华,黄澄澄如裹着阳光的云朵,浓郁香气能装满整个胡同。待鸡蛋炒得蓬松香软,卷入两面微焦的烙饼,薄软香韧,仿佛能兜住一整个盛夏的丰饶。</p><p class="ql-block"> 然而儿时贫瘠,白面与鸡蛋都是稀罕之物。除非家里来了县里或公社的工作组,村里派饭到我家,母亲才肯施展这“待客之术”。我眼巴巴望着母亲利落地将焦香的饼摊开,裹上厚厚一层金黄的炒鸡蛋。那满盘金黄与焦香被端给客人时,我的口水几乎垂落前胸,母亲却跟看不见一样。待客人散去,如果盘子里还余下些“零碎”,她便细致地将饼撕开,分成五份,递给我们兄弟五人,自己则悄悄咽下被时间磨薄的满足。</p><p class="ql-block"> 我打小就爱吃烙饼卷鸡蛋,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唯有入三伏这天是例外。母亲对传统的笃守,像虔诚的信教徒。只是条件所限,这样的饭食只是打打牙祭,根本就不能敞开肚皮吃。后来日子渐渐宽裕,母亲做的烙饼卷鸡蛋终于能尽兴管饱了。然而人世间最深的遗憾,并非未曾拥有,而是拥有却再寻不回当初那个滋味——母亲燃起的麦秸火已熄灭整整二十年,她将全部心力与所有余温都分给了我们,自己却未留半点。她手中递过来的那份饼,卷裹着的何止是炒蛋?那分明是从自己生命里掐出的光阴,是岁月深处最苦也最甜的碎屑。</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到入三伏这一天,我总会遵从家乡的习俗,吃顿烙饼卷鸡蛋。盘中的饼与蛋虽说鲜亮,却独独少了母亲灶前那种烟火与心血的精魂。食物依旧,而那份在贫瘠里熬炼出的、隐忍而无声的恩情,已随着母亲的棺椁沉入泥土深处,成了记忆深处永恒又温热的底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卖草记</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黄静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壹</p><p class="ql-block">山西大同口泉,在过去很出名,因为这里盛产煤炭。其实那时候说的大同煤就是口泉煤,因此口泉煤之名,曾远扬海内外。日本人对口泉更是了如指掌,日本侵略者来掠夺大同煤的时候,所经营的矿厂就建在口泉。</p><p class="ql-block">那时,各地人要来大同买煤,往往直奔口泉镇,因为口泉镇是大同煤的经营中心。由于火车和马车是当时主要的运煤工具,所以口泉也有火车站和车马大队。口泉的车马大队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养了很多骡马,外地来拉煤的大马车也要住进车马大队里,当地人又管车马大队叫车马大店。</p><p class="ql-block">骡子驾辕,马拉套,合称马车。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物种,体形虽比马小,但比马有力气,对于整挂马车来说,骡子就好像是一家之主。俗话说:驴肉香,马肉臭,饿死不吃骡子肉。但我是真正见过一个邻居煮了一锅骡子肉来吃。据说翻车的时候把骡子砸死了,车马大队就把骡子肉分给了单位的员工。可见“饿死不吃骡子肉”的说法是靠不住的。</p><p class="ql-block">马是古代人用于征战的坐骑,特别是李世民把马的地位封得那么高,而吕布的赤兔马后来又被关老爷骑在胯下征战四方,楚霸王的乌骓也不是等闲之辈,汉文帝、景帝时期,大力推行“马复令”,规定:家中养马一匹,可以免除三人的赋税或者徭役。如此一来,人们怎么能不爱马,怎么舍得杀马吃肉?</p><p class="ql-block">骡子高大雄健,满身力气,且容易驯服,人们又怎么舍得杀死那么好的劳动力?倒是驴,虽然也是人类的劳动帮手,但人们似乎并不是多么高看驴,骂人的时候往往会骂一句,“看看那个驴脾气”。据车倌儿们讲,越到下雨阴天的时候,人越想早点回家,可驴却走得越慢,你越打它,它越慢,简直是能把人气死的样子,驴脾气就是这么犟。人们把牲口肉分出了吃与不吃的等级,很显然是带有感情色彩的。</p><p class="ql-block">细分起来呢,骡子分为马骡和驴骡,马骡是公驴和母马交配出来的物种,长相似马,叫声似驴,体高劲大;驴骡是公马和母驴交配出来的物种,体形小于马骡,当然劲力也小于马骡,所以一挂马车驾辕的骡子必定是马骡。