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泸沽湖

叶如茵

　　初闻泸沽湖，大约在九十年代，因为读了一本畅销书《走出女儿国》。正是这本以杨二车娜姆闯荡经历和缠绵情爱为主线，讲述摩梭女孩孤身走出女儿国的自传体小说，我才初步对中国境内遗存的“最后一个女儿国”一一泸沽湖有所了解，并由此萌生了对母系社会最后伊甸园的好奇与神往，让其占据了心中的诗与远方。囿于泸沽湖偏居滇北一隅，山高路险，交通不便，因而迟迟未遂探访夙愿，直至这个暑假好梦成真，才迎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泸沽湖之行。

　　记得有个旅行者说：没有朝圣者般的虔诚，你不要到这里来；没有长途跋涉的脚力，你不要到这里来；惧怕高峻凶险的山路，你不要到这里来；泸沽湖，拒绝轻薄的亲近和虚浮的喧嚣。

你吹过了苍山的风，你沐过了洱海的浪，你领教过了玉龙雪山的凛凛寒气、你胆颤心惊地匍伏过了那直把金沙江逼作一缕细线的云中之路，泸沽湖，才会为你撩开她那神秘的面纱。

昨晚尽管导游一再强调说去泸沽湖的路况比较差，时间比较久，叮嘱我们一定要休息好。但晚上我躺在丽江的一家宾馆里偏偏辗转难眠，老婆和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想着去走婚呀，那么兴奋。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车子上山一程下山一程，一弯又一弯，仿佛要无限蜿蜒曲折下去，疑是在登天梯。这让我们这些天天踩着平坦水泥路的城市人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死盯着路面紧张不已。司机早已见惯不怪了，淡然若定地把握着方向盘，就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时间在煎熬中过去了五个多小时，长时间的翻山越岭让大家产生了不适和疲劳。心想如此的舟车劳顿，为了看一个湖，值吗？为什么真正的美景总是在遥远的地方呢？正昏昏欲睡时，树林间突然闪过一抹蔚蓝，但那抹蔚蓝很快就消失了，原来车子又转过了一道急弯，我这才意识到泸沽湖就快要到了。果然，经过一段连续的下坡路，那抹蔚蓝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神秘的泸沽湖便像一个羞答答的少女掀开了她的面纱，向我们展示她的清纯和美丽。

一下车，眼前的泸沽湖，真真切切地为我们撩开她那神秘的面纱。

这便是泸沽湖了，这便是我心仪已久的高冷之美。

只一眼，我便被泸沽湖醉倒了。

只一眼，我便被泸沽湖攫住了整个灵魂。

醉倒我攫住我的，是泸沽湖那超凡出俗的安详静谧，是泸沽湖那一尘不染的清亮洁净。未经任何尘世污染的泸沽湖澄澈碧透，穿过湖水，你可以历数水下十几米处悠闲来去的小鱼。洁白的雪山、苍绿的松林、摩梭村寨那童话世界般棕色的木刻楞房屋，还有郁黑的核桃树，白色的玛尼堆和桔红杏黄色的经幡，倒映在碧蓝的湖面上，朦胧而又迷离。黑色、白色、麻色的野鸭大雁，伴着摩梭人的独木舟，静静地滑过……

恍惚间，你仿佛置身于东山魁夷的画中了，你仿佛置身于如幻的梦境了。你不是东山魁夷的画中人，你却真的是来到了一个梦一般的地方。

是因为迷恋于泸沽湖的美丽安详吧，是因为沉醉于泸沽湖的超凡出世吧，沧桑满身的历史老人在这里停下了脚步，泸沽湖便凝固成为人类社会进化的活化石一一沿湖而居的摩梭人，至今保留着母系氏族社会的习俗。

