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

不尽长江

四十多年，弹指一挥。可那枪炮声，却像锈蚀的弹片，依旧深深嵌在骨缝里，常在子夜时分嗡鸣——不是梦魇，是记忆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回声。

我注定与这场战争血脉相连。在云南边防的军旅岁月里，我辗转服役于陆军11军32师、31师、14集团军41师。这些番号，是用血与火淬炼的荣誉。它们是那段和平年代里参战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部队，是真正的英雄劲旅。命运让我得以亲历烽烟，得以贴近那些被硝烟熏染的面孔，倾听他们的呼吸与沉默。于是，我的脑海中，便沉甸甸地装满了从战场焦土上捡拾的故事——每一个都带着弹片的棱角，浸着未干的血痕。

战后，我曾用笔忠实记录，《1984高地》、《中国反击》、《十年惊梦》、《燃烧的界碑》……它们是历史的切片。而此刻呈现在您面前的，是我的另一种尝试：将那些烙在灵魂深处的参战经历、所见所闻、所感所痛，淬炼成六十余篇微型小说。它们不再是纪实的棱镜，而是文学的熔炉。

在我笔下，战争从来不是宏大的史诗。它更像一地炸裂的碎玻璃，尖锐、冰冷、散乱。每一片残骸，都扭曲地映照出人性的裂隙与微光，映照出杀戮的冰冷与牺牲的灼热。怯懦者的颤抖，英勇者的决绝；杀戮者眼底的疯狂，救助者臂弯的温暖；炮兵指挥员明知胞弟在目标区却仍下令射击的无情，狙击手面对敌军女兵不忍心扣动扳机的仁慈……我把这些瞬间，连同它们原始的粗糙与重量，原封不动地钉在纸页上。让它们自己嘶喊，自己低语。

书名《铁血——边境战争记事》，是作者用意的告白：

“铁血”，剥去浪漫的糖衣，它只是铁在烈焰中烧至赤红时最真实的灼烫，是鲜血涌出躯体后弥漫在空气中、渗入泥土里，那挥之不去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边境”，远非简单的地域标尺。它是我们那一代人青春的界桩，是生命陡然转折的坐标。跨过那条线，稚嫩便被炮火瞬间锻打成熟——一步之遥，便是用血肉完成的“成人礼”。

“记事”，无关宏旨报告，亦非传奇演义。它仅仅是卑微的记录：记下那些还未来得及长出硬朗胡茬的年轻脸庞；记下猫耳洞潮湿的洞壁上，用刺刀或弹壳刻下的、带着苦笑的打油诗；记下热带丛林里，锯齿般的甘蔗叶划过皮肤时，那火辣辣的、细密绵长的痛。

伏案书写这些故事时，我的书桌上，总放着一抔从老山主峰带回的泥土。泥土黝黑，沉默，里面还埋藏着一枚扭曲的炮弹残片。今年春天，这死亡与焦灼的混合物里，竟颤巍巍地钻出一株细弱的紫花地丁，开出了淡紫色的、近乎透明的小花。我长久地凝视它，忽然彻悟：死亡，从来不是真正的终点；被世界彻底遗忘，才是永恒的湮灭。只要还有人愿意翻开这本书，还有人能在这字里行间驻足片刻，那些永远倒在界碑旁、长眠于异国丛林深处的弟兄们，他们的身影，就依然在时光的队列里行进，未曾散佚。

此刻，我轻轻合上这叠厚重的稿纸。耳畔，恍惚又响起了穿越松毛岭、那拉"死亡地带″时，同行战友那压低到几乎只剩气息的叮嘱，带着滚烫的生命之爱：“这是雷区……踩着我的脚印走……”

今天，我将这一串串用生命拓刻的脚印，淬炼成铅字，郑重地递交给后来者。

不必敬礼，无需赞美。只愿您能在某一页，心有所动地稍作停留。请低下头，轻嗅这纸页——那若有似无、挥之不去的淡淡硝烟味，便是我们这一代人，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永恒的体香。

唯愿此书问世之后，这世上能少一个在暗夜里被狰狞噩梦追逐的老兵。唯愿在清明的薄雾晨曦里，能多一个默默驻足于烈士墓碑前的陌生人，俯身，轻轻放下一支点燃的香烟，任那缕青烟袅袅，缠绕着无言的追忆与哀思。

如此，便是我心所愿，此生足矣。

(此文是《铁血--边境战争记事》的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