驾辕的马骡,脖子上挂着小碗一样大的铃铛,大老远就能听到当啷当啷的响声,走起路来,高高昂着头,看上去十分威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贰</p><p class="ql-block">从外地特别是从内蒙古来口泉拉煤的大马车,一般都要停靠在口泉镇的车马大队里。车马大队里都是平房,每间平房里都有一铺大炕,炕上铺着席子,能睡八九个或者十来个人,房子里充满了臭烘烘的脚汗味儿。那种味儿,乍闻起来真是扑鼻难闻,但闻过一次以后,还老想着再去闻闻,大概是因为有一种劳动的气味在里边吧。车马大队的院子里,顺着墙边架着草料槽子,墙有多长,草料槽子就有多长,墙怎么拐,草料槽子就怎么拐。那样的景象,不用细说,你就知道当年的马车运输业是多么繁忙。</p><p class="ql-block">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大马车便陆续回到了车马大队里,车倌儿们卸下架在骡子脊梁上的车辕、卸下马身上的套绳和马衣,很慈爱地把骡子和马拴在草料槽子边,骡子和马就伸头去吃草料。吃着吃着,骡子和马就翻起上嘴唇抽搐几下,露出硕大的牙齿,噗噜噗噜地打喷嚏,打完喷嚏又低头吃草料,吃出咔嚓咔嚓的响声。看着它们吃得这般投入,就像劳动者饱餐时那样,吃得可真是香甜。</p><p class="ql-block">车马大队的牲口要吃草,因此车马大队就要收草。水稗子是5厘钱1斤,豆草1分钱1斤,谷莠子(狗尾巴草)是2分钱1斤。水稗子到处都长,而且长得格外旺盛。豆草比较挑剔土壤,水少的地块儿不易长豆草。豆草喜欢趴在地皮上,就像地衣一样,不太容易割到。谷莠子则长在谷子地里,茎秆、叶片跟谷子差不多,只是穗子不一样。谷穗结谷子,谷莠子的穗子不结籽实,是“瞎穗子”。谷穗子是下垂的,谷莠子的穗子是直直地冲着天,它虽然不结籽实,却长得挺张扬。</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想赚点零花钱,就到野地去割草,再把草背到车马大队去卖钱。野地里的水稗子最多,也最容易割到,但水稗子不值钱,把50斤水稗子背到车马大队去,才能卖2块5毛钱。而且割水稗子去卖钱,有时是要担风险的,因为牲口吃了水稗子容易拉肚子,人家就不大愿意收。有时候,我吭哧吭哧背去一大捆水稗子,人家却说:“今天不收水稗子了,你拿走吧。”这一大捆没处放,只能扔掉。可见割水稗子去卖钱,真是有风险的。</p><p class="ql-block">豆草是那种趴在地上的草,开绿豆大的小花,开花以后,会结出细细的小豆荚,当地管这种小豆荚叫米布袋,豆荚里有小米粒一样的籽实,一咬一股水儿,能吃,但量少,吃了也不顶饿,也就是吃着玩儿。</p><p class="ql-block">叁</p><p class="ql-block">谷莠子的穗子是冲天生长的,就像猫子受到惊吓时突然竖起的一条尾巴,很容易在谷子里分辨出来。想割到谷莠子,就得到谷子地里去,可主人一般不让你到谷子地里去。这样一来呢,想要割到谷莠子,就先要极目四野,四处察看。如果没有发现主人的身影,就猫着腰,蹿进谷子地里,寻找谷莠子。那个时候,既紧张又刺激。</p><p class="ql-block">割草的时候,头上有太阳暴晒,晒得浑身出汗,脸上的汗水就像雨水一样流淌起来。脸上开始发痒,我抬起手抹脸,汗水里的盐分把脸蚀得有点疼,就觉得更不舒服。这般烈日下割草,哪能有舒服的感觉呢?</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割着割着,不是拿镰刀的手发痒,就是搂草的那只手发痒。挠一挠,挠出小疱来,原来是被蚊子叮了。汗水淌进眼睛里,蚀得我眼睛疼,还视物不清。擦一擦汗,想起割草能卖钱,我就顾不上汗水蚀不蚀眼睛了。</p><p class="ql-block">割草卖草,是很辛苦的活儿。遇到太热的天气,就找一个水泡子,跳进去洗涮洗涮,解解暑气。若是能找到一个水库,跳进去游一会儿泳,当然更好。在水里玩得凉爽了,就觉得割草的精神头儿也大了。那时候学校里的孩子们,有足够的时间到野外去玩耍。到野外玩耍,会有很多好处,比如肚子饿了,就随手拔根胡萝卜吃,有时候也吃烤蚂蚱。如果在河沟里捞到鱼,也能烤着吃。在野外撒欢儿的感觉真是再好不过了。</p><p class="ql-block">那时候,家长很少给孩子零花钱。一般来说,每年只给1次钱,也就是大年三十晚上给1块或者5毛的压岁钱。那点钱,是给父母长辈磕头拜年挣来的,1年才能等到1回磕头的机会,那样的机会真是太难得了。