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的故事

张工资

秋霜刚染白苇梢的那年，母亲在临时搭起的木屋里生下我。父亲裹着一身寒气闯进来时，怀里还揣着三枚温热的蛋——是清晨在沼泽深处捡的，丹顶鹤的蛋，壳上沾着带泥的芦苇绒。

"就叫秀娟吧。"母亲望着窗外翻涌的苇浪轻声说。父亲正用体温焐着那些蛋，闻言抬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苇絮："好，和这些小家伙一块儿长。"

我最早的记忆总混着苇叶的腥气。三岁那年深秋，父亲带我去看新破壳的雏鹤。它们像团毛茸茸的灰球，细腿站不稳，却偏要往我脚边钻。父亲教我把小米泡软了喂，指尖刚碰到雏鹤的喙，就被一只成年鹤用翅膀扫了手背。那力道不重，更像提醒，我却“哇”地哭了。

“鹤通人性呢。”父亲把我抱起来，让我凑近看鹤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珠里映着苇荡的影子，也映着我挂泪的脸。成年鹤突然低低叫了一声，像在哄我，我抽着鼻子笑起来，伸手去摸它头顶的红冠，软乎乎的，像母亲绣鞋上的绒球。

那时父亲总在苇荡里扎帐篷，带着笔记本记录鹤的踪迹。我趴在帐篷口的木箱上，看他用铅笔勾勒鹤的轮廓，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鹤鸣、风声缠在一起。有次我偷偷在他的画稿背面画了只歪腿鹤，被他发现时吓得缩脖子，他却笑着把画稿撕下来折成纸船，放进帐篷外的水洼里：“等秀娟长大了，画得比爹好。”

七岁那年冬天来得早，一场冻雨让沼泽结了薄冰。有只幼鹤掉进水洼，翅膀被冰碴划出血。父亲跳进水里救它时，冰面"咔嚓"裂得更响。母亲在岸边攥着我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等父亲抱着湿漉漉的幼鹤爬上来，嘴唇冻得发紫，却先检查幼鹤的伤口。

那晚父亲发了高烧，母亲用烈酒擦他的手心脚心。我坐在灶台边，看着幼鹤在纸箱里发抖，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箱子上。母亲发现时嗔怪我：“傻丫头，冻着怎么办？”我却盯着幼鹤逐渐舒展的翅膀笑：“它不抖了。”

后来那只鹤总跟着我，我叫它“灰灰”——那会儿它还没长出丹顶，浑身是灰扑扑的绒毛。我去割芦苇喂它，它就用喙帮我衔掉裤脚上的泥；我趴在草地上看云，它会单腿站在我旁边，把长长的脖颈弯成弧形。父亲说：“灰灰把你当亲娘了。”

十二岁生辰那天，灰灰突然展开翅膀，带着我往苇荡深处跑。我跟着它穿过及腰的芦苇，直到看见一片开满紫花的湿地。原来它是要带我看新出生的雏鹤，五只，挤在干枯的苇草堆里，发出细弱的啾鸣。阳光透过苇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雏鹤身上，像镀了层金粉。

“这是灰灰给你的礼物。”父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举着相机。快门按下的瞬间，灰灰恰好用翅膀蹭了蹭我的脸颊。那张照片后来被母亲压在木箱底，每次翻出来，我都能闻到照片里淡淡的苇花香。

那年秋天，灰灰开始跟着鹤群练习迁徙。它总在起飞前绕着我飞三圈，叫声里带着不舍。父亲说："鹤总要回到天空的。"我站在高坡上看它们排成“人”字远去，直到变成天边的小黑点，眼泪才掉下来。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跟着灰灰往南飞。飞过金色的苇荡，飞过结着薄冰的沼泽，飞到一个开满芦花的地方。灰灰转过头，头顶的红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学校的木窗被秋风撞得吱呀响时，先生把我叫到讲台前。他手里捏着我的算术本，纸页上画满了鹤的简笔：“秀娟，你总对着窗外发呆，在看什么？”

我望着远处苇荡里起落的白影，小声说：“看鹤在学飞。”先生叹了口气，用戒尺敲了敲我的手心：“再这样，就跟不上课业了。”手心火辣辣的疼，可我坐下时，还是忍不住往窗外瞟——有只幼鹤没站稳，摔进了芦花堆里。

那年冬天来得凶，雪压垮了学校的屋顶。先生卷着铺盖走的那天，我蹲在苇荡边哭。灰灰不知从哪儿飞来，用喙啄我的衣角，翅膀上还沾着雪粒。我抱住它的脖子，把脸埋进暖暖的羽毛里：“以后没学上了。”

父亲找到我们时，手里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那是他年轻时当护鹤员穿的，袖口磨出了毛边。“秀娟，”他把褂子披在我肩上，“学堂能教你写字算数，可这苇荡里，有更要紧的课本。”

他教我的第一堂课，在冰封的沼泽边。我们凿开冰洞，看着鹤把长喙伸进水里捕鱼。“看它们的脖子，”父亲指着一只低头的鹤，“弯成九十度，说明水里有小鱼；要是斜着探，就是在找泥鳅。”我掏出小本子，用炭笔勾勒鹤的脖颈弧度，父亲在旁边写：“水温低于五度，鹤的捕食成功率下降三成。”

春天融雪时，他带我校对鹤巢。芦苇搭成的巢像个大圆盘，垫着柔软的绒毛。父亲教我数蛋上的斑点：“丹顶鹤的蛋有褐色斑点，白枕鹤的是灰斑。”有次我碰掉了枚蛋，吓得脸色发白，父亲却捡起蛋，用棉花裹好塞进我怀里：“孵蛋要三十七度，你试试能不能焐热。

那天我把蛋揣在怀里，走路都不敢大喘气。夜里睡觉，母亲要把蛋放在炕头，我死死按住不让：“爹说要人体温。”凌晨时，蛋壳突然“咔”地裂了道缝，我盯着那道缝直到天亮，看见雏鹤尖尖的喙啄破壳的瞬间，眼泪噼里啪啦掉在蛋壳上。

跟着父亲巡护的日子，总在芦苇荡里打转。他教我辨认鹤的粪便：白色带黏液的是健康，发黑结块的要警惕。有次发现一堆带血丝的粪便，我们找了整整三天，才在枯苇丛里找到那只生病的鹤。父亲给它喂药时，鹤疼得挣扎，我死死抱住它的翅膀，被它的喙划了道血口子也没松手。

“护鹤人，得比鹤自己更懂它们的痛。”父亲帮我包扎伤口时，声音有点哑。我看着他手上交错的疤痕，突然明白那件蓝布褂子上的破洞，不是磨的，是被鹤啄的、被芦苇划的。

有天暴雨倾盆，我们发现个被淹的鹤巢。三只雏鹤缩在巢中央，水已经没过了它们的脚。父亲脱下外衣裹住雏鹤，让我趴在他背上。他深一脚浅一脚往木屋走，泥水灌进他的胶鞋，发出咕叽咕叽的响。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听着怀里雏鹤细弱的啾鸣，突然觉得，这比先生教的任何课本都重要。

那年秋天，我已经能独自给鹤群做健康记录。父亲把他的旧笔记本交给我，封面上写着：“鹤的事，是天大的事。”我翻开第一页，是他年轻时的字迹，画着只展翅的鹤，旁边写着日期——正好是我出生那天。

灰灰带着鹤群迁徙时，在我头顶盘旋了很久。我举起笔记本朝它晃，它突然俯冲下来，把一根羽毛丢在本子上。我把那根灰白相间的羽毛夹进笔记本，像夹进了一片会飞的苇叶。

十七岁的夏天，我把课本捆成一摞，放在先生家的门槛上。纸页被雨水泡得发皱，里面夹着的鹤羽却依旧干爽。先生打开门时，我正往苇荡的方向走，蓝布褂子的下摆被风掀起，像只没完全展开翅膀的鹤。

“阿苇，再想想。”先生的声音在身后追。我没回头，脚下的泥地发出吱呀的响，像在替我回答。前几日去镇上买盐，听见邻居说：“徐家丫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要守着破苇荡。”那时我就打定主意，把省下的学费给父亲买副新眼镜——他总说看鹤的羽毛越来越模糊。

回到木屋时，父亲正蹲在鹤舍前，手里捏着枚碎蛋壳。看见我，他慌忙把蛋壳藏进兜里。我知道，准是又有雏鹤没孵出来。这些年他的腰越来越弯，巡护时要拄着根芦苇扎的拐杖，却总在我面前挺直腰杆，说自己还能再守十年苇荡。

“爹，我不念书了。”我蹲在他身边，帮着给幼鹤添食。父亲的手顿了顿，指尖的裂口沾了点鹤食，他没在意，只盯着幼鹤说：“书还是要读的。”

“我读的书够了。”我把昨天记的观察笔记递给他，上面画着不同鹤的脚印，“您看，这是成年鹤的，这是幼鹤的，我都能分清了。”父亲没接笔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本泛黄的《鸟类图谱》。

“这是我年轻时托人买的。”他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丹顶鹤的骨骼图，咱们光看表面不够，得知道它们骨子里的事。"我摸着图谱上凹凸的印刷纹路，突然想起先生说过，县城的图书馆有更多这样的书。

可那天夜里，我听见父亲在跟母亲叹气：“下个月的药钱还没着落。”我悄悄摸出枕头下的私房钱，只有寥寥几枚硬币，是卖芦苇杆攒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镇上的砖窑厂，跟工头说我能搬砖。

第一天下来，手掌磨出了血泡，腰像要断了。可拿到工钱时，我攥着钱跑向药店，路上看见有人卖糖葫芦，红得像丹顶鹤的冠。我停住脚，想了想，还是买了一串——父亲总说这辈子没尝过甜滋味。

回到家时，父亲正站在门口等我，蓝布褂子上沾着露水。看见我手里的药包，他突然红了眼：“谁让你去做苦力的？”我把糖葫芦递给他，笑着说：“爹，您尝尝。”他没接，转身进了屋，我看见他用袖子擦了擦脸。

第二天，父亲把我锁在屋里，自己去了砖窑厂。等我撬开窗户跑出去时，正看见他背着比他还高的砖垛，脚步踉跄着往前走。我冲过去抢他的砖筐，他却推开我：“秀娟，爹还不老。”那天我们父女俩在砖窑厂的尘土里吵了一架，最后他蹲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那本《鸟类图谱》：“你要真不想念书，就把这个吃透。”

我开始跟着父亲系统学护鹤的本事。他教我给鹤打针，第一针扎下去，鹤疼得扑腾，我吓得手发抖，针管掉在地上。父亲捡起针管，按住挣扎的鹤：“你越怕，它越慌。”他示范时，鹤温顺得像只羔羊，我才发现，他的动作里藏着种让鹤安心的魔力。

有次一只成年鹤误食了毒鼠药，抽搐着倒在苇荡里。父亲嘴对嘴给它喂解毒液，喂了整整一夜。天亮时鹤醒了，父亲却累得瘫在地上，嘴角还沾着药液的苦味。我守在他身边，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明白，护鹤不是简单的喂吃喂喝，是把命搭进去的事。

那年秋天，我独立孵化出第一窝雏鹤。当五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同时啾鸣时，我抱着它们冲进屋里，父亲正在修补鹤舍的屋顶，听见动静摔了下来，却顾不上揉腰，先凑过来看雏鹤：“好，好丫头。”

我把雏鹤一只只放在他掌心，它们啄着他粗糙的手，像在啄春天的嫩芽。夕阳透过木窗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依偎在一起的鹤。

那只被遗弃的白枕鹤雏鸟，是在惊蛰那天被发现的。它缩在断了的芦苇根下，绒毛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像团皱巴巴的灰纸。我把它捧起来时，它细弱的腿抖得厉害，却偏要啄我的手指，力道轻得像羽毛扫过。

