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辞，霜痕与归程

了·

立秋悄至，新季循着岁月磨平的旧痕，如一道无声的敕令，宣告着轮回的又一次更迭。一枚乡愁，凝结着浓重的寒霜，沉甸甸地悬垂在老屋的檐角，在渐起的风里低徊，发出细微而清晰的、仿佛冰晶碰撞的声响。无谓的秋风，照例穿堂而过，卷起尘埃与寂寥，也拂过心头最深的褶皱。你的音容，被秋色浸染得苍老而朦胧，高高悬挂于时光左岸，清晰又遥不可及，成为我灵魂深处无法攀越的孤峰。

秋的味道，最初是悬于老树枝头那几颗青涩转红的枣儿，在澄澈的蓝天下，酝酿着甜与涩交织的秘密。直到我背负行囊，越过西南层叠的山水，在异乡的风尘里回望，才骤然懂得，故乡风中摇曳的那抹深红，传颂的岂止是果实？那是整个村庄沉淀的、难以企及又日渐模糊的旧事烟云。彼时今日，恍若隔世。夏日的余烬仿佛还在血脉深处隐隐灼烧，流淌着往昔温软的错觉。而那未曾出口、亦或来不及郑重道出的告别，却以最寂静、最决绝的方式，抽走了生命中最温暖坚实的依托，徒留一片空旷的回响。

秋风再起，能与我细说往事、印证旧痕的人，已寥寥无几。曾在同一片屋檐下嬉闹、同一口锅里舀食的我们，早已被时光无涯的荒野吹散，如蒲公英的冠毛，各自天涯飘零。我独自伫立于这缓缓铺展的秋色画卷前，看往事如褪色的叶儿，在风中打着旋，飘洒的纷纷扬扬。

梦中亲人的面容，清晰又虚幻，横亘其间的，除了幽冥永隔的冰冷河汉，便是命运推搡下的各自为安。所有尘世的执念，关于团聚，关于倾诉，关于弥补，在生死的铁律与岁月的洪流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唯有这深切的怀缅，如不熄的野火，灼烧着心田，最终化作梦回时分，在旷野或十字路口燃烧翻飞的纸钱。它们载着我无处安放的悲伤，无言的祈愿，向着渺茫的夜空升腾、飘散，融入无边的黑暗，也带走我徒劳的希翼。

岁月无声，如退潮般卷走了岸上的喧器与温度。

那些被离岸搁浅的人事，在记忆的沙滩上，渐渐蒙上厚厚的、带着咸涩气息的尘。一层又一层，真相掩埋，细节篡改，情感被风干。时光如无情的闸门，将回溯的路径阻断、切断。纵使目光能穿透这厚重的迷雾，穿透时空的层层帷幔，我们也再难期冀一次哪怕短暂的重逢。那彼岸，落在时间沉沉处已是永恒的寂静。

夜，沉甸甸地压下来，空气潮湿得仿佛能拧出冰冷的水，浸透衣衫，也浸透肺腑。书案上，一篇篇墨迹已干、字里行间浸满忧伤的日志，整齐地排列，沉默地等待着最终的封存与遗忘。我所有蹩脚、笨拙的语言，都在此刻倾尽全力，试图宣泄这暗沉厚重、几乎令人窒息的心绪。水汽弥漫，无孔不入，漫过窗外无边的夜色，也漫过我漫长而湿冷的梦境。

思念，总是在时间的提坝上疯长，如荒草般萋萋蔓延，纠缠不清。它们奋力地伸向远方，却再也无法抵达那片叫做旧时的堤岸。眼角蕴藏的水雾，让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蒙。昏黄的灯火下，雾蒙蒙的光晕闪烁不定，如同幻影。这双装满尘世离别的双眼，究竟阅尽了几多人间悲欢、世事沧桑？只觉秋风愈发萧瑟呜咽，如泣如诉，却道不尽这乡愁的千钧之重、万缕之深。

夜幕低垂，月华如水，行踪不定地在云层间游弋，将无眠的夜温柔又清冷地照亮。不安分的秋风，总似在窗棂缝隙间低语、窥探，试图撩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些无处遁形的心事，终于挣脱束缚，倾泻在银白的月光里，如泼墨般肆意流淌，在天地间铺展成一幅巨大的、无声的哀伤画卷。立秋之夜，我的眼眸空洞地定格于窗外深沉的黑暗，仿佛要将这浓黑望穿。

那个曾提着往事、轻吟而行的人，那个用烟火流年般的笑容温暖我生命的人，已沿着星河，去往了辽阔的远乡。忘不了他（她）音容笑貌里流转的人间至浓情愫，那是最朴实无华的爱与暖。泪水滑落，沿着冰凉的轨迹蜿蜒，而那条名为“归乡”的路，已在泪光中彻底迷失，踪迹全无。

