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明期间,我回乡下看望双亲,那天父亲让我陪他再回趟他出生的小山村,当我们步行回到小山村老屋门前那棵老榆树下,老榆树虽然长势茂盛,但树干上的疤痕十分显眼。父亲绕着老榆树转了一圈,看着老榆树驻足沉默。</p><p class="ql-block">此时我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容及老榆树的疤痕,不仅想起此生父亲无数次讲过日本侵略者在小山村犯下的滔天罪行。</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九四零年的春季,父亲当时只有八岁,说是八岁实际还不到七周岁,在鬼子的枪口下险些丧命。</p><p class="ql-block">那时正是抗日战争处于战略相持阶段,中国人民正处于最为困难的时期,尤其是八路军更为艰难困苦。</p><p class="ql-block">华北根据地受鬼子的:蚕食、扫荡、封锁,步步紧逼。为争取主动,八路军化整为零,深入敌后,白马连便是其中一支。</p><p class="ql-block">他们活动在内蒙古丰镇西北部的丘陵山区,主要任务是袭扰日寇的铁路运输线,抢夺物质,来无踪去无影,搞的鬼子狼狈不堪。还惩治汉奸、欺压百姓的地主恶霸。</p> <p class="ql-block">父亲所在的小山村,有一天也来了一支几十人的八路军队伍,对外称动员会,这些人都是有一定文化的年轻人,和周围村里的农民处的十分融洽,白天帮农户铡草、挑水、滤粪等,晚上教孩子们识字、唱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父亲记的爷爷家住着一位刘姓大哥哥,每天晚上抱着他坐在腿上,用草桔在地上写:“我们中国人不做亡国奴”、并说:“长大骑大马打鬼子”。他们发动群众成效显著,为八路军筹集到不少粮食及物质。</p><p class="ql-block">有一天白马连对叫红砂坝的铁路段,拔道钉、埋炸药,把鬼子运输军火的列车炸的瞬间翻下路基,车内的弹药发生连锁爆炸,鬼子损失惨重。白马连将这一情况通报给动员会,并建议马上撤离,防止鬼子报复。动员会的领导觉得工作做的顺风顺水,鬼子报复,他们也有收集情报的渠道。没有及时撤离,就是这一决定铸成大错。由于白马连破坏了铁路,使鬼子的军火运输受阻。鬼子知道白马连与动员会有关联,所以将报复的矛头直指动员会。就在第二天的凌晨,谁也没想到这黎明前的黑暗竟藏着一把带血的刀,鬼子针对驻小山村的动员会进行了突然袭击。</p> <p class="ql-block">这些鬼子驻扎在小山村北面一个村庄,距小山村十多公里,还有一部分伪军配合。其实鬼子通过伪军的本地人优势,早已锁定了动员会的行踪及驻地。</p><p class="ql-block">那天凌晨,人们还在睡梦中,突然遭到鬼子小钢炮的狂轰乱炸,炮弹落在草垛、牲畜棚圈、房屋、街巷、路边爆炸,刺耳的爆炸声划破了黎明的宁静。火光冲天,弹片四溅,许多房屋的窗户瞬间被震碎,碎屑乱飞,村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村民及动员会的成员惊慌地往村外跑,大多数人选择了往村西的沟里跑,有的人还没有跑出家门,就被鬼子的炮弹炸死或受伤。鬼子早已在村东西设好了埋伏,在村西的山顶上架设机枪,对沟里逃生的动员会成员及村民进行疯狂的扫射,逃生的人不断倒下,后面的人踏着血迹不停地奔跑,地上留下串串带血的脚印。</p><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带着父亲也往村西的沟里跑,但奶奶小脚跑不了路,爷爷又丢不下他的大黄牛,它是全家最值钱的家档,炮弹催命呀!奶奶无奈,把父亲往前一推:快!往沟里跑……</p> <p class="ql-block">爷爷奶奶走到村口,鬼子的机枪吐着火舌,射向沟里逃生的人,眼看着前面跑的人不断倒下,他们返回在村西的一户人家躲起来。村民多数人没有跑出村,父亲一人跟着动员会及村里少数人已经跑到沟里,小孩子终归跑不快,这时遇见父亲的婊大爷,把他背起来继续跑,父亲爬在婊大爷的背上,眼看着同行的人被击中倒下,鲜血流了一地。