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二零零九年八月,父亲走完了他九十四岁的生命历程,跨鹤西归。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我准备返汉,二哥叫住我。他把一个简易的小木箱子给我,说是父亲临终前特别交待,让他务必转交给我。我当场打开小木箱上锈迹斑斑的小锁,木箱里尽是一些书籍。父亲读了二年私塾,一生闲暇时间有看书的嗜好。这些书籍,主要是《三言二拍》和中国四大名著,以及一些武打之类的小说。是母亲走后,我怕他孤独,特地买给他打发时光。父亲临终前,叮嘱二哥务必把个小木箱转交给我,估计是把这些书,归还给给他买书的儿子。看到木箱里都是自己曾经购买的书籍,我关上木箱,锁也没上,放入二楼的书桌下,当天返回武汉上班。</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六年年初,我退休了。清明节前,我回到老家黄梅蔡山外港湖村,将老家的房子进行了一次维修改造,准备在老家安享晚年。刚住一年,孙子没人带,我和妻子又经常往返于武汉与黄梅。</p><p class="ql-block"> 今年,我再次回老家小住。闲暇无事,便将书桌下静静地躺了八年的小木箱打开,将书籍一本本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到书柜里。清理完书籍,木箱底下是一叠乏黄的清末民初毛头纸张。因为长期没有动过,纸张被上面的书籍压得粘在了一起。我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揭开,摊放在书桌上,一共六张。三张是一九四九年前房屋田地买卖契约。两张是一九五零年土地改革的土地房产所有证。一张是一九八三年农村实行责任制时的土地承包合同。我大学毕业后,一生从事的工作都与“三农”有关,对此来了兴趣。坐到书桌前,我小心翼翼地铺开抚平每一张泛黄的契约与合同,认真仔细地观看阅读起来。</p> <p class="ql-block"> 第一张,是民国十三年我的祖父梅朝宗的买房契约。泛黄的毛头纸张绉巴巴的,从右至左用毛笔竖写,虽然书法笨拙,语句不是十分通顺,还有几个错别字,但字迹清晰,意思十分清楚。“立永卖屋基地契人梅定福。因钱粮紧,并夫妻合口商议,情愿将分关内分属己名(下)六柱屋帮(靠)西边一间半门扇、墙壁、寸木拳石、屋基稻场乙并在内,凭中出卖与胞叔朝宗,同侄定进名下居住为业,当得时值价钱四百一十串文正(整),入手收讫。其屋基地未卖先知,并无瞒重等情既(况)。卖后听从买主管业竖造居住,卖主永无生端异说。恐口无凭,立此卖契,永远为扑(据)。老契未绞。计开四界,买主自知。凭中:梅定昌、李莲英、李国兴、梅定高、梅定兴、梅定发、梅来仁、梅定九。契价两交。民国十三年腊月十六日亲立。”</p> <p class="ql-block"> 我将这张百年前的契约放到书桌一边,又拿起第二张仔细观看。这是一张民国二十九年,由祖父主持,大伯与父亲分家时的财产分割契约。</p><p class="ql-block"> 立分开合约。梅朝宗,情因膝下所生二子,长子定全、次子定隆,本属式好,无奈年岁荒歉,人口浩繁,老身难以支持,是以请凭房长,命二子各爨。其有用地、菜园、秧田二人均分。屋基场、余地照屋绍品,作天地字号凭阉拈定,二人无得异说。自分之后,但愿各奏尔能,家声丕振,子孙蕃洐,瓜瓞绵绵,一无暨矣。</p><p class="ql-block"> 计开:九亩地二亩二升五合五,向田西边四亩五升,港脚下田西边一斗以作老身养膳,死则二子共办丧事,二子均分。</p><p class="ql-block"> 大垏地一亩五升,以换东边六柱屋东头一半老屋。东边一头,以品东边六柱屋西边一半。</p><p class="ql-block">河中地二亩五升,以作为学坤长孙。</p><p class="ql-block"> 定隆拈得天字号东边六柱屋三间,横侧瓦屋一列一间,余基止衕、稻场。照屋管绍。廖家坝外内田地二亩五升,河西地一亩五升,三亩地西边一亩五升,菜园地西边五升,稻场头边秧田三升,大垏上东边垱东垱西地八升。汪家垏地二亩五升以还债负,品作九十二元。下港脚下田头西边窖一口,刘家堰西边窖一口。</p><p class="ql-block"> 中人:胡柱华;戚:熊宣后;凭房长:定荣、定志。