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石凉·下篇·废墟上的楼影

阿孩原创

四

广播的余音散去，坤叔的红砖堆在沉默中苏醒...

几天后的深夜，那堆红砖和厚木板如同被施了魔法，骤然活了过来。

压低的人声，砖块碰撞的闷响，铁器刮地的刺耳噪音，在深夜里像生锈的锯子，锯开了整条巷子的睡眠。

"顶你个肺（粗口，表愤怒）！三更半夜拆屋啊？！"李伯家的灯最先亮起，李婶尖利咒骂。

"坤叔！做咩（干什么）啊？要死人咩（吗）！"王老太推开窗吼。

亚凯惊醒，赤脚跑到阁楼窗边。昏黄路灯下，坤叔狭小的天井里人影幢幢。他穿着汗背心，精瘦的胳膊挥舞，指挥着人影。红砖正以惊人速度，沿着紧邻窄巷的旧山墙向上垒砌。厚木板被迅速架起当楼板。一桶桶湿漉漉、散发土腥气的水泥砂浆传递上来。

"起屋（盖房子）！"有人借月光看清轮廓，失声叫出，"坤叔佢（他）......佢起紧（正在盖）楼啊！"

消息在清晨薄雾中炸开。当第一缕阳光挤进巷弄，所有人都被钉在原地：一夜之间，那堵墙被蛮横推高了整整一层！粗糙红砖裸露，湿漉漉的水泥缝带着深色水迹，像一道新鲜刺目的巨大伤疤，硬生生嵌入局促的天空。

白天，施工声浪毫无顾忌。十几号人捣水泥、拌沙浆，铁铲撞击声与嬉闹声混作一团，震得玻璃嗡嗡作响。巷道半边堆满了砖块、预制板、沙石，行人侧身才得挤过。灰尘弥漫中，坤叔油光满面，指挥若定，对周遭惊诧、艳羡、怨毒的目光浑然不觉。

"哇，三层喔（语气词）！坤哥，发达（发财）咯！"有人半真半假奉承。

"发乜嘢（什么）达？乱咁嚟（乱来）！阻街阻巷，仲（还）有王法嘅（的吗）？"王伯胡子直翘。

"系啰（就是啊），当街道办死嘅（死的吗）咩？"王老太撇嘴，眼神却瞟向高楼。

"嘿，"老光棍炳叔蹲门槛抽烟，吐烟圈，"你估（你以为）佢坤仔冇谂过（没想过）？睇（看）佢副食硬你个样（那副吃定你的样子），肯定有路数（有门路/后台）啦！"

议论、咒骂、工地喧闹声混成一片，在巷子里发酵、蒸腾。亚凯放学挤过堆满建材的窄巷，抬头看钢筋水泥骨架野蛮攀升。二层封顶，第三层又在砌起。它像横冲直撞的怪兽，撕扯着巷子的肌理和秩序。

风暴在第三天下午降临。街道革委会王主任，脸黑如锅底，带两个面色不善的干事卷到工地。水泥桶和铁铲碰撞和传送的喧闹声刚停了，寂静里，王主任咆哮如惊雷：

"陈坤！你搞乜（什么）名堂？！无法无天！立刻同我（给我）停手！拆！马上拆掉！"

坤叔站在三楼预制板边缘，拎着灰桶。他转身，脸上无慌乱，堆起谦卑狡狯的笑："王主任，辛苦辛苦！有话好讲（好说）嘛！"他敏捷顺竹梯滑下。

"同你有乜好讲？！违章建筑！破坏市容！影响邻里！罪状条条！"王主任手指戳到坤叔鼻尖，"即刻停工！拆除！恢复原状！否则后果自负！"

"王主任，您先消消气！"坤叔掏出一包"大前门"，抖出一根递去，被推开。他自点一根，深吸一口，烟雾中压低声音凑近："主任，我绝对唔系（不是）乱咁嚟（乱来）！您睇睇（看看），"他指向最底层轮廓，"呢个（这个），系乜嘢（是什么）？"王主任皱眉。

"防空设施啊！正正经经挖嘅（挖的）防空洞！"坤叔拔高声音，理直气壮地委屈，"上面文件讲'平战结合'，'充分利用现有防空设施'，系咪（是不是）？我谂住（想着），呢个洞咁好（这么好），荒废喺度（在这里），浪费国家资源！我喺佢上面加固加高，合理利用空间，唔单止（不但）冇破坏，仲系（还是）贯彻上级精神，变废为宝添（呢）！"

"狡辩！"王主任声音发颤，"你咁叫（这叫做）加固？起成三层楼咁（这么）高！你呃鬼食豆腐（骗鬼，形容胡说八道）啊！"

"哎呀主任，一层加固，两层系（是）响应号召，综合利用，改善居住，为人民服务嘛！"坤叔嬉皮笑脸，"您睇下（看看）而家（现在），政策系咪（是不是）松动咗（松动了）？周围都有人搞搞震（搞小动作/钻空子）啦！我呢，规模显眼啲（一点），但出发点好嘛！您高抬贵手，我识做（懂规矩/会做人情）嘅......"