磕头换来的1块钱,怎么够花一年?有时候,我看见别的孩子买块蜂蜜蛋糕,买串糖葫芦,买个吹糖人儿吹出来的“孙悟空”,很羡慕;还有孩子能买得起看马戏的票,那就更让人眼红了。</p><p class="ql-block">没零花钱怎么办?我们就把希望寄托在卖草上。割一大捆草,用麻绳捆起来,把两条胳膊塞进绳子里,开始背草。人小劲也小,站不起来,就喊同伴拉一把,自己被拉起来以后,再去拉别人。绳子勒得锁骨生疼,就把手伸进去。过不了多一会儿,又把手勒疼了,再把手抽出来。我们就那么忍着疼痛,背着草,往车马大队走。孩子们没有表,手腕上画的表不能看时间,一切全凭看太阳。要是下午4点钟以前到不了车马大队,草就卖不了了。又要割草,又要背着草走20里路,时间很难掌握好。</p><p class="ql-block">去车马大队卖草的大人孩子很多,人们在这里排队,在那里拥挤,到处都是背着草的人,整个院子里熙熙攘攘的。有时候说是这个台面上要收草,大人孩子就背着草往这边跑;一会儿又说在那边收草,人们就又往那边跑。草在大家的背上颠来荡去,就像背着行李打游击的游击队员。有时候我割了大半天草,吭哧吭哧地背到车马大队的院子里,天黑了,人家要关门了,草还没有卖出去。草到了第二天就蔫了,人家就更不要了,前一天的辛苦就白瞎了。但孩子们总是嘻嘻哈哈的,心想今天过去,不是还有明天吗?心里就又亮堂起来。尽管那样的过程伴有艰难困苦,但充满了希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我敬仰这瓢水,它等来过一代词宗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剑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哦,这就是瓢泉,辛弃疾的瓢泉,千古词章里的瓢泉。</p><p class="ql-block">田野湿漉漉的,刚才下起好大的雨,从天到地,一片迷蒙,似乎我与它隔开八百年时光。到这里却晴了,难道天也有灵犀?</p><p class="ql-block">没有人高声言语,唯怕惊动了什么。一阕阕的词却响起来,水声漾漾,山河共鸣。</p><p class="ql-block">不大的一瓢水,从流进到流出,都显得缓慢。就像一段孤独的时间。花在周围低吟浅唱。云飘过一絮,又飘过一絮。还有鸟,时不时恰恰两声。</p><p class="ql-block">我敬仰这瓢水,它沉凝如诗。你不来,它就那么守着。它等来过一代词宗,词宗去了,它还在守着。</p><p class="ql-block">看不出水出自哪里,两个酒窝似的缝隙都会冒泡,冒钙铁锌、镁钾硒的泡。</p><p class="ql-block">伸手进去,清凉透指。掬起而饮,简直爽极。饮了还要饮,饮到不舍。那就只有在这里住下,饮到天长地久。</p><p class="ql-block">我们的词人真的行动起来,他要把家搬来,把朋友也唤来,“便此地、结吾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那个心情,真的要学陶元亮结庐种柳,把酒临风。一直建起稼轩府堂、稼轩公馆、秋水观和停云堂,连带的,还有蛤蟆塘和花园。</p><p class="ql-block">稼轩,不就是泉下种谷,泉边盖屋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武夷山在高处舒展。我看见了前面的河,那河叫紫溪。分水关流下的水汇入紫溪河,实际上,瓢泉也会流到紫溪河,而后流到信江,流到长江,去往大海。</p><p class="ql-block">辛弃疾老家在济南,他出生时,那里已经被金人所占。尽管他英勇、文武双全,想像霍去病一样挂帅出征,但他遇不到汉武帝。醉酒的时候,他挑灯看剑,梦中会听到吹角连营,却枉有一腔豪情。“弃疾”,或成了一生的呼唤。</p><p class="ql-block">那就好好做官,好好为民。湖北、江西、湖南、福建任上都用过心。可心里还是不甘,还要奏议,还要写词,也就屡遭弹劾。</p><p class="ql-block">一颗不安的心只能流浪,流浪过武夷分水关,流浪到期思,“得周氏泉”。这位失去故乡的人,才找到了心灵的故乡。</p><p class="ql-block">于是学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堪其忧,不改其乐。把泉改称瓢泉。