定球依口代笔。</p><p class="ql-block"> 定全、定隆签字、按手印。</p><p class="ql-block"> 民国二十九年正月二十六日立。</p> <p class="ql-block"> 放下第二张,我拿起第三张又仔细观看。这是我的堂伯梅定福,民国三十七年转让给父亲的一块土地契约。</p><p class="ql-block"> 长三人梅荣昌下东一亩。立永卖契人梅定福。今因钱粮紧,并情愿将祖遗分开内坝外水田一块二亩,五亩载粮一斗,凭中出卖与亲弟定隆名下耕种为业。当得时值价花绒仁秤一百斤正(整),入手收讫,其地未卖之先,并无瞒重等情既(况)卖之后,听从纳粮管业,收米入柱,自行耕种,卖主无得异说。恐口无凭,立此卖契,永远为证。</p><p class="ql-block"> 其有大嫂,自民国三十四年谢世,情因亲兄丧费无着,惟亲弟定隆当垫用花绒六十斤,本息三十七年余数扫清。</p><p class="ql-block"> 计开四界买主自知。</p><p class="ql-block"> 凭中:梅定发、梅定志、刘克邦、梅学仁、梅学昌、胡迪礼、曹世益、梅雨保、黄绍礼</p><p class="ql-block">梅定球依口代笔。</p><p class="ql-block"> 契约两交。梅定福(按手印)</p><p class="ql-block"> 中华民国三十七年二月十七日立</p> <p class="ql-block"> 土地买卖契约骑缝处写有年月日,很清晰地看到是一式二份。我看完第三张土地买卖契约手写文书,放到一旁,又拿起第四张土地证。这是一张四方形的特殊证件,纸质泛黄,个别地方还有破损。是一九五零年,中国共产党执政初期进行土地改革,根据家庭人口数量,按人头平均分配土地而颁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p><p class="ql-block"> 这张土地房产所有证骑缝处,清晰地盖有“黄梅县人民政府印”的半边红印。父亲留下的是正联,副联部分应该是政府留下存档。湖北省黄梅县土地房产所有证,由文字和表格两部分组成。土地房产所有证上方,是从左至右横排黑体字加粗的“土地房产所有证”,下方正文从右至左竖排。第一排是,“湖北省黄梅县土地房产所有证,字第11604号”,第二排是“第 蔡山区蔡山乡(镇)外港湖村居民梅定隆”字样。</p><p class="ql-block"> 第三排是正文。“依据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二十七条,‘保护农工已得土地所有权’暨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第三十条‘土地改革完成后,由人民政府发给土地所有证’之规定确定,本人、本户全家所有土地共计:可耕地、非耕地段、亩、毫。房产共计房屋栋、间、地基,段、亩、分、厘、毫,均作为本户全家、本人私有产业,有耕种、居住与卖、转让、赠与、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特给此证。”</p><p class="ql-block"> 另起一行,并排盖有县长蔡琼、副县长王恩普的印章。</p><p class="ql-block"> 后面内容是“计开:二分之二。”正文左边是一张土地和房产的表格,注明了地块座落、种类、面积、四至接壤、长宽尺度、附属物、备考;产房的座落、种类、栋间数、原地基单位数、折市亩数,地基四至,长宽、附属物等内容。</p><p class="ql-block"> 正文中“蔡山”“外港湖”“梅定隆”等字为毛笔书写。最左边表格栏目内容下的数量,均是笔毛填写。落款是一九五零年 月 日,在年月日和正副联处,盖有四方型的“黄梅县人民政府印”章。</p><p class="ql-block"> 与第四张折叠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土地房产所有证,印制与第四张一样。用毛笔填写的数据内容有所不同。在居民栏中,填写了我爷爷梅祖保(又名朝宗)、父亲梅定隆、大哥梅学国、二哥梅学周、三哥梅学妍、姐姐梅银玉、母亲曹普枝的名字。从土地证记载的每块土地面积规模较小可以看出,当年分田分地时,为保证公平公正,政府把土地分成了很多种类,每种类型的土地,每家每户都均分一点。