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杯见天地

杨旸

茶至三巡，壶底渐空。对面老者将最后半盏残茶徐徐倾入船中，动作轻缓，如同归鸟敛翼，不惊一丝尘埃。杯盏清空，只余壁上几痕湿漉漉的水线，蜿蜒着，向下悄然滑落，仿佛往事的泪痕终于无声渗入泥土。杯底犹有残香一缕，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地缭绕在指间。

这倒尽残茶的姿态，竟是一种无声的仪式。茶杯空了，心却似被澄澈的泉流濯洗过，再无挂碍。空杯置于案上，宛如一座微缩的庙宇，其内空明，不纳过往的沉渣，不存滋味的余孽，坦坦荡荡，只待下一次滚水的注入，新茶的舒展。

生命亦如这杯盏的轮回。旧茶未尽，新香难起；心若淤塞，生机何来？我们总在杯底细细刮剔，执着于那一点陈年茶垢的余味，唯恐倒去便是辜负了曾经的浓酽。殊不知，那不肯倾尽的残茶，在杯底早已凉透、转涩，徒然僵滞着，成了隔夜陈腐的负担。杯盏内壁的茶垢，固然是岁月熬煮出的包浆，可若沉积过厚，再好的新茶倾入，滋味也必遭篡改，失其本真。人心中堆积的旧事，若久不清扫，亦如这积垢，使灵台蒙尘，再也映照不出当下清澈的光影。

老茶客们深谙此道。看他们饮罢，手腕轻旋，盏中余沥便决然入船，了无迟疑。这并非无情，恰是深情——对茶的深情，对时光的敬重。如同溪流奔涌，不舍昼夜，前水方去，后水已至，唯有空出河床，方能容纳新的活水，奏响新的潺湲。生命这壶茶，亦需时时清空。每一次倾尽，是向过往郑重作别；每一次空杯，是向未来敞开胸怀。杯盏空了，天地与明日，才得以安然注入，重新注满清芬。

杯中残香终于散尽了。指腹摩挲杯沿，唯余温润的触感，一种被时光温柔打磨过的妥帖。那空杯静立，杯壁素白，杯腹虚怀，倒映着窗棂间透入的天光，清亮如洗。它不言不语，却道尽一切——空，并非一无所有，而是包蕴万有；放下，不是舍弃，而是为更丰盈的接纳腾出地方。如同这茶船，默默承接了所有倾泻而下的残茶，自身却愈发显出被茶水滋养过的温润光泽。

原来生命的气韵流转，亦如这壶中乾坤，总在斟满与倒空之间。满时，当如茶叶在沸水中全然舒展，吐纳生命的浓香；空时，则如这杯盏，澄澈其心，坦荡其怀，静待下一场滚烫的相逢与酝酿。茶烟散尽处，天地始空明；杯盏倒空时，方觉心与万物，皆在坦荡的呼吸之间——收得下风云际会，也放得下过往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