恐惧让他的牙齿咬得陷到嘴唇里。</p><p class="ql-block">由于是本地人地形熟悉,从山涧能躲避的人行小道及利用大石头做掩护,他们跑到沟的深处,找到类似于猫耳洞的藏身处,但父亲人小能藏住,婊大爷还是将头露在外面,在这狭小的空间,父亲紧紧依偎着婊大爷。</p><p class="ql-block">听着外面的枪声和鬼子的喊叫声,父亲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枪声也逐渐变的稀疏下来。然而父亲透过缝隙看到沟对面的缓坡上,几个鬼子端着枪,用望远镜搜索着对面的山坡。他们的藏身处终于被鬼子发现了,一个鬼子跪姿瞄准就向他们开了枪,第一枪打的高了,从他们的头顶上落下一串小石头,第二枪子弹无情地击中婊大爷的咽喉部,老汉这下鲜血喷涌,出气带着血沫子从枪口处乱喷,瞬间染红了婊大爷的前襟,婊大爷已经说不出话了。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p> <p class="ql-block">那一刻父亲还幼小不懂生命的脆弱和战争的惨酷。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从婊大爷的裤脚处解下绑裤腿的带子,捡了一块小石块将枪口塞住,颤抖着手把婊大爷伤口裹住。随着时间的流失,婊大爷的生命迹象逐渐的微弱,父亲明白婊大爷走不了拉,心想我要回村去给婊大爷的家人报信。他小心翼翼地爬出了藏身处,猫着腰沿原路返回。一路上他尽量躲避着鬼子的视线,心里想着我不能让鬼子发现。当他跑出一段距离,鬼子还是发现了他,向他连续开了几枪,都打在石头上,火花石屑四溅,这下父亲更害怕了,也顾不上躲了,撒腿就跑,鬼子发现是个弱小的孩子也不打了,这样父亲在鬼子的枪口下幸免于难。</p><p class="ql-block">父亲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跌跌撞撞的回到村里,然而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他很是吃惊,村里已是房倒屋塌,牲畜的死伤,还有树上挂着的牛肠子,仍在往下滴着血水。全村呈现一片狼藉,门前那棵榆树也未幸免,树皮被弹片削掉一大片,露出白色的树干。</p><p class="ql-block">鬼子对受伤的动员会战士更不放过,用刺刀直插胸膛,刺刀拔出时带出一股血箭,鬼子在鞋底一蹭,刀尖垂下条红线,就走向下一个还在蠕动的身影。</p><p class="ql-block">鬼子将村里搜了个遍,将动员会受伤的战士屠戮殆尽,在撤走时还不忘警告村民:不能藏匿八路军,不然格杀勿论。</p> <p class="ql-block">鬼子撤走后,村民愤怒至极,小山村只有十几户人家,五六十口人,经这次鬼子的突袭,动员会的成员死伤过半,村里的村民就被打死三人,都是父亲的亲眷,受伤三人,所幸无性命之忧。</p><p class="ql-block">村民们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家园,站在废墟中,看着那些被毁的房屋及死伤的牲畜,悲痛欲绝,愤怒的火焰自心底燃烧。但面对鬼子的洋枪大炮,对于手无寸铁的他们显得很是无奈,然而并未阻挡复仇的种子自心底萌生。</p><p class="ql-block">天色阴沉沉的,村民们含着眼泪,将那些动员会牺牲的战士掩埋了,好让这些英灵有个栖息之地。那些年轻的战士本该有着美好的未来,却为保家卫国,将自己的生命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p><p class="ql-block">这场突如其来灾难,给小山村留下无法忘却的伤痛,也给父亲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深的阴影。然而这伤痛之中,也孕育着中华民族不屈的抗争精神。村民们深知只有赶走侵略者,才能过上安宁的生活。于是村里几位精壮的青年都参加了八路军,其中就有父亲婊大爷的儿子有龙,他跪在父亲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眼神坚定地说:“大大!