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记(19)凤凰山记

小安溪人(邹童)

太平坝的山，总带着几分不争的气度。华山以险立世，雁荡以奇称雄，唯有凤凰山，像位默坐的老者，将万千丘壑藏在云衫雾帔里，等登山人以足为笔，慢慢临摹它的肌理。

山脚的路是浸在露水里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温润，缝隙间嵌着野菊细碎的金黄，花瓣托着的晨露里，浮着半片未醒的云。俯身细看，石板上深浅不一的凿痕如古篆，是早年石工们的手笔——他们抬着石料上山时，或许有汗珠坠进这些凹槽，如今竟养出了车前草，叶尖还凝着昨夜石工号子的余响。这路不比泰山盘阶的煌煌，没有帝王仪仗的碾压，却留着手掌的温度，每一步都踩着人间烟火的平仄。

行至山腰，雾忽然漫成了流动的纱。不似庐山云海那般翻涌如涛，只贴着松梢缓缓游移，像山姑挑着的水桶晃出的水痕，轻软地漫过竹篱。雾团里漏出几声鸟鸣，清得像山涧叩石，却寻不见鸟儿的踪迹。对面的山影在雾中洇开，墨色淡得恰到好处，倒有几分米家山水的意趣——留白处偏有茅舍一角探出来，青瓦上垂着的雨珠，把雾染成了淡淡的蓝，比水墨画多了层湿漉漉的呼吸。老乡说，从前山民迷了路，就听山歌辨方向，"茶花绕着竹楼开"，歌声在哪片雾里亮起来，路就往哪片雾里钻。这比黄山的指路碑多了几分灵动，原来山水的智慧，早被编进了歌的韵脚里。

近峰顶时，石阶忽然陡成了竖琴的弦。扶着老松歇脚，见树干缠着几缕红绸，被山风拂得猎猎作响，倒像舞狮子时没藏好的绣球，在绿涛里抛着艳色。石缝里的黄葛树最是倔强，根须像银簪般扎进岩缝，枝干却拧着劲儿往上蹿，活脱脱打道钱艺人手里的竹板，看着柔韧，骨子里全是不肯服软的筋骨。这股犟劲，比黄山迎客松的舒展多了几分硬气，像是把石工号子里的筋骨，都揉进了年轮的褶皱里。

登顶时，雾恰好褪成了透明的纱。整座太平坝忽然在眼前铺成了摊开的锦缎：梯田从脚下叠向天边，新插的秧苗嫩得能掐出水，把田埂染成黄绿相间的琴键；吊脚楼嵌在竹林里，炊烟正从黑瓦间钻出来，与云絮轻轻撞了个满怀。若恰逢日出，便见东边的山尖先洇开一抹橘红，接着是熔金般的光淌过坝子，田埂上的露水忽然亮起来，像撒了满地碎星——这光芒不比泰山日出的磅礴，却带着稻禾的清甜，连石工号子的余韵，都被镀上了层暖黄。

待到日落，山影便拉得老长。夕阳把坝子浸成蜜色，梯田的轮廓成了起伏的金线，炊烟在暮色里渐渐淡去，只剩山歌的尾音还在雾里游弋。此时看对面的山，已染成了黛青，倒像砚台里研开的墨，而天边的霞光，是不小心泼上去的朱砂，浓得化不开。这暮色比雁荡的黄昏多了几分温软，连风里都掺着玉米秆的甜香，让人想起灶台上煨着的茶。

下山时衣襟沾了松针，裤脚缠着野菊的香。老乡说，凤凰山从不爱送金银，只把草木的念想别在游人衣上。这倒比那些刻满"到此一游"的名山可爱——它不要人记住登顶的豪迈，只盼你记得，曾有一缕雾、一声歌、一滴露，在某个瞬间，轻轻落在过肩头。

原来登山的真意，从不是征服。凤凰山这样的山，不过是把岁月酿成了酒，等你走得够慢、看得够细时，便倾在露水里，让你咂摸出其中的烟火气、硬骨头，还有藏在晨昏里的、温柔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