"你......"王主任被噎住，脸涨红。干事面面相觑。围观街坊议论嗡嗡。有人嘀咕："坤叔把口（那张嘴），死人都讲得返生（说活）啊。"

坤叔察言观色，更凑近，耳语般低声道："主任，规矩我明白。您话点样（说怎么样）处理就点样，该补嘅（该补的）......该表示嘅（该表示的），我一分唔少（一分不少）。只求俾条生路（给条活路），唔好搞到大家冇面（没面子）......"眼神传递着清晰的信号。

接下来的日子，坤叔软磨硬泡，三天两头往街道办跑，拎好烟，托人递话。工地依旧叮当，白天收敛，夜晚疯狂。王主任再来两次，声势渐弱，怒气被无可奈何取代。政策风向悄然转变，模糊地带出现，城市管理的缝隙被撬开。

最终，尘埃落定。没有批文，没有认可。某个傍晚，一个街道干事丢下一句："陈坤，主任话嗰度（说那里），你......你自己执生（自己看着办/自求多福）啦！唔好再搞大佢（搞大它/闹大）！影响太坏，大家都难做！"模棱两可，却像赦令。

坤叔瘦削脸上绽开巨大胜利的笑容："多谢主任！多谢政府！一定一定！细佬（小弟）我识做（懂规矩/会做人）！"

喧闹声停，脚手架撤。一栋粗糙、结实、毫无美感的三层红砖小楼，如同石缝挤出的怪胎，带着未干水泥气和刺目白灰缝，傲慢矗立逼仄巷弄，投下压抑阴影。它宣告旧规则瓦解和新秩序的野蛮生长。

　　巷口摇蒲扇的炳叔，眯眼瞅着新楼，嘿嘿一笑，慢悠悠吐出一句俚语，清晰飘进街坊心里："阿坤呢个（这个）防空洞，防嘅系（防的是）'穷鬼炸弹'啫（罢了）！高招，真系高招！"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心照不宣的哄笑或叹息。

亚凯站在窗前，望着突兀的红砖高墙。荒诞？佩服？不平？李伯家的积水破坑还在，外公的地堡沉默着。这世道，真是变幻莫测，人比人，比死人。

阳光猛烈，反射在坤叔家未粉刷的红砖墙上，刺眼白光。李伯佝偻着背，费力把旧木板盖在积水坑上挡蚊虫。他直腰抹汗，浑浊眼睛无意识抬起，望了一眼对面鹤立鸡群的三层楼。刺目红光似乎灼痛了他，立刻低头，仿佛那光有重量，压弯肩膀。他沉默转身，一步一步挪回终年潮湿、弥漫霉味的小屋，身影消失在昏暗门洞。

五

夏天挟热浪占据广州。蝉鸣嘶叫，巷子蒸腾着晒软柏油的焦糊味。

外公家象征恐惧的地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门口几条崭新光滑的花岗岩麻石凳。石料拆自地堡顶板，青灰色，厚重沉实。外公耐心凿去棱角，打磨光可鉴人。

黄昏，余威稍敛，巷子活泛。各家搬出竹椅、马扎，摇蒲扇，向沁凉麻石凳汇聚。外公坐首位，面前大茶壶和粗瓷杯。廉价粗茶深浓，氤氲解渴气息。

"聪叔，呢啲（这些）麻石，真系识叹（真会享受）！坐上去，热气冇咗（没了）一半！"王老太抱孙子，屁股挨上冰凉石面，舒服喟叹。

"系啊（是啊），凉浸浸（凉冰冰），透心凉！比木凳舒服多啦！聪叔有心（有心了/费心了）！"王伯慢呷一口茶。

高大聪呵呵笑，皱纹舒展，蒲扇轻赶蚊虫。麻石凳成新中心，街坊摇扇喝茶，交换家常、物价、儿女事。木棉絮轻柔飘荡暖风里，迟开的碗口大木棉，"啪嗒"跌落脚边或肩头，无人惊扰，添几分慵懒闲适。曾压顶的恐惧，化作身下沉实无私的沁凉，支撑邻里琐碎温热的日常。

巷对面，坤叔的三层红砖楼已粉刷一新，刺目白墙在夕阳下仍显突兀，却也融入风景。二楼小阳台飘落几朵鲜红木棉。坤叔穿新确良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倚栏志得意满俯视巷子。楼下临街新开了的小杂货铺窗明几净，坤婶忙碌。生活改善的痕迹，明晃晃写在坤叔油亮额头和扎眼小楼上。