一张土地证表格记载不完,又填写另一张。所以我家有了一式两份,格式一样而内容不同的土地房产所有证。</p> <p class="ql-block"> 看完第五张土地房产所有证,拿起最后一张。这是一九八三年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时,沙塆大队第七生产队与我父亲签订的土地承包合同。这份土地承包合同,是一张十六开的白纸油印件。左边是横排的合同正文,右边是承包的基本情况。左边正文如下:</p><p class="ql-block"> 沙塆大队第七生产队承包合同</p><p class="ql-block"> 为进一步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保证各项生产任务的完成,生产队与承包者协商,同意签订以下合同。</p><p class="ql-block"> 一、实行责任制后,要坚持生产资料公有制不变,队为基础的核算单位不变。土地、耕牛、农机具、仓库仍归集体所有,承包者只有使用、保管、维修权。不准买卖和出租,不准在责任地里做屋、埋坟、挖塘、取土。如承包者转让和荒芜土地,生产队有权收回承包面积。</p><p class="ql-block"> 二、承包者必须完成生产队下达的各项种植计划,不得自由种植。棉花种植做到见地种植,面积种足、种实。黄豆花生两项面积,每人不得超过五厘,由生产队指定或在饲料地种植。</p><p class="ql-block"> 三、集体的各种水利设施,统一由生产队管理使用,按承包面积统一灌溉,统一收费。维修渠道、抗旱,一律由生产队统一组织,承包者必须服从统一分配,负担杂工,按承包面积出差。</p><p class="ql-block"> 四、承包者必须保证完成国家集体的任务(棉花、油脂、猪、蛋、上交金额),上交时,夏收上交款百分之十,年终全部交清。棉花实行一留全购。超产金额,加价和奖励全部归承包者自己。如完不成各项任务,按上级规定执行经济罚款。</p><p class="ql-block"> 五、双方必须共同遵守各项规定。违者,鉴证机关根据情节轻重,给予批评教育和必要的经济制裁。</p><p class="ql-block"> 生产队长盖章 会计盖章 承包者盖章(父亲的签名) 鉴证机关盖章</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三年 月 日 </p><p class="ql-block"> 右边有五栏承包内容,都是用钢笔填写。第一栏是定粮食面积、产量、产值。第二栏是定棉花面积、产量、产值。第三栏是应上交分项金额及总上交金额。第四栏是分配社员的粮食(其中自产、供应),皮棉、油料等等内容。</p> <p class="ql-block"> 看完父亲留给我六张泛黄绉巴巴的土地与房产契约及承包合同,此刻的我,才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二哥务必把小木箱转交给我的真实原因。他老人家要转交的岂是我给他购买的书籍,而是这六张在他看来十分重要的土地房产契约与土地承包合同。</p><p class="ql-block"> 我起身在房间的书桌前来回踱着。此刻,六张泛黄且失效的纸张,在眼前竟然立马连成百年来一帧帧影像。</p><p class="ql-block"> 民国十三年(1924)的夏天,梅氏祠堂外蝉鸣如沸,祠堂内香烟缭绕。在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契约和印泥。祖父梅朝宗与他的侄儿梅定福相对而坐,两人遵行那个年代乡村土地房产优先近亲交易的古老习俗。虽然没有公证处,没有律师,但族长和几位乡绅坐在桌子两旁,见证着这起乡村常见的财产交易。其中一个族人执笔起草文书,在契约上写下我的祖父和他的侄儿定福的名字后,在落款处又分别写上在场人的名字,作为交易的公证者。</p><p class="ql-block"> 又过了一十五年(1939),大伯和父亲都成了家。春节一过,年味尚未散尽,冰雪尚未融化。又是在村里的梅氏祠堂里,祖父请来了族长和舅公、姑丈等亲戚,见证大伯与父亲分家立户。按照历史形成的习俗,明确祖父留下二亩地养老,祖父百年归天后,大伯和父亲平分。