“怕是活不成了。”老张蹲在旁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雨雾里明明灭灭，“亲鹤要是不叼食东北林业大学的宿舍楼道总在夜里十一点熄掉顶灯，徐秀娟便端着搪瓷缸子，蹲在楼梯转角的应急灯下抄笔记。搪瓷缸里是从食堂打的免费热水，雾气氤氲着她的睫毛，笔记本上，“丹顶鹤换羽期营养需求”“白枕鹤雏鸟生长曲线”等字迹被水汽洇得微微发皱，却一笔一画没半点潦草。

她的枕头下总压着一小袋从扎龙带来的芦苇绒。想家时就摸出一点，绒絮蹭过指尖的触感，像极了雏鹤新生的绒毛。有次深夜惊醒，她迷迷糊糊摸向枕边，以为还能触到鹤舍里温热的蛋壳，摸到的却是冰凉的墙壁——才想起自己已离开那片芦苇荡一千多里。

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很快见了底。父亲寄来的钱要留着给母亲抓药，她咬咬牙，揣着学生证去了血站。护士看着她单薄的身板劝：“姑娘，你这体重再捐血，身子扛不住。”她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壮实着呢，你看我在扎龙能追着鹤跑二里地。”

拿到三十块补助那天，她没买食堂的肉菜，径直去了书店。《鸟类生态学》的封面是只展翅的丹顶鹤，她摩挲着封面，像摸到了老朋友的翅膀。回宿舍的路上，秋风吹落银杏叶，她突然蹲下身，把叶子夹进书里——想着等回去，要告诉扎龙的鹤，北方的秋天除了芦苇黄，还有这样金灿灿的叶子。

同宿舍的姑娘总说她“活得像只鹤”：早起时轻手轻脚，怕吵到别人；吃饭细嚼慢咽，米粒从不掉在桌上；就连走路，都带着种在湿地里练出的、避开坑洼的轻盈。只有秀娟自己知道，那不是像鹤，是心里总装着鹤——凌晨三点要给雏鹤添食的生物钟，让她永远比闹钟醒得早；给鹤拌食时练就的“精准手感”，让她分饭时总能把馒头块掰得大小均匀。

期末考前，她发了场高烧，躺在床上浑身滚烫。迷迷糊糊间，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扎龙的鹤舍，父亲正站在门口骂她：“丫头片子，鹤都比你结实！”她猛地坐起来，抓过枕边的笔记本，借着台灯的光继续背知识点。室友劝她歇着，她摇头：“这些知识记不住，回去怎么护着它们？”

那年冬天，哈尔滨下了场大雪。秀娟站在教学楼的窗前，看着雪花落满操场，突然想起扎龙的冬天——芦苇被雪压成白茫茫一片，丹顶鹤的红冠在雪地里像跳动的火苗。她从口袋里摸出那片银杏叶，叶子早已干透发脆，她却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放进《鸟类生态学》的扉页。

“等我回去。”她对着窗外的雪轻声说，像在对扎龙的鹤许下承诺。

十五岁的夏天，扎龙的芦苇长得比往年更盛，绿浪翻涌着没过肩头，走在里面，能听见苇叶摩擦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碎的私语。灰灰已经完全褪去了灰绒毛，头顶的红冠亮得像团小火苗，展开的翅膀掠过水面时，能带起一串银亮的水花。

那天我正在沼泽边割新鲜的芦苇，准备给新搭的鹤舍铺衬。灰灰突然从芦苇荡里钻出来，嘴里叼着根长长的苇茎，绕着我飞了两圈，把苇茎轻轻放在我脚边。我笑着捡起苇茎，它却突然用喙啄我的袖口，往苇荡深处拽。

“又发现什么好东西了？”我跟着它穿过密密的苇丛，脚下的泥地软乎乎的，偶尔踩碎几片干枯的苇叶。走了约莫半里地，灰灰突然停下，对着一片开阔的浅水滩叫了两声。水滩中央的土坡上，卧着三只羽毛尚未丰满的幼鹤，正伸长脖子往天上望——远处的天空中，一群成年鹤正盘旋着，鸣声清亮。

“是今年的新雏啊。”我蹲下身，看着那三只幼鹤。它们的绒毛还带着点灰黄，腿细得像芦苇秆，却已经学着成年鹤的样子单腿站立，只是站不了片刻就晃悠悠地倒下，引得灰灰低低地叫，像是在笑。

正看着，一只成年鹤突然俯冲下来，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我，翅膀微微张开，摆出防御的姿态。灰灰立刻飞过去，用脖颈蹭了蹭那只鹤的翅膀，像是在说“她是自己人”。成年鹤的翅膀慢慢垂了下来，却依旧没放松警惕，只是不再盯着我，转头去啄水里的小鱼。

“灰灰现在是‘翻译官’了？”我摸着灰灰光滑的羽毛，它舒服地眯起眼，用头顶蹭我的手心。阳光透过苇叶的缝隙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斑，幼鹤们踩着金斑学步，时不时跌进浅水里，扑腾着翅膀站起来，抖落一身水珠，引得同伴们“唧唧”乱叫。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来这片水滩。有时带着泡软的小米，有时提着刚从河里摸的小鱼。成年鹤们渐渐不再防备我，甚至会在我靠近时，把捕到的小鱼丢给幼鹤，像是特意展示给我看。灰灰则成了我的“助手”，我割芦苇时，它就站在旁边警戒，看见偷猎者留下的陷阱，会立刻叫着带我过去——上个月，我们就在这片苇荡里拆了三个铁夹子，夹子上还沾着几根褐色的羽毛，看得我心头发紧。

父亲知道了，特意给我做了把小镰刀，木柄上刻着只展翅的鹤。“阿苇，护鹤不光是喂吃的，”他把镰刀递给我时，眼里的光很亮，“得给它们清障碍，挡危险，让这片苇荡真正成为它们的家。”

七月中旬，一场暴雨连下了三天。我披着蓑衣在鹤舍守了两夜，生怕新搭的棚子被冲垮。第三天雨停时，我发现那片浅水滩被淹了，三只幼鹤不见踪影。灰灰急得在水面上低空盘旋，鸣声里满是焦躁。

我和父亲划着小木船在苇荡里找了整整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才在一处较高的土坡上发现了它们——三只幼鹤挤在一块大石板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父亲赶紧把它们抱进怀里焐着，我则脱下蓑衣，把它们裹得严严实实。

回到木屋时，母亲正守在灶台边熬姜汤，看见我们抱着幼鹤进来，赶紧把炕烧得旺旺的。我把幼鹤放在铺着棉絮的木箱里，母亲端来温水，我用棉签蘸着水，一点点喂进它们嘴里。灰灰站在木箱边，伸长脖子看着，时不时用翅膀拍一拍木箱壁，像是在给幼鹤鼓劲。

半夜里，我被一阵细碎的响动惊醒。借着油灯的光，看见灰灰跳进了木箱，把翅膀张开，像个小毯子似的盖在幼鹤身上。幼鹤们钻到它的翅膀底下，发出满足的“咕咕”声。我悄悄躺下，听着雨声渐歇，鹤鸣渐起，心里暖烘烘的——原来守护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事，就像灰灰护着幼鹤，我护着灰灰，这片苇荡，护着我们所有人。

秋意渐浓时，幼鹤们已经能跟着灰灰短距离飞行了。我站在高坡上，看着它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跟着灰灰掠过苇荡，红冠在夕阳下闪着光。父亲举着他那台旧相机，对着它们拍个不停，嘴里念叨着：“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跟着大部队南迁了。”

“灰灰会跟它们一起走吗？”我突然问。父亲的手顿了顿，镜头依旧对着天空：“会的。鹤的家，从来不止扎龙这一片天。”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灰灰带着那群幼鹤往南飞，我站在高坡上挥着手，它却突然转过头，在我头顶盘旋了三圈，叫声里满是不舍。我伸手去抓它的翅膀，却只抓到一把带着苇香的风。

十六岁生辰那天，母亲给我煮了两个红鸡蛋，用红布包着放进我兜里。“吃了红鸡蛋，平平安安的。”她帮我理了理蓝布褂子的领口，眼里的笑意里藏着点别的什么。我正想问，父亲却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走了进来，帆布包上还沾着新鲜的苇叶。

“收拾好了？”父亲问母亲，母亲点点头，往我兜里又塞了块红糖：“路上饿了吃。”

“去哪？”我攥着兜里的红鸡蛋，心跳突然快了起来。父亲把帆布包递给我：“跟我去趟县城。”

县城离苇荡有四十多里地，我们坐着驴车走了整整一上午。路上，父亲很少说话，只是时不时看着远处的天空，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我摸着帆布包，里面硬硬的，像是书。

到了县城，父亲直接带我去了林业局。办公室里坐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见父亲就站起来：“老徐，可把你盼来了。”父亲把我往前推了推：“这是我闺女，阿苇，从小跟着我在苇荡里护鹤。”

中年人笑着打量我，递过来一杯水：“早就听说你家有个‘鹤丫头’，今天可算见着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表格，“省里办了个护鹤培训班，专门教科学护鹤的法子，我给你家报了名，阿苇这年纪，正合适去学学。”

我手里的水杯晃了晃，水洒在桌子上。“我不去。”我站起身，帆布包“咚”地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滑了出来——是几本关于鸟类保护的书，封面上印着我从没见过的鹤种。

“阿苇！”父亲的声音沉了下来。我看着他，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我走了，灰灰怎么办？新搭的鹤舍还没铺好，上个月发现的那窝蛋……”

“有我呢。”父亲捡起地上的书，拍了拍上面的土，“你以为护鹤就只是喂喂鱼、搭搭棚？现在偷猎的用的是新法子，鹤生病的种类也多了，不学新东西，怎么护得住它们？”

中年人也跟着劝：“阿苇姑娘，你爹为了给你报这个名，跑了三趟县城。他说你比他懂鹤，就是缺了点学问，去学学，回来能让扎龙的鹤活得更好。”

我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前几天他给鹤打针时，手抖了好几下才把针头扎进去；想起他总对着那本泛黄的《鸟类图谱》叹气，说上面的字好多不认识。原来他早就想让我去学，只是怕我舍不得走。

那天晚上，我和父亲住在县城的小旅馆里。窗外的路灯亮得刺眼，不像苇荡里的月光，温柔地洒在鹤舍上。父亲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事——那时候扎龙的鹤很少，他跟着老护鹤员在苇荡里守了三年，才看着第一窝雏鹤破壳。“那时候就想，要是能有学问就好了，知道怎么让鹤少生病，知道怎么把偷猎的挡在苇荡外。”他看着窗外，声音轻轻的，“阿苇，你得替爹，替扎龙的鹤，把这学问学回来。”

回苇荡的路上，灰灰一直在驴车头顶盘旋。快到木屋时，它突然俯冲下来，用翅膀蹭我的脸颊，红冠蹭得我痒痒的。我抱着它的脖子，把脸埋进它的羽毛里：“我要去县城学本事了，你要好好看着家。”它像是听懂了，低低地叫了一声，用喙叼来一根红得发亮的苇穗，塞进我手里。

收拾行李时，我把灰灰送的苇穗夹进父亲给我的书里，又把这些年记的观察笔记仔细包好。母亲在一旁给我缝新布鞋，纳鞋底的线拉得“嘣嘣”响，眼泪却一滴接一滴掉在鞋面上。“到了那边，别舍不得吃，”她哽咽着说，“天冷了就添衣服，别像在家似的，总把棉袄给鹤盖……”