泸沽湖，是一个纯静的女儿国。

泸沽湖，是一个千年不醒的梦。

　　我们到达泸沽湖观景台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

观景台位于半山腰，台下的林木在阳光下青翠欲滴。目光穿过林木向前望去，看到一条长长的半岛宛若长龙卧波楔入湖心，半岛根部有几百米高，越往湖心高度越低，渐渐潜入湖底不见。岛上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和绿草如茵的草甸，或许是天上漂浮些乌云的缘故，那林木和草地的颜色也黯淡下来。半岛名叫后龙山，后龙是摩梭神话传说中的男山神。泸沽湖四周群山环绕，湖中散布三、五座小岛，因后龙山插入湖心，整个湖面状若马蹄。或许是因湖水太深的缘故，整个湖面和远处的群山都呈现出神秘的湛蓝色。

目光越过后龙山，对面湖畔高踞着格姆女神山。摩梭神话传说中，此山是格姆女神的化身，转山节期间，摩梭人都要上女神山祭祀女神。格姆女神山海拔三千多米，是泸沽湖四周最高山峰，因酷似一头俯视泸沽湖的狮子又名狮子山。远远望去，山顶平坦如削，林木若隐若现。山顶往下是一段裸露的悬崖峭壁，再往下的峰峦宛若女孩子的百褶裙，长满茂密的林木，直到湖畔。湖畔散落着星星点点的村落，村落里是民族风情浓郁的房子。

　　绕过村头的玛尼堆，经过湖边那棵百年的老核桃树，你便进入了摩梭人聚居的村寨。

那整棵整棵的圆木叠成了墙，整块整块的木板搭成了顶的木刻楞房屋，便是摩梭人居住的地方了。屋顶上，那在高原的风中摆动的写满经文的红绿小旗，是在为不识字的摩梭老阿妈念经诵佛呢。院子里那棵裹着红布条的，是摩梭人家的神树，保佑着她一家平安吉祥呢。

走进那童话王国里才有的木刻楞房屋去吧，走进去，你便成了摩梭人家的贵客。

身穿长裙，头顶布帕的摩梭老阿妈，用你听不懂的语言，用你看得懂的笑容与手势，把你让坐在屋子中央的火塘边。老阿妈扒出煨在火塘里的热腾腾香喷喷的土豆招待你，用酥油筒搅拌出浓醇甘甜的酥香茶招待你。老阿妈的儿子，为你摘下挂在屋顶，腌得红亮滴油的猪膘肉。老阿妈的女儿，为你用刚提上来的洁净的泸沽湖水，炖上刚从泸沽湖里捞上来的小鱼。不加酱醋，不用味精，不撤一切杂七杂八的调味料。原汁原味的肉，原汁原味的鲫鱼汤，还有一大碗足够三个壮汉吃饱的素炒土豆丝。没有一句虚假的客套，没有一句甜蜜的礼让，摩梭人为你摆好了如他们一般质朴本色的白木方桌。

坐在木墙木顶的木刻楞屋檐下，高原的太阳热烘烘地暖着你，摩梭人的真诚好客热烘烘地暖着你。你吃着醇厚喷香的猪膘肉,喝着鲜美无比的鲫鱼汤。一只小黑猫欢快地跑过来了；一只大白鸭摇摇摆摆地拽过来了；一只翠绿羽毛大红冠子的鸡妈妈领着她唧唧喳喳的儿女们围过来了。一头大黄牛也哞哞叫着来到你的背后，伸出她温软的舌头对你表示亲热。她们是在参观你这远方的客人呢，她们是在欢迎你这远方的客人呢。

哦你热情好客的摩梭人哟。

哦你纯朴善良的摩梭人哟。

　　在这深山之中，在这高原之上，在这远离其他人类社会的泸沽湖畔，摩梭人繁衍生息了多少个年代了呢?连村中最年长的长老也说不上了。他们伐山上的松树为屋，遮挡高原的雨雪风霜；他们取松树的枝叶为薪，燃起红红的火塘，驱赶高原的寒气。山下那虽然瘠薄却还平坦的土地，供给他们足够果腹的玉米青稞。他们并不富裕却很知足，他们感谢高山厚土使他们得以温饱。至今还保留松明蜡烛照明的摩梭人，保持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古风。男人们上山伐木，下田耕作，承担着劈柴、盖房子、砌猪圈这样的重活；女人们则洗衣、做饭、带孩子、养猪喂牛，操持屋里的一切。他们男耕女织。