“且归去、父老约重来”,那是1194年夏,辛弃疾举家移居铅山瓢泉。</p><p class="ql-block">真的,这片土地热情地收留了他,他还娶了上饶的女子范氏。他习惯了这里的路,这里的烫粉、泡椒酸笋、乌米饭,喜欢上了灯盏粿、夏羹粿、扣子粿。他在这里耕作,在这里修桥,桥修好了,也要写一首《沁园春》:“长桥谁记,今古期思。”</p><p class="ql-block">住在这里,屋顶上同江南人家一样,也会升起袅袅炊烟,只是那炊烟里更多地带有泉水的香甜。</p><p class="ql-block">我在瓢泉边徘徊,想看出泉水如何闪现出辛弃疾的思想,如何就让他有一百多首激情和感念。《水龙吟·题瓢泉》《念奴娇·瓢泉酒酣,和东坡韵》……</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瓢泉四周是水田。云在太阳和水田间飘移。这里的空气是木质的,这里的阳光是水质的。花翻动蝴蝶的翅膀。鸭子在田中游,喜鹊在林中唤。风在红芽芋的耳边缱绻。散养的鸡,领着一群儿女,走向很远。</p><p class="ql-block">地里一群白鹭,谁一喊,斜上青天。有人在溪水里洗衣。老者坐在溪畔叙谈。半弯净月,早早挂在了山上。</p><p class="ql-block">瓢泉田园的恬静和期思村民的质朴,如何不让辛弃疾感染其间:在他的笔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千丈晴虹,十里翠屏;草木尽芬芳。更觉溪头水也香。</p><p class="ql-block">在铅山,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触及那颗灵动飞扬的诗心。</p><p class="ql-block">济南每年都来人,来看瓢泉,看稼轩生活的土地。稼轩乡、稼轩桥、稼轩中学、稼轩府堂、稼轩宴……他们发现到处都是辛弃疾的符号。</p><p class="ql-block">铅山人也会去济南。这样,好像大家都在为辛弃疾走亲戚。家乡父老搞起了研讨和联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日子过得很慢也很快,我们的诗人在瓢泉,一晃多少年过去了。而后便睡在了他深爱的铅山土地上。</p><p class="ql-block">辛弃疾墓地离这里不远。不高的山上,野松和绿竹高高矗立。枇杷满树,正是丰收的时候。</p><p class="ql-block">走上长长的甬道。墓前摆着茶,摆着酒,还摆着一把剑。白发无情,壮志成空,据说他临终还大呼:“杀贼!杀贼!”</p><p class="ql-block">他68岁离世,家无余财。他的身边,只有那些写不完的诗词、发不出的奏议和读不完的书集。</p><p class="ql-block">祭酒。鞠躬。朗诵诗词。表示最崇高的敬意。</p><p class="ql-block">夕阳落在水田,一田水变成了紫红。有人还在犁田。女人都出来了,在田里插秧。农家人敬畏土地,哪怕是一小片田地,也做得齐齐整整,横平竖直,像画一般。那些刚出来的小苗,已经让人看到了丰收的景象。那时,辛弃疾睡梦里,说不定又该说道:“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p><p class="ql-block">瓢泉,始终映照着一代爱国词人的形影和激情豪放的词章。</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画眉桥飞影回溯</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陈书梅</p><p class="ql-block">酷暑把画眉桥路面的沙砾晒得滚烫,赤脚的孩子只好拱着脚,摇晃身子疾步而行,来到桥下河边闸坝口。见水亲,心情好,迫不及待地脱下衣裤,赤身裸体,跃入水中,他们大多十一二岁。那年头的小孩,营养缺乏,个头矮小,只有现在七八岁孩子的个儿,在水中轻盈如鱼。</p><p class="ql-block">夏日,这里是孩子们最喜爱的地方。当年因生活贫困、乏味,没有娱乐场所,江河湖坝便是天然游乐园。</p><p class="ql-block">画眉桥下,拦河筑坝、蓄水发电、修建渠道,既利于泄洪又是孩子们的欢乐世界,在这里他们可以扑腾撒欢,翻滚游弋。孩子们都是背着父母而来,家里有交代,没大人带不准下水,毕竟野游经常出事。