离开的那天，天还没亮。灰灰和那群新长大的幼鹤站在木屋前，静静地看着我。父亲帮我把帆布包扛到驴车上，母亲往我手里塞了个热馒头：“路上吃。”我咬着馒头，不敢回头——我知道，只要一回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驴车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回头看。晨光里，灰灰突然展开翅膀，带着幼鹤们飞了起来，一直跟着驴车飞，直到被芦苇荡挡住了视线。我攥着手里的苇穗，心里默念：等我回来，灰灰，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守着这片苇荡。

培训班的教室在林业局的旧楼里，墙皮有些剥落，窗户上的玻璃贴着报纸，挡住了外面的风。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人，大多是像我一样来自各个保护区的年轻人，脸上带着点拘谨，眼神里却都透着股期待。

给我们上课的是个姓周的教授，头发花白，说话时总带着笑意。第一堂课，他没讲课本，而是问我们：“你们为什么来学护鹤？”

有人说“为了挣钱”，有人说“是家里安排的”，轮到我时，我攥着衣角，小声说：“为了让灰灰……让鹤能好好活着。”教室里有人笑，周教授却点点头：“这是最好的理由。护鹤，首先得把它们当朋友。”

课程比我想象的难多了。上午学鸟类生理，那些“嗉囊”“气囊”的名词像绕口令，记了又忘；下午学生态保护，画鹤的迁徙路线图时，我的手总抖——扎龙到南方的路线那么长，要经过多少沼泽、多少村庄，又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它们？

晚上，我总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借着煤油灯的光啃课本。同桌的李姐是从白城来的，她父亲是老护鹤员，去年在阻止偷猎时被打伤了腿。“我爹说，护鹤不光要有力气，还得有脑子，”她给我递过一块烤红薯，“你看这红薯，得知道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翻土，才能长好。鹤也一样。”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观察笔记摊开，上面画着灰灰的成长图，记着它什么时候换羽，什么时候第一次捕食，甚至有它生病时拉的粪便样子。周教授偶然看到，蹲在我旁边看了很久，指着其中一页说：“这里记的‘灰灰用翅膀给幼鹤挡风’，其实是鹤的社群行为，说明它已经有了群体意识，这在野生鹤里很罕见。”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到其中一页给我看，“你看，书上也有类似的记载，但你的观察比书上更细。”

那天晚上，我把周教授的话记在笔记本上。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觉得那些难懂的名词不那么可怕了——它们不是冷冰冰的字，而是能让我更懂灰灰、更懂鹤的钥匙。

培训班的伙食很简单，早晚是玉米糊糊就咸菜，中午能见到点肉星。我总是把肉省下来，晒干了收进包里——想着回去时带给灰灰。李姐笑话我：“鹤哪吃这个？”我却认真地说：“灰灰不一样，它什么都吃，还吃过我给的糖葫芦呢。”

周末不上课的时候，我总去县城的图书馆。图书馆在一座老庙里，里面的书散发着旧纸的味道。我在鸟类书架前一站就是一下午，把能找到的关于鹤的书都翻了一遍。有本书里夹着张丹顶鹤在盐城滩涂越冬的照片，照片上的鹤群在白茫茫的滩涂上觅食，远处的天空蓝得像块宝石。我把照片偷偷撕下来，夹进笔记本里——灰灰还没去过南方呢，等我学会了本事，带它去看看。

一个月后，周教授带我们去附近的湿地实习。那片湿地比扎龙的小，却也有不少鹤。我们趴在芦苇丛里，用望远镜观察鹤的捕食。周教授指着一只低头啄食的鹤说：“看它的喙，微微弯曲，说明在啄食贝类；如果喙是直的，就是在找水生植物的根。”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的“脖子弯成九十度是找小鱼”，突然明白，原来父亲那些“土办法”，都藏着科学的道理。只是他说不出来“喙的弯曲角度与食物类型的关系”，只能用最朴素的话教给我。

实习结束时，周教授让我们每人写份观察报告。我写的是《野生丹顶鹤的社群行为观察》，里面记了灰灰保护幼鹤、成年鹤协作捕食的事，还画了示意图。周教授在报告后面写了句话：“大地是最好的课堂，用心的人才能毕业。”

天气转冷时，母亲托人捎来封信，说灰灰每天都会去木屋前等我，有时能等大半天，鹤舍里新孵的雏鹤很健康，父亲给它们起了名字，叫“盼盼”“归归”。我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打湿了信纸。李姐看见，递给我块手帕：“快好了，还有一个月就结业了。”

结业前的最后一堂课，周教授给每个人发了本《野生动物保护法》。“这是你们的‘护身符’，”他看着我们，眼神郑重，“回去后，不光要护鹤，还要告诉更多人，为什么要护鹤。法律能挡住偷猎的枪，却挡不住人心的冷漠，你们要做鹤和人之间的桥。”

我把那本《野生动物保护法》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沉甸甸的责任。收拾行李时，我发现图书馆那本关于鹤的书不见了，翻遍了书包才想起，上次去湿地实习时落在了芦苇丛里。正懊恼着，李姐递给我一个布包：“周教授让我给你的。”

打开布包，里面是那本丢失的书，还有一张周教授写的字条：“扎龙的苇荡在等你，那里的鹤也在等你。带着知识回去，让它们的翅膀，能飞得更稳。”

离开县城那天，天很蓝，像极了扎龙的天空。我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课本、笔记，还有周教授给的书。走到车站时，突然看见一群鸽子从头顶飞过，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它们消失在云层里——灰灰，我回来了，带着能让你飞得更稳的本事，回来了。

开春后的哈尔滨，空气里仍裹挟着料峭寒意。专业课的教室里，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嘶鸣，却驱不散窗棂上凝结的薄霜。教授讲解着“湿地生态系统能量流动”的复杂模型，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晰的线条。徐秀娟挺直脊背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神专注地追随着教授的笔迹，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记录下每一个关键点。

然而，这份专注很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打破。仿佛有人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纱，耳畔教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着水面传来。她下意识地握紧钢笔，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试图稳住自己。但那股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她只听见“啪”一声脆响，是钢笔脱手坠地的声音，冰凉的金属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随即，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顺着硬实的椅背软软滑落下去。

“咚！”额角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质桌沿上，带来一阵钝痛，却不足以唤醒她沉沦的意识。前排的同学被声响惊动，愕然回头，只见徐秀娟半伏在桌下，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呼吸微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浓重的阴影。她旧蓝布外套的口袋被压得变了形，露出半截笔记本的纸角，纸页边缘已经磨损起毛，无声诉说着主人的频繁翻阅。

“秀娟！徐秀娟！”几声惊呼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教授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讲台，年迈却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腋下，将她小心地托抱起来。她的身体轻得惊人，像一片失去支撑的羽毛。教授抱着她冲出教室，焦急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走廊的穿堂风吹过，拂动她额前汗湿的碎发，也吹开了她口袋里的笔记本。

在医务室刺眼的白炽灯下，校医快速检查着她的脉搏和血压。教授轻轻将她放在病床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这时，那本伴随她滑落的笔记本终于从口袋中彻底滑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散开的纸页像受伤的翅膀，无力地摊开。

教授弯腰拾起，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其中一页的字迹格外触目惊心——笔划虚浮无力，歪歪扭扭，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更让人心头一紧的是，那页的末尾，洇着一小片已经干涸的暗红色，像一枚凝固的、悲伤的印章。记忆瞬间被点亮——那是上次她献血后！教授记得那天傍晚在血站门口台阶上看到她的样子，小小的身影蜷缩着，脸色比现在还要难看，却固执地借着路灯的光，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当时只当她是在复习功课，却没想到……她竟是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强撑着记录下“鹤类寄生虫防治”的关键要点！那洇开的暗红，分明是当时她头晕目眩，笔尖失控戳透薄纸，指腹渗出的血珠，浸染了知识的墨迹，将那些关乎鹤群健康的文字染成了深沉的褐红。

“这孩子……”教授的声音哽住了，指尖颤抖地抚过那片刺目的红褐色印记，仿佛能感受到那日她指尖的冰凉和血液的温热，“这是……拿命在换学问啊……”一股酸涩直冲鼻腔，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校医正熟练地给她挂上葡萄糖点滴，冰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的管道流入她青色的血管。教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翻动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承载着超乎寻常的重量。除了工整的课堂笔记、详尽的观察记录，里面还夹着各种令人动容的“宝贝”：一片早已失去光泽的鹤羽，羽毛根部还沾着一点细小的泥点；几片压得平整的、边缘干枯卷曲的芦苇叶，仿佛还带着扎龙湿地的气息；一张皱巴巴的食堂菜票，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灰灰早6点小米粥+鱼粉，午12点鲜虾泥，晚5点补充钙粉”；甚至，还有一小片用透明塑料纸仔细包裹的、干硬了的鹤粪标本，旁边用清秀的字迹标注着：“1985.4.12，扎龙保护区，白枕鹤‘小云’，粪便形态正常，色泽健康，无寄生虫卵检出”。这些零碎，是她生活的全部重心，是她与远方鹤群最紧密的脐带，是她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无声证明。每一件都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教授的心上。

时间在葡萄糖滴落的细微声响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徐秀娟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医务室熟悉的天花板，还有教授坐在床边矮凳上，正低头翻看她那本《鸟类生态学》课本的侧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别动，躺着。”教授立刻察觉，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放下课本，拿起枕边一本崭新的、封面光滑的书籍，递到她眼前。深绿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庄重的大字——《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

“这个，学校给你的，拿着，不用你花钱买。”教授的声音低沉而郑重。

秀娟的目光落在崭新的书封上，手指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抚摸着那凸起的烫金字迹。冰凉的封面触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想道谢，却觉得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

教授的目光却转向了摊开在床边的那本染血的旧笔记本。他伸出布满皱纹的手指，点向笔记本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里，用极小的字，整整齐齐列着几个日期，后面跟着简单的数字：

83.11.05 - 30元

84.03.12 - 30元

84.09.28 - 30元

85.02.15 - 30元

85.03.10 - 30元（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疲惫的鹤头）

那是她每次去血站献血的记录！是她用滚烫的青春血液换来的、支撑学业和远方牵挂的微薄补助！

“娟啊……”教授的声音突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和责备，他指着那些日期，每一个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以后……以后绝对不许再去了！听见没有？！”他的语气从未如此严厉，眼神却充满了恳切与痛惜，“你要护鹤，你要救那些生灵，这很好！可你得先护住你自己！你也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你也是一条命！比金子还珍贵的命！”

徐秀娟怔怔地看着教授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深切的担忧。那句“你也是一条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震得她灵魂都在发颤。长久以来，她的世界里只有“鹤的命”，为了它们，她可以省吃俭用，可以忍受孤独，可以透支健康，甚至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价值就在于守护它们。教授的话，像一道强光，照进了她自我牺牲的盲区。

她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诺，只是更紧地、近乎贪婪地抱住了那本崭新的《野生动物保护法》，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支撑她的浮木。书的棱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清晰的痛感。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翻涌的情绪。

书页间滑落一张小小的纸条。秀娟拾起，上面是教授刚劲有力的字迹：

“保护动物的前提，是懂得尊重生命——包括你自己的。”

这行字，像烙印，深深烫进了她的脑海。

那天晚上，在寂静的宿舍里，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徐秀娟却毫无睡意。她靠在床头，借着从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翻开了日记本。新买的《野生动物保护法》静静地躺在枕边。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落。最终，她没有写字，而是用铅笔，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在雪白的纸页上勾勒起来。

她画了一只鹤。线条笨拙，甚至有些歪扭，翅膀的弧度不够优雅，脖颈的弯曲略显僵硬。它不像父亲画得那样神采飞扬，也不像她笔记本里那些精确的速写。这只鹤，更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带着一种懵懂而倔强的生命力。

