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七十章:毛线</p> <p class="ql-block">河套的秋雨来得稀罕,连着下了两天,淅淅沥沥打在护办室的玻璃窗上,把窗外的白杨树洗得愈发清亮。我踩着水汽推开护办室的门时,靳海华正低头核对体温表,费小妹在给输液瓶套网套,蒋丽英和几个护士穿梭在病房和治疗室之间,脚步声混着雨声,倒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p><p class="ql-block">“早会简单说两句,”我清了清嗓子,把湿漉漉的雨披挂在门后,“候医生今天查病房重点看七床,新来的病号情况特殊,大家多上点心。”</p><p class="ql-block">话音刚落,候医生已经带着听诊器走进来,白大褂下摆沾了点泥点。“七床是新收的上海知青,腰和脚踝的扭伤得仔细护理,针灸推拿按疗程来,烤电时间别太长。”他一边走一边叮嘱,我们跟在后面挨间查病房,到了七床门口,帘子被轻轻掀开。</p><p class="ql-block">病床上躺着个姑娘,梳着齐耳短发,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亮得很,见我们进来,挣扎着想坐起来。“别乱动,”候医生按住她,“我看看恢复情况。”我趁机打量她,黄绿色布兵团服洗得发白,床头柜上放着本卷了边的《林海雪原》。</p><p class="ql-block">“她叫唐阿妹,三连大田排的,”我在旁边轻声介绍,“前天背玉米秸秆时摔了,腰和脚踝都伤着了。”</p><p class="ql-block">小唐咬着唇配合检查,额角渗出汗珠也没吭声。等候医生查完房,我留下来给她换药膏,她忽然轻声说:“护士长,侬给你们添麻烦了。”一口上海话软软糯糯的,在满是北方口音的病房里格外显眼。</p><p class="ql-block">接下来几天,小唐成了护办室的“熟客”。每天针灸推拿时,她总是安安静静的,治疗结束就坐在床上摆弄毛线。起初我们没太在意,直到有天费小妹拿着件织了一半的围巾发愁,小唐看了两眼,伸手接过竹针,指尖翻飞间,原本平平的纹路竟冒出朵立体的小花。</p><p class="ql-block">“这叫阿尔巴尼亚针,”她笑着解释,“还有罗马针,能织出更复杂的花样。”我们这才知道,这个看着文静的上海姑娘,手里竟有这么灵巧的功夫。没过几天,护士站里几乎人人都找她请教织法,她也不藏私,手把手地教,护办室里的毛线团渐渐多了起来,连空气中都飘着点羊毛的暖香。</p><p class="ql-block">秋雨停的时候,小唐已经能扶着墙慢慢走了。那天她扶着门框站在护士站门口,看我对着一团砖红色的毛线发愁,忽然开口:“护士长,这线颜色真好看,给谁织呀?”</p><p class="ql-block">“给对象,”我有点不好意思,“他叫李保树,在放射科,眼看天要冷了,想给他织件厚毛衣当生日礼物,可我这手艺……”</p><p class="ql-block">小唐眼睛一亮:“交给我吧!保证织得又暖和又好看。”不等我反应,她已经伸手要过毛线团,又仔细问了李保树的身高肩宽,认真记在本子上。</p><p class="ql-block">转天是周六,团部大礼堂放《英雄儿女》。我正好不当班,拉着李保树早早吃了晚饭往团部赶。秋夜的风带着凉意,他把军大衣披在我肩上,两人踩着月光慢慢走,倒比平时多了几分浪漫。礼堂里早已坐满了人,我们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刚坐稳,我就看见前排角落里,小唐背着个军绿色的书包,正和几个住院的病友说笑。</p><p class="ql-block">电影放到一半换片,黑暗中亮起盏小灯。我无意间往前看,忽然愣住了——昏黄的灯光下,小唐正跟几个人说笑着什么,手里的竹针飞快地动着,毛衣的轮廓已经初见雏形,她眼睛盯着前方的银幕,手下的动作却一点没乱,仿佛两只手长了眼睛。</p><p class="ql-block">“你看,”我拽了拽李保树的胳膊,“就是那个姑娘,她帮你织毛衣呢。”</p><p class="ql-block">李保树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忍不住惊叹:“嚯,这手真快!”</p><p class="ql-block">谁也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我去巡视病房,刚走到七床门口,就被小唐叫住了。“张护士长,你等一下。”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件砖红色的毛衣躺在那里,针脚细密平整,胸前用黄色的线织了朵小小的向日葵,正是李保树最喜欢的样式。</p><p class="ql-block">“这才两天……”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接过毛衣时,指尖都有点抖。毛线被熨得平平整整,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p><p class="ql-block">“昨晚看电影时织了大半,今上午又赶了赶,”小唐笑得有点腼腆,“你看看合不合身。”</p><p class="ql-block">李保树生日那天,特意穿上这件毛衣,拉着我去团部的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照片里,他穿着那件砖红色的毛衣,胸前的向日葵在黑白照片里依然清晰,我站在他旁边,笑得露出了牙齿。</p><p class="ql-block">后来小唐出院那天,我去送她。她背着收拾好的背包,手里还拿着半团没织完的毛线。“回三连还能织,”她笑着说,“等有空了,我再给你织条围巾。”</p><p class="ql-block">秋风卷起她的衣角,远处的田野里,收割机正在忙着收玉米。我看着她慢慢走远的背影,忽然想起她之前跟我说的话——十二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续弦后,后妈总让她干重活,兵团来招兵时,她揣着母亲留下的一副竹针就报了名。“这里虽然苦,可心里敞亮。”她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窗外的白杨树,亮得像落了星光。</p><p class="ql-block">那件毛衣,李保树穿了好多年,后来袖口磨破了边,我也没舍得拆。直到现在,它还安安稳稳地躺在老家的樟木箱里,带着河套的秋意,和那段日子里,毛线团缠绕的温暖情谊。就像那些反复播放的《南征北战》,就像礼堂里昏黄的灯光,看似平淡的日子,因为这些人和事,变得格外值得怀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