摩梭人世代实行阿夏婚姻，至今保留着母系氏族的生活习俗。他们男不娶，女不嫁。相爱的男女双方终生生活在各自的家庭里。白天，他们与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劳作。待到夜幕降临，男方便赶到女方家里去团聚。由于没有家务负担，没有钱财争议，没有日夜二十四小时厮守所造成的厌倦，男女双方始终相爱如初，相敬如宾。摩梭人的爱因为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而显得纯真。他们不以夫妻相呼，他们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爱人。

在摩梭人家里，那身穿长裙，眉目慈祥的老阿妈是一家人的核心，老阿妈具有至高的权威呢。

　　午后的泸沽湖，远远望去，温柔敦厚，蓝得像小斯特劳斯笔下的多缁河，靠近了看，汪汪一色的绿，它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广阔的湖面给了人们无尽的欢乐，数条猪槽船在湖中划着，你拥动一下我，我拥动一下你。船上的游人原本素不相识，值此一刻，便如颇随便的老熟人，你指着我，我看着你笑逐颜开，无所顾忌了。夏天的泸沽湖依然有扬柳青青湖水平，闻郎湖上踏歌声的景象，但这是摩梭族语言的歌，我们听不懂，可它欢快明朗，悦耳动听，这是打开了心灵之窗，是心与心的碰撞。

　　环湖游览，无论岸上还是路边，尽是这高原上的奇葩一一格桑花。修长的细杆，绽放着粉红色的花瓣，它不畏寒暑，越曝晒越灿烂。远看时，它像天空在湖岸铺开的锦绣；近看时，它像高原上的茶花女亭亭玉立，花瓣像五指伸开托举着高原茶向游客致意，而徜徉其中又像穿上了粉红色的衣裙。乘舟游湖便是漂浮在满湖的海菜花上了，露出水面星星点点的小白花是水性扬花，宛如在戏水的玉童玉女，又宛如天公丢下来擦脸用的洁白的手帕，这奇异的花与东方女儿国相映成趣，熠熠生辉，湖水也把游人心中的花催开了一多半，高兴的不能自已，所有心中的不快早已无影无踪。

　　夜晚降临，太阳从村寨西面的山顶落下，月亮从村寨东面的湖面升起。这时，便有悠扬的笛声响起来了，便有熊熊的篝火燃起来了。

摩梭人的篝火晚会开始了。

漂悍的摩梭小伙子穿着威武的长袍，漂亮的摩梭姑娘穿着美丽的彩裙。他们以熊熊的篝人为圆心，组成一个欢乐的花环。他们唱“高原的太阳多么温暖，泸沽湖水多么清亮，摩梭人世代生活在这美丽的地方”。他们唱“太阳和月亮是一个妈妈的女儿，他们的母亲是光明”。他们还唱“无论你从那里来，来了就是我们的客人”。摩梭人个个天生一副好嗓子。男声，粗犷浑厚如高原的风；女声，清脆婉转似泸沽湖的水。当他门男女对唱的时候，则诙谐幽默，充满了机智与智慧。歌与舞交替进行。在节奏感极强的“喏、喏”的喊声中，在一支简单的竹笛的伴奏下，男男女女们一起，跳起舒展的锅庄舞，跳起欢快的踢踏舞。他们跳得脸庞通红，跳得神彩飞扬。他们的歌舞具有极大的感染力，使你听得如醉如痴，使你看得血脉贲张。使你在不知不觉中卸下了矜持与含蓄。于不知不觉中挽起摩梭人的臂膀，成为这欢乐的一分子。你与他们一起,放开喉咙“喏、喏”地喊；你与他们一起，舒展四肢大俯大仰地跳。你跳得满头大汗，你跳得忘掉了一切，你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彻底的放松与忘我。