画完，她凝视着这只笨拙的鹤，良久，才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小的字：

“教授说，我也是‘生命’。可扎龙的鹤还在等我呢…”

字迹很轻，却透着沉甸甸的迷茫和无法动摇的责任。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那只笨拙的鹤和那行小字上，也落在她紧蹙的眉间。她是生命，一个需要被尊重和珍视的生命。可远方，那些同样珍贵的生命，那些在寒风里振翅、在苇荡中栖息的精灵，它们的鸣叫、它们的等待，早已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无法割舍的呼吸。这份爱，这份责任，与“自己”这个生命的重量，在她年轻而疲惫的心房里激烈碰撞着，找不到出口。

然而，生活的困顿与身体的警示并未让她停下求知的脚步。她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弦，在极限的边缘颤抖，却始终不肯松懈。课堂上，她的眼神依旧专注，笔记依然详实；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常常是她离开的最后信号。她把教授的话刻在心里，努力多吃一点食堂免费的汤泡饭，把献血换来的钱更多地用在购买必需的参考书上，而不是压缩到极限的生活费。她开始更仔细地感受身体的信号，在眩晕感初袭时就扶住桌子深呼吸，而不是硬撑到倒下。她知道，倒下一次，离扎龙的鹤就更远一步。

日子在书本的翻动声和偶尔袭来的虚弱感中滑过。终于，结业前的最后一门考试来临了。考场肃穆，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徐秀娟专注地审题、答题，那些关于鹤类生理、湿地生态、保护法规的知识点，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印记，清晰而流畅地从笔端流淌出来。当她落下最后一个句点，交卷铃声响起。

走出阴凉的考场大楼，外面已是春光明媚。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带着久违的暖意，恰好落在她的肩头。那温暖的感觉如此熟悉，如此厚重，像极了扎龙湿地里，盛夏时节，穿透层层苇叶、洒在皮肤上的阳光——温暖、明亮，充满了勃勃生机和自由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拥抱全身的暖意，仿佛能听到远方芦苇随风起伏的哗哗声和清越的鹤鸣。紧绷了几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舒缓。她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一片早已失去水分、变得薄脆的东西。

是那片从哈尔滨校园里捡来的银杏叶。她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金黄的扇形叶片边缘已经卷曲发黑，叶脉却依然清晰坚韧。她低头看着这片跨越了季节、陪伴她度过无数个苦读夜晚的叶子，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疲惫却无比明亮的笑容在她苍白的脸上绽放开来。

还有一个月。

还有一个月，她就能带着这本厚重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带着满脑子滚烫的知识，带着这片象征坚韧的银杏叶，回到那片魂牵梦萦的天地。

回到那翻涌着绿浪的芦苇荡。

回到那清亮悠远的鹤鸣声中。

回到她生命的起点，也是她全部理想和热爱的归宿。

阳光在她带笑的眼角跳跃，像碎金，也像希望。

1986年的春天似乎格外眷顾北国，迫不及待地融化了扎龙湿地最后的冰壳。当杨树枝头刚探出嫩绿的芽孢，像无数个怯生生的小拳头，一封带着遥远南方气息的信件，便如同春汛的第一滴水珠，悄然抵达了徐秀娟的宿舍。

信封是那种朴素的牛皮纸，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上面沾着几点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泥渍，仿佛还带着滩涂特有的咸涩潮气。落款是“江苏盐城自然保护区”。秀娟的心莫名地快跳了两拍，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

信纸展开，字迹朴实而急切。保护区领导在信中诚恳地描述着他们的困境：他们渴望在广袤却荒凉的盐城滩涂上建立一个南方的鹤类驯养场，为迁徙途中掉队的幼鹤、受伤的成鹤提供一个避风港，更希望能为丹顶鹤在南方开辟一个新的家园。然而，最大的难题横亘在眼前——**“我们这里，没有一个真正懂鹤、会养鹤的人。”** 信的最后一行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她心湖：“**徐秀娟同志，我们迫切需要你的技术和经验，你……愿意来吗？**”

“盐城……”秀娟喃喃念出这两个字，捏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猛地从书桌前站起来，捏着信纸在狭小的宿舍里来回踱步、转圈。窗外，杨树的新叶在春风中簌簌作响，闪烁着鲜嫩的绿意，可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玻璃，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父亲口中无比艰难的土地上。

“那里的土是咸的，抓一把能尝出盐粒子。”父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那是他年轻时参与湿地考察路过盐城时的印象，“风是涩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吹得芦苇都长不高。水塘里的水，碱得连草鱼都难活，更别说娇贵的鹤了……养鹤？比咱们扎龙难十倍都不止！”

父亲描述的景象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灰黑色的滩涂无边无际，泛着白花花的盐碱；稀疏的芦苇在凛冽的海风中艰难摇曳；浑浊的水洼里看不到鱼虾的踪迹……一幅荒凉而严苛的图景。去那里，意味着告别熟悉的扎龙湿地，告别相对成熟的保护环境，投入一片充满未知和挑战的“不毛之地”。一个年轻姑娘，孤身前往，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然而，信中的另一句话，像一根淬了火的针，精准地、狠狠地扎进了她心底最柔软也最坚硬的地方：“**这里的丹顶鹤每年迁徙时，总有雏鸟掉队，眼睁睁看着它们在滩涂里哀鸣，我们却束手无策……**”

“掉队的雏鸟……”秀娟的脚步停了下来。她闭上眼，眼前瞬间浮现出扎龙深秋的景象：浩浩荡荡的鹤群排成“人”字，鸣叫着飞向温暖的南方。偶尔，会有一两只体力不支的幼鹤，被无情地甩在后面，它们惊恐地、徒劳地在越来越冷的湿地上空盘旋、哀鸣，最终消失在茫茫的芦苇荡深处，结局不言而喻。那种无力感，那种锥心的痛，她曾无数次在父亲沉默而沉重的目光里感受到。盐城的滩涂，此刻在她心里，仿佛回响着无数个稚嫩而绝望的哀鸣。

“不，不能再这样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也冲散了所有的犹豫。盐城的鹤，同样需要守护！那片看似荒凉的土地，同样需要有人去播撒希望！

第二天一早，她带着连夜奋笔疾书写就的三页纸计划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她能想到的一切：从鹤蛋在南方潮湿气候下的精准孵化温度控制方案，到滩涂盐碱地的初步改良设想（比如引淡水冲刷、种植耐盐植物），再到幼鹤不同阶段的营养配比调整建议——敲响了教授办公室的门。

老教授扶了扶眼镜，逐字逐句地看完那凝聚着心血和热望的计划书，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瘦弱却目光灼灼的学生，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秀娟啊……南方滩涂的条件……太苦了。风大浪急，人烟稀少，生活不便，工作更是千头万绪，困难重重。你一个姑娘家……” 话语里充满了长辈的担忧和不忍。

秀娟挺直了脊背，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能穿透教授镜片后的忧虑：“老师，我知道那里苦。可是，扎龙的鹤也苦过！”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我爸常说，早些年，扎龙的鹤都快被偷猎打光了，枪声比鹤鸣还多。是像我爸那样的老护鹤员，一代代人，咬着牙，守着那份苦，才一点一点把它们守回来的！盐城的滩涂现在是荒凉，那里的鹤现在没人懂、没人守，它们也在受苦，在掉队！总得有人去守那片天地，去开那个头，就像当年守扎龙一样！我不怕苦，我就怕……怕来不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秀娟年轻而坚毅的脸上，她眼中那份纯粹而炽热的光芒，几乎让教授不敢直视。那光芒里，有对生灵的悲悯，有对责任的担当，更有一种近乎信仰的执着。这份“光”，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量。

教授沉默了良久，最终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鼻梁，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了劝阻，只剩下深深的赞许和不易察觉的湿润。他拿起笔，在秀娟的“社会实践”成绩单上，郑重地写下了“满分”。在评语栏，他笔走龙蛇，写下了一句力透纸背的话：

“理论与热血，缺一不可。徐秀娟的课堂，本就该在天地间。”

这不仅仅是一个分数，一句评语，更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是对她即将踏上征途最有力的背书。

收拾行装的日子，充满了无声的郑重。那本翻得卷了边的《鸟类生态学》，那本承载着法律武器与教授箴言的《野生动物保护法》，被她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珍宝一样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最底层。母亲亲手缝制的那件红棉袄，她一遍遍地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针脚，仿佛能触摸到母亲指尖的温度和絮絮的叮咛——“南方潮，寒气钻骨头缝，穿厚点，暖和。”她仔细地将棉袄叠好，放在最上面，让这份来自北方的温暖，成为她抵御南方湿冷的第一层盔甲。

最后，她从抽屉深处摸出那片珍藏的银杏叶。金黄的叶色早已褪去，留下枯槁的脉络，却依然保持着完整的扇形。她凝视着这片跨越了季节、陪伴她度过无数个苦读夜晚的叶子，仿佛看到了哈尔滨校园里金灿灿的秋天。她轻轻将它夹进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拿起笔，在叶片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下：

“扎龙，等我回来。盐城，我来了。——1986年3月”

这行字，是告别，是承诺，更是一份出征的宣言。

哈尔滨火车站的月台上，汽笛长鸣，带着离别的呜咽。同宿舍的姑娘们簇拥着她，七嘴八舌地叮嘱着“注意身体”、“常写信”、“别太拼命”。秀娟用力地点着头，笑容灿烂，努力掩饰着眼底的湿润和不舍。绿皮火车缓缓启动，发出沉重的喘息。她急切地从车窗探出大半个身子，手里高高挥舞着那本记录了她无数心血和梦想的笔记本，像一面小小的、不屈的旗帜。风吹乱了她的短发，也吹散了姑娘们的呼喊。

“秀娟！一定要写信啊——！”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她用力点头，笑容依旧，朝着越来越小的身影挥手。当月台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她才缓缓坐回座位，紧紧抱着怀里的帆布包。窗外的北国春色飞速倒退，而她的心，早已乘风南下，飞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陌生而充满挑战的滩涂上。

她在心里默念，也像是对着远方的滩涂和等待拯救的生灵宣告：

“等着我。等我用扎龙的心，在盐碱地上孵出第一只属于南方的雏鹤。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南方的滩涂，也能养出最漂亮的丹顶鹤，也能响起最清亮的鹤鸣！”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载着她和沉甸甸的希望，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篇注定要用汗水和生命去书写的、崭新的湿地篇章。

扎龙的五月，空气里还带着冰凌初融的清冽。沉睡了一冬的湿地刚刚苏醒，嫩绿的苇芽如同无数支纤细的笔，怯生生地从黝黑的泥水中探出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给苍茫的湿地涂抹上第一笔生机。就在这片新绿萌动的时节，徐秀娟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怀里揣着的，是扎龙湿地最珍贵的希望——三枚还带着苇草清香的丹顶鹤蛋。

木屋里，光线有些昏暗。秀娟小心翼翼地解开红棉袄的纽扣，露出里面母亲特意缝制的厚实内袋。她像捧着易碎的琉璃，将三枚尚带余温、布满褐色斑点的鹤蛋，一枚一枚、轻柔地安放进去。蛋壳触碰到内袋柔软的棉布里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父亲佝偻着腰，手里捏着一支老旧的温度计，凑在窗边仔细辨认着刻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凝重：“记牢了，娟儿，路上得想法子保持住37到38度，这是它们活命的根儿！每隔两个钟头，”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着，“就得给它们翻翻身，像……像给小娃娃翻身一样，轻点儿，匀溜点儿，让蛋黄别沉底儿黏壳了……”

