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与诗：冬春之交的朱砂记

恒山

茶花总在最冷的日子里醒着。当梅枝已褪尽残香，桃李还在酝酿春信，茶树的枝桠间便擎起一盏盏红焰，像被时光遗落在寒枝上的朱砂痣。古人早识得这份倔强的美，笔尖流转间，茶花便成了诗词里最温暖的冬日注脚。

唐人咏花，多爱牡丹的雍容、莲花的清逸，茶花尚未成为诗坛常客，却已在岭南的烟雨里留下身影。温庭筠在《海榴》中写“海榴开似火，先解报春风”，虽以“海榴”名之，那“开似火”的炽烈，倒与茶花更相契。南方的冬不似北地凛冽，茶花便在这样温吞的寒意里舒展，花瓣层层叠叠，像被岁月揉皱的红绸，藏着不肯熄灭的暖意。

到了宋代，茶花终于在诗中扎下根来。苏轼贬谪黄州时，见邻家茶花开得热烈，忍不住提笔：“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烂红如火雪中开。”寻常巷陌的茶花，在他眼中成了孤绝的知己。细雨濛濛中，那抹烂红穿透寒意，恰似他身处逆境却不肯消沉的心境。他懂茶花的孤，更懂那份在苦寒中绽放的勇——所谓“不会”，原是世人不懂这份与雪相争的决绝。

陆游对茶花的偏爱，更藏着几分岁月沉淀的温柔。他晚年居山阴，庭院里的茶花成了朝夕相伴的老友：“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桃李经不住风雨，转瞬成泥，唯有茶花守着枝头，在绿丛中擎起新红。这哪里是写花，分明是老人对生命韧性的叹惋。他见过太多世事浮沉，正如桃李般匆匆来去，唯有像茶花这样“耐久”的坚守，才值得被反复吟咏。

杨万里笔下的茶花，则多了几分灵动。“树头万朵齐吞火，残雪烧红半个天”，他用夸张的笔触，将满山茶花比作燃烧的火焰，连残雪都被映得泛红。这般热烈，哪里有半分冬的萧瑟？他又写“摘来红蕊当阶晒，带露烧枝满院香”，摘花晾晒的寻常举动，因茶花的芬芳而诗意盎然。在他眼中，茶花不是孤高的隐士，而是热闹人间的一份子，带着烟火气的鲜活。

明清以降，茶花入诗更细。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山茶“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这评价恰如其分。高启写“雪后无颜色，凌寒独此花”，点出其傲霜之骨；王夫之咏“冷艳争春喜烂然，山茶按谱甲于滇”，赞其艳压群芳。文人爱茶花，爱它兼具的刚与柔——既有对抗严寒的坚韧，又有不输桃李的明艳，恰如中国人推崇的处世之道：外圆内方，刚柔并济。

如今再看茶花，仍会想起那些诗句。寒风掠过枝头，花瓣微微颤动，却不肯坠落，像无数双眼睛，凝视着冬去春来。千年前的诗人早已远去，但他们笔下的茶花依然年年绽放，把那些关于坚守、热烈、温柔的心事，说给每一个路过的人听。这大概就是花与诗的缘分：花因诗而不朽，诗因花而生动，在时光里凝成一枚永不褪色的朱砂记。

【附1】《咏茶花兼怀诗韵》

凌寒独抱岁华深，叠瓣重英缀旧林。

曾入东坡寒雨句，犹存放翁晚窗吟。

胭脂洗尽留风骨，火色燃余见素心。

莫道冬芳无觅处，一丛诗思伴香沉。

注：首联写茶花于寒冬独放，重瓣叠蕊点缀林间，点出其耐寒特性。颔联化用苏轼“烂红如火雪中开”与陆游“惟有山茶偏耐久”的诗意，勾连茶花与古诗词的渊源。颈联“胭脂”喻其艳色，“火色”状其热烈，而“风骨”“素心”则暗合文人笔下茶花兼具柔媚与坚韧的品格。尾联收束于花与诗的相融，言寒冬虽寂，茶花绽放处便有诗思随香沉淀，呼应历代咏茶花诗作的文化意涵。

【附2】咏颂茶花的古诗词:

山茶花【宋】 作者：【苏辙】

黄蘖春芽大麦粗，倾山倒谷采无余。

久疑残枿阳和尽，尚有幽花霰雪初。

耿耿清香崖菊淡，依依秀色岭梅如。

经冬结子犹堪种，一亩荒园试为锄。

细嚼花须味亦长，新芽一粟叶间藏。

稍经腊雪侵肌瘦，旋得春雷发地狂。

开落空山谁比数，烝烹来岁最先尝。

枝枯叶硬天真在，踏遍牛羊未改香。

《咏山茶》花蕊夫人

山茶树树采山坳，恍如赤霞彩云飘。

人道邡江花如锦，胜过天池百花摇。

山茶 陆游

雪裹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

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

红茶花 司空图

景物诗人见即夸，岂怜高韵说红茶。

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

山茶 宋 陆游

东园三月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唯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白山茶 明 沈周

犀甲凌寒碧叶重，玉杯擎处露华浓。

何当借寿长春酒，只恐茶仙未肯容。

开元寺旧无花，今岁盛开

宋 苏轼

长明灯下石栏干，长共松杉守岁寒。

叶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丹。

久陪方丈曼陀雨，羞对先生苜蓿盘。

支里盛开知有意，明年开后更谁看？

山茶 清 刘灏

凌寒强比松筠秀，吐艳空惊岁月非。

冰雪纷纭真性在，根株老大众园稀。

山茶 宋 陶弼

江南池馆厌深红，零落空山烟雨中。

却是北人偏爱惜，数枚和雪上屏风。

山茶花 唐 贯休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

今朝一朵堕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范成大 梅花山茶

月淡玉逾瘦，雪深红欲燃。

同时不同调，聊用慰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