您老安息吧,我要参加八路军,誓要为冤死的乡亲报仇雪恨。”</p> <p class="ql-block">人们常说春雨贵如油,但是从这天午后,连续下了三天。老人们说那是老天在哭。雨水冲走了血迹,却冲不走掩埋牺牲战士与死亡亲人时的心痛。</p><p class="ql-block">父亲站在雨里,望着几位参加八路军大哥哥的背影,渐渐被水雾吞没。他自己的内心,也萌发着一粒复仇的种子。许多年后,他才懂得,这颗种子不只是破土成刀,而是能成长为一棵为后人遮风挡雨的大树。</p><p class="ql-block">解放后,土改其间父亲就是工作积极分子,人民公社成立后,他被选为生产队长,带领社员大力发展集体经济,粮食年年增产。一九六二年加入党组织,一九六八年当大队支书,这其间他极积响应党的号召,开展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高潮,兴修水利,平整梯田。全大队的工作呈现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发挥了他作为共产党员应发挥的模范带头作用。</p><p class="ql-block">在农村改革开始的一九八三年,他为给年轻人让贤,主动辞职,辞职前他在小山村召开了由他主持的最后一次支委会。他在会上语重心长地说:“我没抗过枪,也没打过仗,可我把心掏给了这片土地。也算对的起当年为雪耻国恨家仇,而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有龙大哥了!我几十年来一直有个心愿,四十多年前在这片土地上,为抗日牺牲了几十口八路军战士,他们连姓名都没留下,我想在小山村修座烈士墓,供人瞻仰,只求后人不要忘了他们。现在看来我是完不成了,以后看你们的了。”</p> <p class="ql-block">八十五年过去了,如今父亲已九十多岁了,但那段惨痛的经历从未被他忘记。今天是清明节,他回小山村是为祭奠那些牺牲的动员会战士,祭奠为他而冤死的婊大爷。</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手覆在树干的疤痕上,虽然树皮包住了露出的树干,但那道伤疤是无法弥合的,看上去像是用粗针笨线缝合又裂开的旧伤。似在向世人诉说着当年的血雨腥风。</p><p class="ql-block">我望着树干上的疤,仿佛摸到历史的脉搏,此刻我真正懂得,父亲几十年来心底深埋着对侵略者的仇恨,今天带我来这里并不是为喷发怒火,而是让我从中领悟到复仇不光是泄愤,那就是不能让树再添新疤的警醒。</p><p class="ql-block">父亲扶着树干,声音发颤地说:“我老了,说不准哪天就见他们去。你记着:鬼子在这儿放过枪,杀过人,我们中国人流过血。你要年年带孩子们来,让他们摸一摸这树疤,这棵树当年替我们疼过,知道疼,就不会走弯路,知道疼,就不能让刀刃再落在这伤口上。”</p><p class="ql-block">微风掠过,榆树沙沙作响,仿佛替那些还没老去的年轻人在回答:我们听见了,也记住了,昨天的历史决不让它在今天重演。</p> <p class="ql-block">说明:本文是父亲口述,经本人整理而成。文中对事件的描述,可能不尽如人意,如白马连、动员会隶属于八路军哪支部队,以及这件事的后续发展都没有交待。原因就是父亲那时年龄太小,对当时的形势也不懂,记住的事件也不全面。如今比他年长的人都早已作古,收集资料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故只能描写父亲的口述部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控诉侵略者对中国人民犯下的滔天罪刑!</p><p class="ql-block">如果哪级档案部门或历史人物对这件事有详细记录,并与文中描述有出入,那就是父亲记忆的不确切。</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在此致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