母亲在一旁，默默地将一沓崭新的暖宝宝塞进女儿随身的布包里，又抽出一张，不由分说地贴在秀娟红棉袄的外侧，靠近内袋的位置。“路上冷，火车上那风，嗖嗖的，钻骨头缝。实在扛不住冷气儿了，就贴这个在外面，贴着袄，别……别直接挨着蛋壳，怕烫着它们。”母亲的声音有些发哽，目光黏在那鼓起的棉袄内袋上，仿佛穿透布料看到了里面沉睡的小生命，“这三枚，可是咱扎龙今年头一茬的宝贝蛋啊……” 秀娟用力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着，想给母亲一个宽慰的笑，可眼眶却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父亲那句“让它们在南方扎根，就像让你去开疆拓土”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这三枚蛋，是扎龙血脉的延续，更是她南下盐城拓荒的“先锋军”和无声的誓言。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离了熟悉的扎龙小站，将那片泛着新绿的芦苇荡远远抛在身后。秀娟靠窗坐着，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始终紧紧捂着棉袄内袋的位置，像护着最最要紧的心肝。车轮碾过铁轨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用另一只手也轻轻托住内袋下方，生怕颠簸惊扰了里面的小生命。那专注而警惕的姿态，宛如一尊守护幼雏的母鹤雕塑。

邻座一位穿着蓝布褂子、面容慈祥的大妈好奇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探身问：“闺女啊，你这怀里头揣的啥金贵东西？瞧你这架势，动都不敢动一下的？”

秀娟转过头，露出一丝疲惫却真诚的微笑，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什么：“是鹤蛋，大娘。丹顶鹤的蛋，要带到南方去孵小鹤呢。”

“鹤蛋？”大妈惊讶地睁大了眼，凑近了些，透过红棉袄不算太厚的布料，果然能隐约看到内袋鼓起的不规则轮廓，勾勒出三枚椭圆形的影子。“哎哟喂，这么金贵的东西！就……就这么揣着走？”大妈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紧张。

“嗯。”秀娟点头，眼神温柔地落在自己捂着的位置，声音也柔和起来，带着一种向人倾诉珍爱之物的热切，“丹顶鹤可稀罕了，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比大熊猫还少呢。南方的盐城滩涂，是大鹤迁徙路上很重要的地方，可那里现在还没有懂养鹤的人，每年都有小鹤跟不上队伍，掉队了，就……”她顿了顿，没忍心说下去，转而道：“我们得在那边建个家，让它们能安全长大。这三枚蛋，就是第一批希望。”

大妈听着，脸上的惊奇渐渐化作了理解和动容。她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姑娘苍白却坚定的脸，看着那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姿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动手解下自己那条半旧的、厚实的羊毛披肩。“闺女，拿着！”她不由分说地将带着体温的披肩盖在秀娟的腿上，又往上拉了拉，仔细地掖在秀娟护着内袋的手臂和腰侧之间，“火车上过夜，那风贼着呢！盖上点，别让贼风钻进去，冻着你……冻着它们。”披肩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瞬间包裹住了秀娟微凉的下半身，也暖进了她的心里。

夜深沉，车厢里鼾声四起，温度骤降，真的像跌进了冰窖。秀娟把母亲给的暖宝宝又贴了两张在棉袄外侧，自己则紧紧裹着大妈的披肩，蜷缩在座位上。寒意还是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她冷得微微发抖，却始终不敢将后背完全靠在冰凉的椅背上——怕挤压到怀里的蛋。她把装着干粮和杂物的布包垫在腰后，勉强支撑着身体。迷迷糊糊间，意识像漂浮在冰冷的水面上，耳边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又极其真切的“笃笃……笃笃……”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叩击着蛋壳内壁！

秀娟猛地惊醒，睡意全无，心脏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几乎是虔诚地将手掌更紧地、更轻柔地贴在内袋上，隔着棉袄感受着里面的动静。一分钟，两分钟……车厢里只有车轮单调的轰鸣和乘客的鼾声。刚才那声音，仿佛只是她极度渴望下的幻觉。她不敢确定，更不敢大意，保持着那个倾听的姿势，直到手脚都有些发麻。黑暗中，她对着那温暖的鼓胀处，用气声极轻极轻地说，仿佛在安抚一个躁动的婴儿：“别急呀……小家伙们，再等等，再忍忍。就快到了，等到了盐城，妈……我给你们搭个最暖最暖的窝，用最软的草，让你们舒舒服服地出来看世界……”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曙光染灰东方的天际线，火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了江苏境内。秀娟几乎一夜未眠，此刻强打精神望向窗外。景色正悄然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葱郁的森林、平整的田畴消失了，视野骤然变得无比开阔，却又无比荒凉。映入眼帘的，是望不到边际的滩涂，泥土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黑色，地表凝结着一层白花花的盐碱霜，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稀疏低矮的芦苇丛在咸涩的海风中瑟缩着，全然没有扎龙芦苇荡那种勃发的生机与绿意。偶尔能看到浑浊的水洼，像大地病态的眼睛。

秀娟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沉沉地往下坠。这就是父亲口中“养鹤难十倍”的地方？这就是她将要开垦的“疆土”？荒凉、贫瘠、严酷的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这沉坠感只持续了一瞬。她下意识地、更紧地护住了怀里的内袋，感受着那三枚蛋传递出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暖意。她挺直了因寒冷和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脊背，在车窗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紧抿的嘴唇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再难！再荒！也得让它们活下来！** 这个念头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到站时，盐城自然保护区派来的吉普车已经在简陋的站台等候。几位穿着沾满泥点的工装、皮肤黝黑的同事迎了上来。当他们看到徐秀娟小心翼翼地从红棉袄内袋里，像捧出稀世珍宝一样，将三枚还带着她体温、完好无损的鹤蛋捧出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那沉默里，充满了震撼、敬意，以及沉甸甸的责任感——这个年轻的姑娘，跨越了千山万水，用体温和生命守护着这三颗脆弱的火种，把它们带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驶向滩涂深处。窗外掠过的，是单调得令人心慌的灰黑与苍白。秀娟将三枚蛋稳稳地放在自己并拢的腿上，双手虚拢着护住。她望着窗外那片与扎龙截然不同的、充满挑战的天地，目光扫过荒凉的盐碱地，掠过稀疏的芦苇，最终定格在头顶那片无垠的苍穹上。湛蓝，澄澈，广阔无垠——和扎龙湿地上方那片承载着鹤群飞翔梦想的天空，一模一样！

一丝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倏然绽放在她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上。她低下头，对着腿上那三枚静默的、孕育着生命的蛋，也像是对着这片等待耕耘的土地，轻声而清晰地说道：

“你们看，这里的天空，和扎龙的一样蓝呢。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车窗外，盐碱地在车轮下延伸，而希望，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等待着破壳而出，在这片同样湛蓝的天空下，发出第一声清亮的鸣叫。

盐城的风，裹挟着渤海湾的湿气，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咸涩，像无形的舌头舔舐着皮肤，舔得久了，连嘴唇都微微发干发苦。徐秀娟蹲在滩涂裸露的边缘，脚下的土地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黑色，仿佛被大火焚烧过一般。更刺眼的是地表凝结的那一层白花花的盐碱霜，在惨淡的天光下闪着冷硬的、拒人千里的光泽。

她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捻起一小撮泥土，指尖传来的触感是粗糙、板结、毫无松软可言。鬼使神差地，她把那点泥土凑近唇边，用舌尖极轻地碰了一下——一股浓烈到发苦的咸涩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远比扎龙那肥沃、温润、带着腐殖质清甜的黑土要涩得多，也硬得多，像吞下了一口浓缩的海水渣滓。

“唉……”一声沉沉的叹息在身边响起。保护区经验最丰富的老王也蹲了下来，他那张被海风和盐碱刻满沟壑的脸庞，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更加沧桑。他递过来一个粗粝的粗瓷碗，里面是冒着丝丝热气的白开水。“先喝口热水暖暖吧，小徐。这地儿，就这样。”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盐风打磨过，“水土不服的不光是人，这里的鹤……日子更不好过啊。缺食少水的，盐碱地里长不出好草，水塘里的鱼虾也稀罕。”

秀娟默默接过碗，粗糙的碗壁传递着一点微薄的暖意。水汽氤氲上升，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抬眼望向不远处——那里，就是她抵达盐城后，用双手和简易材料，在老王他们帮助下勉强搭建起来的“家”。一个用竹竿和塑料布搭成的棚子，在旷野的咸风中瑟瑟发抖，塑料布被风撕扯着，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焦的悲鸣，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整个掀翻、撕碎，卷进那灰蒙蒙的天空里。

棚子里，只简陋地放着两个木箱：一个装着她的薄铺盖卷，另一个，则被她用干稻草细细地铺垫好，像一个用尽全力打造的、最朴素的摇篮。那三枚跨越千山万水、寄托着所有希望的丹顶鹤蛋，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里面，依靠着一个老旧的、需要手动调节温度的简易孵化器维持着生命之火。

“夜里寒气重，这土棚子根本不保暖，温度计得盯紧点。”秀娟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父亲给的老式温度计，小心翼翼地插进木箱的稻草里。水银柱缓慢爬升，最终停在37.5℃的位置，刚好。她松了口气，眼前却浮现出父亲在扎龙送别时的眼神，那反复的、带着无尽担忧的叮嘱言犹在耳：“南方潮气重，渗骨头缝儿，鹤蛋最怕受潮发霉！记住了，勤翻！勤晾！像伺候月子里的娃娃一样仔细！”这叮嘱早已刻进她的骨头里。

夜里，她定了三个闹钟，手机械式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响起。每一次惊醒，都拖着疲惫的身体爬起来，掀开覆盖在孵化器上的薄棉被，借着马灯微弱的光，用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无比谨慎地翻动着那三枚温热的蛋。指尖触碰到光滑微凉的蛋壳时，那细腻的弧度，那内部隐约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生命脉动，总让她心头一软，仿佛触摸的不是蛋，而是熟睡婴儿娇嫩的脸颊。

然而，盐城的“见面礼”远不止是咸涩的风和简陋的棚。就在她抵达的第三天傍晚，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如同愤怒的天河倾泻而下。狂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咆哮！拳头大的雨点裹挟着海腥味，疯狂地砸在脆弱的塑料棚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突然，“嘣”的一声脆响！固定棚顶一角的主绳，在狂风的撕扯下，硬生生崩断了！

“呼啦——！”一大片塑料布瞬间被狂风掀起一个巨大的豁口！冰冷的、带着海盐味的雨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灌了进来，直扑向棚内！

“蛋！”秀娟脑子里“嗡”的一声，魂飞魄散！她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快过了一切！像一只护雏的母鸟，她猛地朝那豁口扑了过去！用自己的整个后背，死死地顶住那块被掀起的、剧烈抖动的塑料布！狂风卷着暴雨无情地抽打在她的背上、头上、脖颈里，瞬间湿透的单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疯狂地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流进脖子里，冻得她几乎窒息。可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硬是扛着那巨大的风压和冰冷的冲击，半步不退！她朝着同样被惊呆的老王嘶声大喊：“绳子！快！找绳子！加固！蛋……蛋不能淋雨！” 她的声音在风雨中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王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进雨幕去找备用绳索和工具。秀娟独自一人，像一尊倔强的石像，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为那三枚脆弱的生命之火，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晴空。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终于渐渐小了些。老王也终于找来绳索和竹竿，两人合力，在泥泞和湿滑中，用尽力气才勉强将棚顶的豁口重新固定住。危机暂时解除。

等彻底安静下来，秀娟才感觉到自己几乎虚脱。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块沉重的、冰冷的铁板。寒气顺着脊椎直往上钻，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老王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和不住发抖的身体，重重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无奈：“唉……你这丫头……快，我这有件旧棉袄，你先换上，别冻病了！”他转身去翻找。