大伯的儿子学坤是长孙,按传统习俗另提二亩五分地。剩下土地,由大伯和父亲平分。房屋虽然兄弟二人平分,但有东西之别,俩兄弟在众人见证下,抓阉决定先挑后选,由在场的梅氏族人梅定球现场执笔,写下了这份兄弟分家时的土地房产分割契约,然后大伯和父亲在众人见证下签字按手印。</p><p class="ql-block"> 到了一九四八年,时局动乱,法币贬值,物价飞涨,时日艰难。春节刚过,父亲的堂兄梅定福又急匆匆地找到我的父亲,要求转让两亩地解决生活急需,同时抵还父亲垫付钱物,为其胞兄操办丧事的债务。为转让二亩地立下契约,也请了村里的族长、亲戚,在梅氏祠堂里进行公证。</p><p class="ql-block"> 一九五零年,中国共产党赶走国民党,夺取政权。刚刚成立的新政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顺应民心,进行土地改革。我家有七口人,分得了近十亩土地。黄梅县人民政府分割地块后,及时颁发了土地房产所有证。后来成立人民公社,土地收回集体所有,这张土地证自然作废,政府也没有收回,父亲仍然把这份土地房产所有证,当作宝贝保存。</p><p class="ql-block"> 时间到了一九八三年,中国农村经营制度进行了重大改革,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二个哥哥已经分家自立门户,我外出求学。父母年过六旬,俩老本可以不要责任地,安度晚年。为了给我筹备大学生活费用,六十四岁的父亲,与生产小队签订合同,承包了两个人的责任地。我大学毕业后,父亲实在干不动了,才将承包责任地交还集体。这份当年与生产小队签订的生产承包合同文本,虽然土地上交集体后自然失效,但对土地十分眷恋的父亲,仍然把这份失效的合同文本保存下来。</p><p class="ql-block"> 历经百年,老屋早已不存,村里的土地被一条沿江高速公路贯穿,已经分不清当年地契上记载的四至。这些,父亲在世时已经知道,为什么他老人家至死都要保存六张已经失效的契约与承包合同?</p> <p class="ql-block"> 我边踱边想,刹那间突然明白,父亲留存的不是六张泛黄的旧纸,是即将消失的时代记忆,以及中国农民与土地的永恒故事。我仿佛看到,他老人家生前常常抚摸着这些泛黄的纸张,像在抚摸一部我的家史。他老人家不懂什么“物权制度变迁”,但他知道,每一张契约合同的背后,都有一段家族的艰辛与希望。是的,民国十三年,一间土坯屋的契约上,有祖父的侄儿定福的无奈;民国二十九年的分家契约里,记录着伯父与父亲两兄弟阋墙的隐痛;一九五零年的土地房产所有证上的红印章,见证了农民翻身做主的喜悦;一九八三年的家庭联产承包合同上的签名,则承载着父亲及广大农民对好日子的期盼。我想,这就是父亲为什么保存六张失效契约与合同文本的真实原因。</p><p class="ql-block"> 在数字化时代的今天,六张泛黄且失效的纸质契约与合同,显得如此古老而脆弱。但它所承载的百年记忆与历史,却比任何电子档案更加鲜活。展开这些泛黄的纸页,能闻到泥土的气息,能听到锄头叩击大地的声响,能看到千万个像父亲一样的农民,佝偻着腰在田间劳作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父亲留下六张失效的契约与合同,金钱无法衡量。它不仅真实地记录中国百年沧桑的契约文化,同时告诉我:土地不仅是生产资料,也是中国农民千百年的情感依托,还是社会制度变革中,中国农民一个个具体生命的转折点。六张泛黄失效的契约与合同,不是冰冷的法律文书,而是千百年来广大农民对土地的渴望,终生的奋斗目标,生命的记忆,以及百年来中国农村土地制度和经营方式的几经变革。</p><p class="ql-block"> 我将书桌上泛黄的纸张小心翼翼折叠好,重新放回小木箱中。我这么做,不是收藏,而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在这快速变迁的时代,我们需要保存一些能够连接过去与未来的物质记忆,让后人知道中国乡村百年来最真实的变革历史。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8 月8日于蕲春云丹山界岭山庄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