　　翌日清晨，我早早起来，来到湖边拍日出。宁静的湖面波光粼粼，偶尔可见觅食的飞鸟和戏水的的鸭子。天空青蓝青蓝的，十多只小船一字排开，停泊在岸边，静候着泸沽湖渐渐苏醒。满天红云，满湖金波，红日像一炉沸腾的钢水，喷薄而出，越过山峦洒向湖面，湖面顿时金光灿灿。

吃完早餐，我们乘坐猪槽船前去里务比岛。荡舟在湖面，泸沽湖的水如浅绿色的翡翠般晶莹剔透，手摸湖水，凉爽得让人感觉无比惬意。湖底的水草一荡一荡的，叫人看见了忍不住就想跳下去拥抱摸摸它们。放眼四周，醉人的格姆女神山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我乘坐的这条船船头划船的是位中年男子戴着草帽，穿蓝色中山装，很健谈。船尾掌舵的男子年龄较大，敦厚木讷，不怎么说话，只是友善地微笑，穿少数名族服饰。我们问船头那位健谈的男子：你们属于哪个少数民族？他指指那位敦厚的男子道：他是纳西族人。又指了指自己说：我是摩梭人。接着讪讪笑道：就是走婚的那个民族。他接着笑道：摩梭族的走婚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男人夜夜做新郎，女人夜夜做新娘。接着说道：男女双方是经过自由恋爱有一定感情基础后才开始走婚。我问他：如果男女不想交往了怎么办？男人不去夜里翻墙或者女人不给男人开门就可以了。他说。我又问他：如果相互纠缠怎么办？不会的，摩梭人会遵守他们传统的道德习俗。他又接着告诉我们，摩梭族生下的孩子随母姓，由舅舅抚养长大。这种习俗没有妯娌之争，更加和睦相处。

　　一路聊天，很快就到了里务比岛。

里务比岛是一座椭圆形小岛，意思是鲜花盛开的地方，是摩梭族最早居住的岛屿，曾经是永宁土司阿云山总管的水上行宫。沿着蜿蜒曲折的石径，来到藏传佛教里务比寺，首先看到的是三座石砌的灵塔，再往上走到供灯殿。供灯殿是两层歇山式建筑，屋顶覆盖着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一楼的走廊里布满转经筒，殿内敬奉观音菩萨。

穿过供灯殿，拾阶而上是释迦牟尼殿。释迦牟尼殿一层是根部较宽顶部稍窄的白色平房，殿内正中间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和汉族敬奉的佛祖、菩萨不同的是里务比寺敬奉的菩萨、佛祖相貌和服饰也带着浓郁的少数民族色彩。房顶的正中心有比一楼面积小很多的歇山顶二层，阳光透过上下楼层的空隙洒落在佛祖身上，心也变得平静起来。

　　遗憾的是仅有二十分钟的岛上游览时间。匆匆一瞥，总觉得恋恋不舍。

　　从泸沽湖回到丽江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躺在摩梭人专为待客的木楼上，盖着摩梭姑娘用洁净无比的泸沽湖水漂洗得无比洁净、散发着高原太阳馨香的松软的棉被，在女神山慈祥的注视下，在泸沽湖温柔的喃喃细语里，我变作一条银亮的小鱼，在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泸沽湖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变成了鱼的我还有思想。我想:山外的风吹来了，只愿这风不要吹皱湖水。只愿泸沽湖永远保持它远离凡世一尘不染的洁净。

女神山保佑。

　　泸沽湖从遥远又回归了遥远，我离开了，但她还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美丽着。这趟寻梦之旅，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泸沽湖的自然美态洗濯了我浮躁的心灵，放缓了我匆忙的脚步。我还感受到了摩梭老奶奶和他族人的纯朴和善良，慵懒的灵魂也因之鲜活起来。我想其实很多的城市人都如我般吧，平时的冷漠只是伪装的表象，当有些东西触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时，温暖、感动等美好的情感便会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