可秀娟根本没顾上自己。棚顶一固定好，她就立刻扑到那个铺着稻草的木箱边。借着马灯昏暗的光，她看到几滴雨水还是顺着缝隙渗了进去，在稻草上洇开了几小片深色的水痕，甚至有两滴，就落在其中一枚蛋的顶端！

她的心瞬间揪紧了！动作变得无比轻柔、无比迅捷。她小心翼翼地把三枚鹤蛋一枚一枚捧出来，放在干燥的旧衣服上。然后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屏住呼吸，用布尖极轻极轻地、像擦拭稀世珍宝一样，一点一点吸掉蛋壳上沾到的每一丝水汽，特别是那枚“中奖”的蛋顶。她的动作专注到了极致，嘴里不停地、用近乎耳语的气声念叨着，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孩子：“别怕啊……没事了……水擦干了……没事了……都怪我没弄好棚子……对不起啊……”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这三枚蛋。

夜深了。风雨彻底停歇，滩涂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风还在不知疲倦地穿过稀疏的芦苇，发出呜呜的哨音。秀娟裹着老王那件带着浓重汗味和烟草味的旧棉袄，躺在冰冷的铺盖上，湿透的内衣贴在身上，寒气依旧丝丝缕缕地往里钻。身体的疲惫和寒冷让她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遥远的扎龙。

她仿佛看见了家里那铺滚烫的热炕，母亲正坐在炕沿纳鞋底，昏黄的灯光下，针线在布面上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她仿佛闻到了灶房里父亲旱烟袋飘出的、带着辛辣草香的熟悉味道，那“吧嗒、吧嗒”的抽吸声是家里最安心的背景音；她仿佛看到了鹤舍那盏亮到后半夜的灯，昏黄的光晕下，父亲佝偻着背，披着棉袄，守在新破壳、还十分孱弱的雏鹤旁边，眼神专注而温柔……那是家的温暖，是根的味道。

强烈的孤独和思念像潮水般涌来。她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那本硬壳日记本和一支短铅笔，借着马灯如豆的光晕（光线太暗，她不得不把本子凑得很近），在纸页上用力地写下：

“这里的星星，和扎龙一样多，密密麻麻，亮得晃眼。可这里的风，太硬了，像裹着盐粒的刀子，能把人骨头缝都吹透。等小鹤孵出来，第一课，就得教它们怎么顶着这刀子一样的风飞。不学会逆风，在这滩涂上，活不下来。”

写罢，她合上本子，抱在胸前，试图汲取一点想象中的温暖。棚外，不知名的水鸟发出几声短促而凄清的鸣叫，划破了夜的寂静。秀娟披上旧棉袄，轻轻掀开塑料帘子走了出去。

月光不知何时破云而出，清冷地洒在广袤无垠的滩涂上。眼前的世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巨大无比的黑丝绒布，灰黑色的泥土和零星的水洼吸收着月光，反射不出任何光亮。只有远处那一片在风中起伏摇曳的芦苇荡，在月光下显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随着风势的强弱，时而聚拢，时而散开，远远望去，竟像一群沉默伫立、默默守望的人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并不合身的旧棉袄。然而，当她抬起头，仰望那深邃无垠的夜空时，她怔住了。墨蓝色的天幕上，繁星璀璨，银河如练，无数颗星星安静地闪烁着，明亮、清晰、浩瀚无边——和扎龙湿地上空那片她从小看到大的星空，一模一样！清冷的月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也洒在不远处那个简陋的、守护着生命之源的塑料棚上。

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冲散了那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孤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咸涩而冰凉的空气，嘴角慢慢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是啊，这片土地是陌生的，是严酷的，风是硬的，土是涩的。

可至少，头顶的这片星空，这轮明月，是熟悉的。

它们和扎龙的一样，沉默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她，也照耀着棚子里，那三枚在温暖中静静孕育、等待着破壳而出、迎接这片同样星空的小生命。

有它们在，这片陌生的滩涂，便有了光，有了暖，有了值得她拼尽一切去守护的理由。这里，就是新的起点。

六月的一个清晨，滩涂的薄雾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咸湿的凉意。徐秀娟在简陋铺盖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笃笃……笃笃笃……”声，像小小的鼓槌在敲击着她的耳膜，穿透了黎明时分的寂静。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棚顶塑料布的响动！秀娟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什么攥紧了，瞬间睡意全无！她几乎是弹坐起来，连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扑向角落里那个铺着稻草的木箱！

借着从塑料棚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住最左边那枚鹤蛋——一道细细的、蜿蜒的裂缝！像大地上初生的河流，清晰地刻在灰褐色的蛋壳上！裂缝的边缘，似乎还在极其轻微地……颤动！

“动了！它……它动了！”秀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哽咽。她跌跌撞撞地冲向隔壁老王的棚子，声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王叔！王叔！快！快来看！蛋……蛋裂了！小鹤要出来了！”

老王被她的喊声惊醒，趿拉着鞋就跑了过来。两人并排蹲在木箱边，像两尊凝固的雕像，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惊扰了这神圣的生命仪式。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充满了焦灼的期待。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裂缝，看着它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延伸、变宽。终于，一丝嫩黄的颜色从裂缝深处露了出来，是湿漉漉的、带着生命光泽的绒毛！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甜蜜。直到日头高悬，接近中午时分，木箱里才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嗒”！一小块蛋壳应声剥落！紧接着，一个湿漉漉、带着粘液的小脑袋，颤巍巍地从缺口处探了出来！小小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黑曜石般圆润、懵懂的眼睛，正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一声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唧唧……”声，如同天籁，从它微微张开的喙里飘了出来。

秀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唰”地一下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她伸出微微颤抖的食指，用指腹最柔软的地方，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雏鹤湿漉漉的、紧贴在背上的绒毛。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像初春最嫩的柳絮，像刚刚绽放的蒲公英绒球，还带着蛋壳内温热的余韵和生命最初的潮湿气息。

“王叔，您看……”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身边同样激动的老王，脸上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在泪光的映衬下，纯净得如同扎龙五月里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像不像……像不像咱们扎龙春天，那满滩飞着的蒲公英？”

老王用力点头，眼眶也红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字。

接下来的三天，仿佛是一场生命的接力赛。在秀娟和老王屏息凝神的守护下，另外两枚鹤蛋也相继奏响了破壳的乐章。小小的生命，一个接一个地，带着湿漉漉的绒毛和懵懂的眼神，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盐碱滩涂的世界。

秀娟的心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了。她蹲在木箱边，看着三个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小毛团，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她伸出手指，依次轻轻点了点它们的小脑袋，声音里带着无限的爱怜和郑重：

“你，就叫‘龙龙’，记着咱们的老家，扎龙。”

“你，是‘盐盐’，记着这片咱们要一起扎根的新土地，盐城。”

“还有你……”她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只看起来最瘦弱、也最安静的小家伙身上，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私心，“你就叫‘娟娟’，跟着我，等长大了，就像带着我的影子，在这片滩涂上飞！”

从此，秀娟的生活彻底被这三个小家伙填满。它们像三只永远填不满的“小口袋”，每隔两小时，就准时用细弱的“唧唧”声宣告饥饿。秀娟成了最忙碌的“厨师”和“保姆”。天蒙蒙亮就去附近的河汊捞新鲜的小鱼虾，回来细细地剁成肉泥，再拌上精心研磨的玉米粉和钙粉，用特制的小竹勺，一点一点，耐心地送到它们嘴边。“龙龙”总是最霸道的小家伙，力气大，胃口更好，常常把小脑袋使劲往前拱，把相对瘦小的“盐盐”挤得东倒西歪。秀娟不得不化身“裁判”，轻轻把“龙龙”的小脑袋拨开一点，给“盐盐”腾出位置。而“娟娟”则是最胆小的“小淑女”，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哥哥姐姐后面，等它们吃得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秀娟总会特意给它多留一小勺，看着它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啄食，那专注又满足的小模样，让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像含着一块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的、甜丝丝的麦芽糖。

夜晚，是更需警醒的时刻。滩涂夜寒露重，秀娟几乎不敢睡沉，耳朵时刻捕捉着木箱里细微的动静。有时迷迷糊糊醒来，总觉得不放心，便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小心翼翼地把最怕冷的“娟娟”（有时是看起来有点蔫的“盐盐”）轻轻捧出来，解开棉袄扣子，把它暖烘烘的小身体揣进自己怀里。小家伙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扭来扭去，发出舒服的“咕咕”声，像在撒娇，又像在说着只有它自己才懂的梦话。有一次，“娟娟”大概是睡得太沉太安心了，竟然在她怀里撒了泡尿！温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她的棉袄里子。秀娟又好气又好笑，低头对着怀里的小家伙轻声嗔怪：“你这个小坏蛋呀！” 可看着它懵懂无辜的黑眼睛，又哪里舍得把它放回冰冷的木箱？就这么忍着湿凉，一直把它焐在怀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棉袄上留下了一片小小的、带着奶腥味的“地图”。

二十天过去，生命的奇迹每天都在上演。灰扑扑的绒毛下，开始钻出硬挺的灰色羽管，像小小的箭矢，预示着飞翔的未来。小家伙们不再满足于狭小的木箱，扑扇着稚嫩的翅膀，跌跌撞撞地想探索更大的世界。秀娟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它们一只只抱到棚外相对平整的空地上，开始它们人生的第一课——学步和觅食。她耐心地引导它们用喙翻开小石块，寻找底下躲藏的虫子。“龙龙”永远是最调皮捣蛋的那个，对找虫子兴趣缺缺，反而对秀娟沾着泥点的鞋带情有独钟，总爱追着啄，被她轻轻拍一下小脑袋，就立刻歪着头，眨巴着黑豆眼瞅着她，一副“我什么也没干呀”的无辜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那天傍晚，夕阳慷慨地将最后的光辉泼洒在滩涂上，把灰黑的土地、稀疏的芦苇都染成了温暖的金红色。秀娟席地而坐，一天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暖色融化。三只半大的雏鹤围着她，像三个毛茸茸的灰色小卫星，迈着还不甚稳健的步子，一圈一圈地绕着她转悠，沐浴在金色的霞光里。就在这片静谧而温馨的画卷中，一个清脆的、带着明显上扬弧度的声音，突然响起——

“唧——嗷！”

不是幼时细弱的“唧唧”，也不是撒娇的“咕咕”，那声音像一把刚擦亮的小号，带着一种初试啼声的试探，却无比清晰地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是“娟娟”！它正仰着脖子，小小的胸腔微微起伏着，发出了这声清越的鸣叫！

秀娟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娟娟”。那声稚嫩却已初具鹤鸣风韵的叫声，像一道电流击中了她的心脏，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金色的世界。

这不仅仅是一声鸣叫。

这是一声宣言！一声用生命之力发出的、响彻滩涂的宣告：

我们，在这里，活下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生命的宣言，远处的芦苇荡深处，几只野生的丹顶鹤被这声音惊动，或是感应到了同类的讯息，纷纷引颈长鸣。悠扬的、此起彼伏的鹤鸣声穿透暮色，从四面八方传来，在金色的滩涂上空交织、回荡。

秀娟再也抑制不住，她伸出颤抖的手臂，将发出第一声清鸣的“娟娟”紧紧拥入怀中，脸颊贴着它长出羽管、微微发硬的颈侧。她望向天边那燃烧般的晚霞，声音哽咽着，带着泪，更带着无边的喜悦和骄傲，轻声对着怀里的“娟娟”，也对着这片见证奇迹的土地说：

“听见了吗？它们在欢迎你们呢！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欢迎……来到我们的家。”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金光温柔地包裹着相拥的人与鹤，如同一个无声的祝福，烙印在这片新生的希望之地。