天堂的爹娘啊，你们带走的，何止是身影？那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依凭，是整个世界的根基，是我灵魂的故土。

有些至亲，注定只能倾尽心力，陪伴命途山水一程，这无奈贯穿一生的宿命。自他们从尘世骤然消隐、化作春山抔土的那刻起，我所有执着不去的念想，便如深秋的枯叶，在无情的风中盘旋、零落、最终归于尘土，徒留空枝向天。看那远山的枫叶，在时光的晕染下渐次燃烧，红得惊心动魄，摇曳于寂寥的山野，自成一片绚烂又悲壮的风景。而我故乡的广袤平原上，却独独少了那曾令我心头一恸、眼眶发热的殷红。

这缺失，是心头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无人知晓，亦无人懂，那本该属于六月的、象征冤屈的飞雪，是如何穿越时空，悄然落满我早已霜白的肩头。生命冗长而寂寥的旅途中，那永恒的怀恋，是我此生无法释怀、亦无法卸下的沉痛哀念。

一生的离别，终化作南山覆盖的皑皑白雪，沉沉地、无声地压弯了我思念频起的脊梁。薄凉的人世深处，丝丝雪色悄然滋生，不经意回首间，已覆藏我所有难掩的慌张，宣告着一种深刻的无法逆转的苍老。

聚散无常，本是人生常态。然而，在父亲孤独的世界里，我似乎永远是那个漂泊在外的异乡人。他盼子归乡的目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凝成村口那一道望不到头的、近乎雕塑般的守望。在我步履不停之际，行囊却塞满他殷切的嘱托，沉甸甸的牵挂和故乡风物的气息，深深萦绕其间。

一捧故乡的土，几枚晒干的枣，它们曾是我跋涉千山万水时的慰藉，可当双足踏遍祖国的疆土，历经沧桑，蓦然回首，却发现生命中最沉、最不可替代的那份重量—那份源自血脉、源于土地、源于父母臂弯的依托，已在我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悄然遗落。

细究时光如沙般从指缝流走，方知年少青涩，错把寻常当作永恒。待幡然醒悟，惊觉时光早已偷换了天地。屋檐下那沉默如山、承载着所有无言之爱的背影，早已散作指尖再难触及的轻烟旧梦，消散在故乡的风中。

父母安然隐入秋野的怀抱，长眠于大地温暖的臂弯处。而我的世界，失去了他们的支撑与照耀，瞬间凋零，碎落成一地触目惊心、血色殷红的残瓣，每一瓣都浸染着无法言说的痛楚与荒冷。

在时光的炉火中，我们被反复煅烧、捶打，直至心智成熟，灵魂淬炼出所谓坚韧的光泽。然而这成熟的代价，竟始于至亲的猝然永诀。眉宇间深刻的沟壑，额头上丛生的霜雪，仿佛只在一夜萧瑟的秋风过后，便骤然深刻、蔓延。其中滋味的复杂与沉重，纵有千言万语，亦难以尽述。那一道道深沉的皱纹里，激荡着数不清的往事波涛，汹涌着，回旋着，冲刷着记忆的堤岸。失去光泽的黑发，丝丝缕缕，如秋日枯萎的草茎，又如银白的月光般飘零、闪耀。它们在这季节荒芜处仿佛要扎下根来，成为哀思的碑记。

夜深人静，独坐窗前。清茶在杯中微温，水汽氤氲。我凭栏仰望，苍穹如墨，唯有一轮孤月高悬。清冷的月辉无声洒落，将窗前的孤影拉得愈长愈凉。所有无处安放的惦念，都悄然藏进那悬挂中天、千年孤寂的月光深处。形单影只间，唯有这亘古不变的清辉，带着穿越时空的凉薄与慈悲，依然无声地酒满人间辽阔，照亮千里迢迢的归途，也照亮那条早已荒芜、再也无法踏上的回乡之路。经年的往事，如涓涓细流，又似无声的暗涌，流淌在无垠的月华清辉里，泛着冷冽的光晕。或许在某个我们无法感知的平行时空，那份至亲至爱的深情，那份家的温暖与喧闹，正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着不老的神话。梦中，五彩的经幡在轮回的风中猎猎飘动，发出低沉的梵音。

守望相助，不离不弃，曾是血脉里镌刻的、以为坚不可摧的永恒誓言。如今，这誓言却只能如断线的风筝，悬在秋日萧瑟的风间，飘摇不定，终是无法落地生根。一世的挚爱亲恩，在时间冷酷无情的瞬息里，如风中残烛，允灭成冰冷的灰烬。

月下，清冽的泪珠无声滚落，滑过冰凉的脸颊。泪痕灼穿了那条在记忆中蜿蜒、却在现实中永远消逝的归程。

从此，归乡成为一个永恒疼痛的隐喻，一个只能在月光里凭吊的、回不去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