青年亚凯坐外公身边光滑麻石凳上。石板凉意沁入肌骨，驱散白昼燥热。他啜饮苦涩回甘的浓茶，目光在巷子流转。

对面，坤叔家小楼的白墙蓝窗框在夕照中刺目，像不容忽视的惊叹号。身下，是外公铺设、承载笑语茶香的麻石凳，粗糙温润的花岗岩面，仿佛沉淀着挥汗如雨、口号震天年代的气息。洪德球场古榕巨大的树冠越过矮墙，将斑驳光影投在外公慈祥沟壑的脸上。

无声对照在亚凯心中展开：麻石沉默温厚与小楼张扬刺目；李伯家门口破木板遮盖、渗出湿痕的"伤疤"；外公将恐惧化荫凉的智慧；坤叔将投机变资本的钻营。三个紧邻家庭，三条迥异命运轨迹，在狭巷中被时代洪流冲刷出不同河床。

"防空洞..."亚凯手指摩挲冰凉光滑石面。那些挥汗挖掘的午后，刺耳口号，尘土汗味，深夜砖石碰撞，王主任咆哮...画面翻腾。这冰冷坚硬、曾象征绝望封闭的工程，竟成青春记忆中最复杂沉重一章。

"一事当前，众人应对竟如云泥。"他默念，百感交集。目光掠过巷中熟悉或生疏的面孔，那些挣扎、盘算、沉浮的表情。绝境冰冷如铁，但生命本身，只要心头还燃一丝不屈微光，只要还有在夹缝中腾挪的机变，总能找到倔强攀爬的路径，顶开压顶巨石，在不可能处探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叶子。

尾声

时隔数十年，自城南迁居城北的亚凯，终于踏上了重返故里的路。脚下这条已拓宽为洲头咀隧道连接线的"厚德路"，面目全非，令他恍如隔世。

从懵懂稚子到不惑之年，他生命的根须曾深扎于此。这里的参差楼宇、大小瓦房，邻里几十张熟悉的面孔，都曾是他世界的全部。如今，这一切被陌生彻底置换，熟悉的痕迹荡然无存。冰冷的玻璃幕墙大厦拔地而起，车流在脚下汇成无休止的河。巨大的洲头咀隧道入口，如一头钢铁怪兽的咽喉，无声地吞噬了那条通往昔日码头的老路。他茫然四顾，徒劳地搜寻着往昔的坐标。

他与外公相依为命的"小红楼"，对门大波家那栋气派不再的旧洋楼，还有坤叔那幢象征着胆识与钻营的三层红砖楼——早已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为齑粉。坊间传言，当年搬迁补偿本算丰厚，但坤叔那些无证的违建，按政策只能拿到建筑成本。坤叔岂肯就范？仗着胆大脸皮厚，硬是赖着死守。直拖到隧道通车在即，拆迁办才被迫妥协。然而，机关算尽的坤叔，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到手的补偿，不过是他当初狮子大开口索要的一半。

顽强留存的，唯有洪德球场边那株历经沧桑的细叶榕。它依旧苍翠，虬枝倔强地伸向天空，巨冠如撑开的巨伞。只是这昔日的"球场华盖"，如今被更高更密的水泥森林挤压、围困，被修剪得倒像广场上刻意保留的一抹局促绿意。岁月与无数鞋底打磨着它巨大的板根，黝黑光亮，扭曲盘结，宛如一组浑然天成的力与美的根雕。

几张熟悉的麻石凳，依偎在粗壮的板根旁。石面被经年的时光与无数体温摩挲得光滑温润，色泽沉敛如古玉。正值木棉花开时节，碗口大的红花簌簌飘落。有的跌落在黝黑发亮的树根上，红与黑交织，热烈中透着沉郁；有的轻轻栖在灰青的麻石凳面，如凝固的火焰；更多的，则铺洒在石凳周遭，无声地装点着车水马龙街角这一方奇异的静谧。

周遭喧嚣的车流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亚凯走到一张石凳边，拂去零星的落花，缓缓坐下。石面沁凉的触感，瞬间贯通了几十年的时光隧道。在这恍惚的宁静中，一阵稚嫩清脆的童谣声，乘着暖风，悠悠飘来：

黄泥地，灰灰亮，

水喉站边排队长。

木屐嗒嗒穿街巷，

桑果熟透甜又香。

红漆字，爬满墙，

阿叔阿伯挖洞忙。

锄头碰着硬麻石，

浊水偷偷爬上床...

茉莉香，红棉热，

麻石凉凉沁心窝。

阿妈讲，旧时话，

木棉花落嗡嗡响...

纯净的童音，唱的竟是他亲历过、早已沉入时光河底的场景。亚凯微微仰起头，眯起了眼。阳光透过榕树浓密枝叶的缝隙，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落在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他静静坐着，坐在盘虬的树根与温润的麻石凳之间，坐在无声飘落的木棉红雨里，坐在循环往复、穿透时空的童谣声中。像一个被遗忘的锚点，深深沉入时光之海的最深处。

2025年8月8日写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