“秀娟，你对这些鹤太娇惯了。”老王看着徐秀娟给“盐盐”的伤腿涂药膏，忍不住皱起眉，“野鹤哪有这么养的？摔断腿也是常事，让它自己长好就行。”

“盐盐”昨天学飞时撞到了石头，腿上划了道口子，秀娟心疼得不行，特意去镇上买了红药水和纱布，每天给它换药。她闻言抬起头：“它们不是野鹤，是我一手喂大的，跟我的娃似的，能不心疼吗？”

老王叹了口气。自从雏鹤长大些，秀娟的“规矩”就越来越多：每天要带它们在滩涂散步一小时，说“练胆子”；不许同事用粗嗓门吼它们，说“会吓着”；甚至给每只鹤做了个小牌牌，记着它们的食量和健康状况。

“养鹤是为了让它们回归自然，不是当宠物养。”有次开例会，老张忍不住提了句，“你看隔壁林场，养的野鸭刚长毛就扔回水里，照样活得好好的。”

秀娟的脸一下子红了，声音却很倔：“鹤不是野鸭！它们通人性，你对它好，它才敢信任人。等它们能飞了，我自然会放它们走，但现在，我得对它们负责。”

那天的会不欢而散。秀娟独自走到滩涂深处，坐在芦苇丛里，看着远处的鹤群发呆。风带着盐碱味吹过来，她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只是想让这些鹤活得好一点，为什么就这么难？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为了救一只受伤的野鹤，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最后自己冻得发烧。母亲骂他傻，他却说：“鹤是通灵性的，你救了它，它记你一辈子。”

现在，她好像懂了父亲的话。前几天她在沼泽边崴了脚，是“娟娟”先发现的，它围着她叫个不停，又飞回去把同事引了过来。当时“娟娟”用翅膀蹭她的脸，那温度，比任何安慰的话都暖。

傍晚回到棚里，她看见“盐盐”的纱布被扯掉了，腿上的伤口又渗了血。老张站在旁边，有些尴尬地说：“我看它老啄纱布，就给拆了……”

秀娟没说话，蹲下身重新给“盐盐”包扎。这次她包得格外仔细，还在纱布外缠了层软布，防止“盐盐”再啄。“盐盐”乖乖地站着，用头蹭她的胳膊，像是在安慰她。

这时，“龙龙”突然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嘴里叼着一根芦苇，放在秀娟脚边。接着，“娟娟”也飞过来，把嘴里的小鱼放在她手心里。

老张在旁边看着，突然没了声音。秀娟抬起头，眼圈红红的，却笑了：“你看，它们懂。”

那天之后，没人再反对秀娟的“规矩”。同事们发现，那些被她精心照顾的鹤，比野鹤更亲近人，也更聪明——它们会跟着护鹤人的脚步避开危险的沼泽，会在发现偷猎者时发出警报般的鸣叫。

有次老王去巡护，不小心踩到了松动的淤泥，眼看就要陷下去，是“龙龙”冲过来，用喙死死拽住他的裤脚，直到秀娟带着人赶来。

事后老王摸着“龙龙”的脖子，难得地说了句：“这鹤，真通人性。”

秀娟看着他，笑了。她知道，不是鹤通人性，是人和鹤之间，本就该有这样一份相互守护的默契。

八月的盐城，暑气像块湿抹布，闷得人喘不过气。徐秀娟正在给鹤群换水，看见老张举着封信朝她喊：“秀娟，扎龙来的信！”

她心里一紧，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手上的泥，接过信封。信封上是父亲的字迹，笔画比以前抖了些，右上角贴着张小小的鹤邮票。

她躲回棚里，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父亲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秀娟吾女，见字如面。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你妈前阵子咳嗽，现在好多了，就是总念叨你，说盐城潮，让你多晒被子……”

看到“妈咳嗽”三个字，秀娟的鼻子突然酸了。她离开家时，母亲塞给她一沓暖宝宝，说“南方冬天没炕，冷了就贴上”，现在想来，母亲那时是不是已经不舒服了？

“扎龙的鹤今年孵出了六只雏鹤，成活率百分之百，你爸我没给你丢脸。”父亲的语气带着点骄傲，“就是你临走前种的那丛芦苇，被水冲了，我又给你补了几棵，等你回来，就能看到绿油油的一片了。”

秀娟想起那丛芦苇。去年秋天，她在鹤舍旁种了几棵，说等长高了，就能给雏鹤遮阴。没想到父亲还记得。

信的末尾，父亲写：“你妈总催你回来看看，我说秀娟在做大事，等盐城的鹤能飞了，她自然会回来。你别惦记家里，把鹤照顾好，比啥都强。”

秀娟把信贴在胸口，眼泪掉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块墨迹。她想回家，想躺在母亲烧的热炕上，想闻父亲旱烟袋的味道，可她不能走——“龙龙”“盐盐”“娟娟”刚学会短距离飞行，还离不开人；保护区的新鹤舍刚搭了一半，她得盯着进度。

她摸出纸笔，趴在木箱上回信。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只写下：“爸，妈，我一切都好。盐城的鹤快会飞了，等它们能跟着大鹤迁徙，我就回去看你们。替我给妈带句话，让她按时吃药，别惦记我。”

写完她把信读给“娟娟”听。“娟娟”站在她脚边，歪着脑袋，用喙轻轻啄她的手背，像是在说“我懂”。

夜里，她把父亲的信压在枕头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她架在脖子上，去芦苇荡看鹤。父亲的肩膀很宽，她坐在上面，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丹顶鹤的红冠在芦苇丛里一闪一闪，像落在绿海里的火星。

“等我回去，爸，”她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我带你去看盐城的鹤，它们飞得不比扎龙的差。”

第二天一早，她把信交给老张，拜托他帮忙寄出去。转身回棚时，看见“龙龙”“盐盐”“娟娟”站在门口等她，晨光落在它们身上，灰色的羽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秀娟笑了，走过去摸摸它们的头：“咱们得快点长大，等会飞了，就一起回扎龙看看。”

九月中旬的台风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天还是晴空万里，第二天一早，天空就被灰黑色的云压得低低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塑料棚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怕是有强台风，赶紧加固鹤舍！”老王在棚外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秀娟心里咯噔一下，冲进鹤舍——“龙龙”“盐盐”“娟娟”缩在角落，不安地扑腾着翅膀，发出短促的“唧唧”声。

她赶紧把它们赶到内舍，又找来帆布把窗户蒙住。“别怕，有我在。”她摸着“龙龙”的背，它的羽毛都竖了起来，身体抖得厉害。

中午时分，风突然变了方向，像疯了似的撞向滩涂。塑料棚的骨架发出“嘎吱”的呻吟，固定棚顶的绳子“嘣”地断了一根，棚顶瞬间陷下去一块。

“快拿备用绳！”秀娟大喊着，伸手去抓飘动的帆布。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的狂风卷着暴雨砸下来，内舍的木门被吹得敞开，“龙龙”受惊，扑棱棱地冲了出去！

“龙龙！”秀娟的心脏像被攥住了，她想也没想就追出去，可暴雨模糊了视线，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贴在脸上，刚跑出两步就被脚下的泥坑绊倒，膝盖磕在石头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等她挣扎着爬起来，“龙龙”的影子已经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里了。

“龙龙！龙龙——”她疯了似的在滩涂里奔跑，泥水溅了满身，嘴里灌满了带着咸味的雨水。同事们追上来拉住她：“风太大了！根本找不着！等雨停了再说！”

“不行！”她甩开他们的手，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它才半岁，从来没独自飞过这么远！万一掉进沼泽里怎么办？”

她记得“龙龙”最喜欢去东边的芦苇荡，那里地势高，有片干枯的芦苇丛，平时总爱躲在里面晒太阳。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东边跑，泥浆没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像要把腿拔出来。暴雨打在脸上，疼得像小石子砸，可她顾不上——她仿佛能听见“龙龙”在哭，那细弱的叫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芦苇荡里的积水已经没过膝盖，干枯的芦苇秆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像在哭。秀娟趟着水往前走，每走几步就喊一声“龙龙”，声音被风撕成碎片，连自己都听不清。突然，她脚下一滑，重重摔进水里，呛了好几口带着泥沙的水，挣扎着起来时，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

不知过了多久，风势渐渐小了些，雨变成了蒙蒙细雨。秀娟瘫坐在芦苇丛里，看着空荡荡的水面，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龙龙”刚破壳时，那么小，眼睛都睁不开，是她用棉签蘸着温水一点点喂活的；想起它第一次扑腾着飞起来，撞到她的胸口，把她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想起它抢食时得意的样子，被她敲了脑袋还不服气地“嘎嘎”叫……

“龙龙，你回来啊……”她抱着膝盖，声音哽咽，“是我没看好你……”

天色暗下来时，同事们打着手电筒找到她，把她架回棚子。老王给她煮了碗姜汤，她捧着碗，手却抖得厉害，姜汤洒出来烫了手，她也没知觉。她看着内舍里“盐盐”和“娟娟”，它们缩在角落，不停地对着门口叫，像是在等“龙龙”回来。

夜里，秀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渐渐平息的风声，怎么也睡不着。她摸出日记本，借着马灯的光，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鹤，旁边写：“明天一定找到你。”

凌晨时，雨终于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滩涂被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芦苇的清香。秀娟一骨碌爬起来，揣了两个窝头就往外走——她要去更远的地方找，哪怕翻遍整个滩涂，也要把“龙龙”找回来。

九月十六日的清晨，滩涂的露水重得像霜。徐秀娟踩着湿漉漉的芦苇，裤脚很快就湿透了，冷得像冰碴贴在皮肤上。她把窝头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喊“龙龙”，声音穿过空旷的湿地，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地飞远了。

东边的芦苇荡她已经找了三遍，连根鹤毛都没看见。她想起“龙龙”前几天总往北边的深水区飞，那里有片长满三棱草的沼泽，或许它躲在那里避雨？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远远看见一片灰绿色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枯黄的芦苇秆，那就是北边的沼泽。秀娟的心提了起来，加快脚步往前走，脚下的泥越来越软，每一步都要陷下去半尺。

“龙龙！龙龙——”她的声音在沼泽上空回荡，却听不到任何回应。她蹲下身，仔细查看泥地上的脚印，希望能找到鹤爪的痕迹。突然，她眼睛一亮——不远处的水边上，有几根白色的羽毛，沾着湿漉漉的泥，正是丹顶鹤的羽毛！

“龙龙！我来接你了！”她喊着，不顾一切地朝那边走去。靠近水边的地方全是烂泥，脚刚踩上去就往下沉，她用力拔起脚，鞋却陷在了泥里。她干脆甩掉鞋，光着脚踩在泥里，冰冷的泥水透过脚心往上钻，可她只觉得心里热得慌——“龙龙”一定就在附近。

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绿藻，看不清底下的深浅。秀娟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探路，树枝往下一插，有时能触到硬底，有时却“噗”地一声没了影，那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她记得父亲说过，沼泽里的“暗坑”最危险，表面看着和别处一样，底下却是稀软的烂泥，人掉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可她顾不上这些了。她看见前面的水面上，有个小小的白色影子在动，像是“龙龙”的翅膀！“龙龙！”她大喊着，朝那个影子扑过去。就在这时，脚下突然一软，她感觉身体猛地往下坠，泥水瞬间没到了胸口，带着一股巨大的吸力，把她往深处拖。