小孩结伴野泳,常常拉勾为信,即使翻脸也不许告状,这样免除了后顾之忧。家长无奈,要养家糊口,早出晚归,压根就没空顾及小孩,更何况那年头每个家庭都有五、六个,甚或九、十个小孩,全都是放养。</p><p class="ql-block">以前,画眉桥虽说是在南门城外,可距酃县城中心地段大操坪(现今的红军标语博物馆)只有里把路,偷洗冷水澡很近,一个飞脚就到了。小孩子都晓得在父母回家前,一溜又回来了,只是别把湿衣裤带回家,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更不会亏待了自己。孩子们也许会畏惧父母而胆战心惊,却丝毫不怕在水里出现意外。</p><p class="ql-block">每当太阳落山前,来到画眉桥的孩子一拨又一拨,他们嬉戏打闹,声音高过了闸坝的流水。这股子热情,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夏天,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清凉的河水和那童稚的蓬勃生机。</p><p class="ql-block">水坝有四十来米宽,坝沿上的水有好几米深,坝上的水面平静深邃、清澈照人,就像一个天然的泳池。孩子们争先恐后从坝口上下水,一些胆子大的身轻如燕,从画眉桥上飞身而下,河坝如镜的水面顿时飞影如虹。很多爱热闹的孩子们,在画眉桥上挥臂呐喊,那河里的孩子便大声回应,赶紧从水里上来,跑到桥上,爬上栏杆和伙伴们相继往下跳,桥上到水里的落差有5到6米,虽无优美跳姿,但有滑稽可笑的场景,有的如同笔杆直直地插入水中,有的横扑水面(俗称鲤鱼板籽)水花飙起丈把高,有的双手抱膝一头栽下水中,姿态各异,哪怕胸脯、肚皮被撞击泛红,也无法阻挡那似火的激情。顿时,河坝里就像下饺子,开了锅!孩子们扑打翻腾,水花四溅,水中呈现出狗刨式的、逍天打挂(仰泳)的、癞蛤蟆式的、打眯子(潜水)的,各式各样的泳姿,不禁令人捧腹。此时的花画眉桥就是个观景台,吸引着路人驻足观望,纷纷议论:这些鬼崽脑(小孩)不怕死,有本事呢,要是让娘老子看见,会吓萨(吓坏)。</p><p class="ql-block">父母路过画眉桥,若瞄见自家孩子,立马脸色铁青,疾步跑到桥头边的山坡上,折根细细的竹尾巴,将竹叶子摘了,在空中划几下,呼呼作响,竹子尾巴韧劲十足,竿细却枝密,抽在身上,特别疼,这只是在身上留痕,决不会伤筋动骨。那可是大人惩罚孩子最好的手段,且赋予其生动有趣的名字叫“吃花麻条子”令孩子们望而生畏。一顿抽下来,手臂、屁股、大小腿上留下一条条红印子,过些天更是红得发紫,如此明显的挨打标记,夏季衣裤无法遮掩,小伙伴们看到了便会肆意讥笑,这比“吃麻花条子”更为难受。</p><p class="ql-block">当孩子见到大人凶神恶煞,拿着花麻条子,吼叫着冲到闸门口时,“胆小的”便乖乖地出水,捡起衣裤,垂头丧气跟着大人回家;“胆大的”飞速游到对岸,以逃避父母的当众打骂,可想而知,躲得过初一还躲得了十五吗?哪怕再机灵的孩子也逃不出父母的五指山。 “死鬼崽脑,这几天外面都在说,天蒙蒙亮樵奶去石玉砍柴,路过画眉桥,看见水浸鬼坐在石头上打喊啾天(按照传统说法,这是有孩子要溺水身亡的信号)不晓得哪一家背时打溅,糞箕鬼会被它拖走。你就不怕?你再去洗冷水澡,我打断你的脚。”大人歇斯底里,喘着粗气地说道,手里的花麻条子舞得呼呼作响,吓得孩子蜷缩在墙角大声哭着回应:“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别以为我没办法,以后待我回家在你腿上用指甲划几下,看有没有泛白的印记。”大人以为这给脱缰的孩子套上了笼头。 如是乎孩子能安分好几天,可是酷暑难耐,清凉的波涛、伙伴的鼓动、河坝就像磁铁一样时刻吸引着孩子们。训斥就像画眉桥的风,一扫而过,吹皱了水面,河底却一如既往的不变。</p><p class="ql-block">那些年,画眉桥下这条河里也有些玄妙。水浸鬼的传言出来后,总有个把小孩不慎溺水,酃县城小,传言特快,带着迷信色彩的加持,一些故事耸人听闻,夜间,胆小的成人都要结伴才敢过画眉桥。但是,这些鬼崽脑,怕你个鬼,水浸鬼,见你个鬼!只要是夏日,该玩水时,必然玩!谁还会信鬼?</p><p class="ql-block">所有这一切,已然成了一种过往的痕迹,抚之怅然,却无处追寻。只能在那过去的时光里,品味着画眉桥的沧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