“不好……”她心里咯噔一下，想挣扎着往上爬，可手脚却像被绑住了似的，越动陷得越深。泥水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喘不过气。她猛地抬头，想再看看那个白色的影子，可眼前只有一片浑浊的绿，耳边是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她想起扎龙的芦苇荡，想起父亲的骂声，母亲的棉袄，想起“盐盐”肿着的额角，“娟娟”蹭她手心的温度，想起“龙龙”第一次飞起来时，自己拍红的手掌……原来，她记挂的东西有这么多。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感觉手指触到了一根硬硬的东西，是根鹤羽，大概是“龙龙”掉的。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鹤羽攥在手里，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风从沼泽上空吹过，带着芦苇的清香，像极了扎龙的春天。

她好像听见了鹤鸣，清亮亮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同事们发现徐秀娟不见了，是在上午十点。老王去送早饭时，看见棚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盐盐”和“娟娟”在鹤舍里焦躁地转圈，对着门口不停地叫，声音里满是不安。

“秀娟去哪了？”老王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早上看见秀娟光着脚往北边的沼泽走，当时还劝她：“那地方危险，等我们一起去！”可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先去看看，找到龙龙就回来。”

“坏了！”老王撒腿就往回跑，喊上老张和几个年轻同事，带着绳子和竹竿往北边的沼泽赶。一路上，他们看见泥地上有串杂乱的脚印，光着脚，深一脚浅一脚，一直延伸到沼泽边。

“秀娟！秀娟——”他们在沼泽边大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老张突然指着水面：“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红色的影子，是秀娟那件总穿在身上的红棉袄。

“秀娟！”老王嘶吼着跳进水里，同事们也跟着跳进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影子游去。泥水冰冷刺骨，脚下的烂泥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可没人敢停。

等他们把秀娟托上岸时，她的身体已经凉透了，眼睛紧紧闭着，手里却还攥着一根白色的鹤羽，攥得那么紧，掰都掰不开。

“秀娟，你醒醒啊！”老王抱着她，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她脸上，“龙龙找到了！你看，龙龙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龙龙”真的出现在不远处的芦苇丛里，它大概是被刚才的动静惊到了，站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他们，嘴里发出细细的“唧唧”声。老张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走到秀娟身边：“秀娟，你看，龙龙好好的，没丢……”

“龙龙”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对着秀娟的脸叫了一声，声音凄厉得像哭。接着，它挣脱老张的手，跳到秀娟的胸口，用喙轻轻啄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叫她醒来。

没过多久，“盐盐”和“娟娟”也被另一个同事带来了。它们一看到秀娟，就扑腾着翅膀围过来，挤在她身边，发出哀哀的鸣叫声。三只小鹤的叫声混在一起，在空旷的沼泽上空回荡，听得人心里直发酸。

远处，不知何时飞来一群丹顶鹤，十几只，在天空盘旋着，鸣声清越而悲伤。它们好像知道这片沼泽里发生了什么，一圈又一圈地飞着，久久不肯离去。

老张蹲在地上，摸着秀娟手里的鹤羽，哽咽着说：“这丫头，到最后，心里想的还是鹤啊……”

徐秀娟的葬礼，是在三天后举行的。消息传到扎龙，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抱着秀娟的骨灰盒，手一直在抖，却没掉一滴泪，只是反复说：“我女儿，是护鹤死的，光荣。”

盐城的乡亲们都来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提着纸钱和花圈，默默地站在滩涂边，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坟——坟前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徐秀娟。

下葬那天，天阴得厉害，像是又要下雨。保护区的同事们抬着骨灰盒，一步步走向坟地，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龙龙”“盐盐”“娟娟”跟在后面，由老张抱着，它们安安静静的，不叫也不闹，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那个骨灰盒，像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父亲把骨灰盒放进墓穴时，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老泪纵横：“秀娟，爸对不起你，没看好你……”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鹤鸣。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群丹顶鹤从远处飞来，正是前几天在沼泽上空盘旋的那群。它们飞得很低，翅膀几乎要擦过人们的头顶，鸣声哀婉，像是在为秀娟送行。

“是鹤来送她了。”有个老人喃喃地说，“这姑娘心善，鹤都记着呢。”

“龙龙”突然从老张怀里挣脱出来，扑腾着翅膀飞到坟前，用喙轻轻啄着那块石头，发出“笃笃”的声音，像是在和秀娟说话。“盐盐”和“娟娟”也跟着飞过去，三只小鹤围着石头转圈，叫声里带着哭腔。

秀娟的母亲把那件红棉袄盖在坟上，棉袄上还沾着滩涂的泥和鹤粪的痕迹，那是秀娟在盐城穿得最久的一件衣服。“丫头，天冷了，穿上暖和。”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以后，妈就用不上给你做新棉被了……”

葬礼结束后，乡亲们陆续散去。父亲站在坟前，看着远处的滩涂，突然说：“秀娟，你把家安在这儿了，爸理解你。以后，扎龙的鹤，盐城的鹤，都是你的家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秀娟小时候画的鹤，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他把布包埋在坟前的土里，像是在给女儿送一件心爱的玩具。

夕阳西下时，父亲要回扎龙了。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小坟，看了一眼围着坟转圈的三只小鹤，抹了把脸，转身走进了暮色里。

滩涂的风还在吹，带着咸咸的味道。可那天，所有人都觉得，风里好像多了点什么——是鹤鸣，是牵挂，是一个女孩用生命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温度。

整理徐秀娟的遗物时，同事们在她的帆布包里找到了一个蓝色封面的日记本，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封面上画着一只展翅的丹顶鹤，是用红笔涂的，颜色有点掉了。

日记本里的字迹娟秀，偶尔有几页因为沾了水，字迹变得模糊。第一页写着：“1986年5月，我带着三枚鹤蛋来到盐城。它们是扎龙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里面记满了和鹤有关的事：“龙龙今天抢了盐盐的食，被我敲了脑袋，委屈地叫了半天。”“娟娟好像有点怕水，明天得带它去浅水区试试。”“今天发现滩涂里有片有毒的草，得做个标记，别让小鹤误食了。”

有几页画着小鹤的成长图，从破壳的雏鸟，到长出羽管，再到能飞起来，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旁边标着日期，算下来，几乎每天都画了一张。

翻到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9月15日那天写着：“台风来了，龙龙被风吹走了。我一定要找到它，它那么小，肯定吓坏了。”后面画了个小小的鹤，旁边打了个问号。

最后一页只写了一半：“明天去东边的芦苇荡找‘龙龙’，它喜欢在那里晒太阳……”字迹到这里突然断了，像是笔突然掉了，纸上还留着一个淡淡的墨点。

同事们看着那未写完的句子，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他们好像能看到秀娟写日记时的样子，坐在马灯下，一边写一边想着“龙龙”，嘴角或许还带着笑，以为明天就能把它找回来。

日记本里还夹着些零碎的东西：一片干枯的银杏叶，是她从哈尔滨带来的；一张食堂的菜票，背面写着“鹤的喂食时间：早6点，午12点，晚5点”；还有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老人穿着工作服，站在鹤群里，笑得很憨厚。

帆布包里还有件没织完的毛衣，是浅灰色的，织了一半，针还别在上面。老王说，前几天还看见秀娟晚上在棚子里织，说天冷了，给“娟娟”织个小坎肩，怕它冻着。

最让人心里发酸的是那件红棉袄，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破了边，口袋里还装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那是她准备找到“龙龙”后喂它的。

老张把日记本和红棉袄小心地收起来，放在保护区的办公室里。他说：“这是秀娟留下的念想，得好好存着，让以后来的人都知道，这里曾经有个姑娘，把心留在了滩涂里。”

后来，有个新来的实习生翻到日记本最后一页，看着那未写完的句子，突然问：“秀娟姐没找到龙龙，是不是很遗憾？”

老张指着窗外，那里，“龙龙”“盐盐”“娟娟”正和一群丹顶鹤一起在滩涂上空飞，翅膀张开，姿态舒展。“不遗憾。”老张说，“你看，龙龙回来了，它们都好好的。秀娟在天上看着呢，肯定笑了。”

多年后，盐城自然保护区的鹤类驯养场已经成了全国闻名的基地，每年都有许多年轻人来这里学习护鹤技术。他们来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听老张讲徐秀娟的故事——讲她带着鹤蛋穿越三千里路，讲她用体温孵育雏鹤，讲她为了找“龙龙”消失在沼泽里。

驯养场的办公室里，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徐秀娟穿着红棉袄，站在鹤群里，笑得腼腆，一只丹顶鹤正用翅膀搭在她的肩上。照片旁边，放着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和那件红棉袄。

新来的实习生总会问：“秀娟姐走了这么多年，鹤还记得她吗？”

老张就会指着驯养场里的那群丹顶鹤说：“你看那只领头的，就是当年的‘龙龙’。每年春天，它都会带着鹤群在秀娟的坟上盘旋三圈。”

有一年深秋，一个刚到保护区的女孩在秀娟的坟前发现了一件怪事：一只丹顶鹤站在坟前，一动不动，像尊雕像。女孩想走近看，却被老张拉住了：“别惊动它，那是‘娟娟’，每年这个时候，它都会来这儿待一天。”

女孩看着“娟娟”，它的羽毛已经有些花白，显然年纪不小了。它低着头，用喙轻轻啄着坟前的泥土，像是在寻找什么。阳光落在它身上，把红色的头顶照得格外亮，像一颗跳动的小火苗。

“它在等秀娟姐吗？”女孩轻声问。

老张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哑：“秀娟走的时候，‘娟娟’还没成年。这些年，它看着一拨又一拨的雏鹤出生、长大、迁徙，自己却从没离开过这片滩涂。”

那天傍晚，女孩看见“娟娟”展开翅膀，在坟地上空慢慢盘旋。它飞得很低，翅膀几乎要擦过坟头的野草，鸣声清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夕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坟前的石头上，像是在和那个刻着“徐秀娟”的名字依偎。

后来，女孩在驯养场的档案室里，看到了徐秀娟当年的笔记。其中一页画着三只雏鹤，旁边写着：“等它们能跟着大鹤迁徙，我就带它们回扎龙看看。那里的芦苇荡，比盐城的更软。”

她突然明白，秀娟的愿望其实很简单——她想让这些生灵，能自由地在天地间飞翔，能在扎龙的芦苇荡和盐城的滩涂间，找到属于自己的家。

而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每年春天，成群的丹顶鹤从南方飞回扎龙，秋天又飞回盐城，翅膀掠过沼泽和滩涂时，鸣声里好像总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护鹤的人们说，那是秀娟在跟着鹤群一起飞。

有一年冬天，盐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滩涂被盖得白茫茫一片。老张带着新人们去巡护，走到秀娟的坟前时，发现雪地上有一串小小的脚印，从鹤舍一直延伸到坟前，又延伸回去。

“是‘龙龙’它们来过了。”老张笑着说，眼里却闪着光。

雪地里，那座小小的土坟被鹤群用翅膀扫过，露出了底下的青草。坟前的石头上，落着几片洁白的鹤羽，像是有人特意放在那里的。

新来的年轻人蹲下身，摸着那些鹤羽，突然哼起了一首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旋律在空旷的滩涂里回荡，和远处的鹤鸣融在一起。

“走过那条小河，你可曾听说，有一位女孩，她曾经来过……”

风从芦苇荡里吹过，带着雪的清冽，也带着芦苇的暖香。好像有个穿红棉袄的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的沼泽边，对着鹤群微笑，眼里的光，比丹顶鹤的红冠还要亮。

她从未离开。她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成了丹顶鹤翅膀上的风，成了所有护鹤人心里的一盏灯——提醒着他们，生命有多珍贵，守护有多值得。

而那些翱翔在天地间的丹顶鹤，年复一年地迁徙、繁衍，用清亮的鸣声告诉世界：这里，有过一个叫徐秀娟的女孩，她把生命献给了它们，也把永恒的守望，留给了这片她深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