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往事 清凉的夏日

锁清秋

一段黄菠萝树皮的回忆 <p class="ql-block">轻轻推开记忆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飘渺在山间的那缕烟云,涌入的,是1967年仲夏清凉的山风。 那个年份,终将成为生命卷册里最深的一笔——四个月内经历了三次搬家,最终住进了这大山深处,临时落脚在二营半坡的几排平房里。</p><p class="ql-block">初来乍到的新奇感,几乎淹没了对这山间夏日特有的清凉与舒爽的觉察,却迅速被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所填满:见识了不被动物园铁笼束缚的小松鼠,它们在林间轻盈的跳跃,那份无拘无束的活泼令人心驰神往;也认识了田垄上土豆开出的淡雅小紫花,在粗犷的山野间,竟藏着这样一份质朴的浪漫。</p><p class="ql-block">黄昏时,蛙鸣如潮,此起彼伏,引得繁星围观聆听;黎明前,鸟唱婉转,清越入云,唤得朝阳破晓而出。这昼夜不息的天然序曲,仿佛大山为我们默默铺展的长卷,悄然间,已在心底缔结了与万物为友的盟约。</p> <p class="ql-block">在二营的临时住所住了一个月左右,对眼前这座大山,我依然处于半熟悉半陌生的状态。尚未真切品味出对大山的爱恋或敬畏,但当得知即将迁往团部时,心底却悄然泛起一丝恋恋不舍。或许是大山与初来乍到的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朦胧的面纱,好奇驱使下,探索这方天地如同探索未知的宇宙,充满懵懂的吸引力。</p><p class="ql-block">团部那边,换防部队的家属已尽数搬离,我们将入住石碑沟团部大院。新大院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开阔与热闹——尽管依旧没有院墙围栏,但一排排成片的房屋,显得人气十足。大礼堂、服务社、学校,还有一条笔直通向山外的大马路。仅凭这些,便足以让孩子们的心里踏实不少。</p><p class="ql-block">身处这大山深处,新鲜与好奇固然充盈,一旦静下来,却总有些难以名状的情绪悄然滋生。我始终无法清晰道出这感觉的缘由,大约是环境骤变在心底投下的幽影吧。兴奋与压抑交织,好奇与恐惧缠绕,喜悦中也不免掺着几缕莫名的悲凉。那时我们这群孩子的情绪,实在错综复杂,难以言表。</p><p class="ql-block">不过,孩子终归是孩子。层出不穷的新鲜事,很快便冲淡了那微妙的心绪。</p><p class="ql-block">时值1967年夏末秋初,山外的“文革”浪潮依旧轰轰烈烈。我们这座深山里的大院,却仿佛世外桃源,几乎未受波及。唯有一件事例外——佩戴毛主席像章的风潮悄然流行起来。一时间,各式各样的像章别在每个人胸前。后来更兴起收集热,大家互通有无,交流着部队配发的或是父辈们外出开会、“支左”带回的一些很特别的主席像章。</p> <p class="ql-block">几乎同时,佩戴“忠”字也开始流行。在我的记忆里,大院里的“忠”字多是手工绣制,最初出自谁手已无从记起,但参与绣制的人却不在少数——阿姨们和稍大些的女孩子们几乎都加入了。</p><p class="ql-block">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染制黄色绣线。那时物资极其匮乏,深山之中更是如此。绣“忠”字,需先用碎布糊成袼褙,晾干后剪成桃心形状,约四公分大小,再覆上红布用黄线绣出“忠”字,最后固定一枚别针。红布用量不多,各家尚能寻得,互相帮衬便能解决。唯独黄线成了难题,日常少用,多数人家都没有储备。</p><p class="ql-block">正当大家为此犯愁时,从当地老乡那里得知:大山里有一种树的树皮,熬煮后竟能将白线染成黄色!这种树,当地人叫它“黄菠萝”。后来才知,它的学名是黄檗(黄菠萝),是珍贵的药用和材用树种,属“三大硬阔”之一,其树皮正是中药“黄柏”。</p><p class="ql-block">消息传开,一些大人和孩子便陆续上山,薄取黄菠萝树皮,带回分给大家。记得那天母亲下班带回两块树皮,我诧异地问她做什么用。母亲只神秘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她将树皮放入锅中,加上白线和一小撮盐,用文火慢慢熬煮。煮了一阵唤我过去看——锅中的白线竟真的变成了温暖的黄色!那一刻,我惊讶极了,初次亲眼见证了植物染色的神奇魅力。</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我们便用这些染好的黄线,跟在大人们身边,笨拙地学习绣“忠”字。起初,手指总不听使唤,针脚歪歪扭扭,还时不时扎到自己。在母亲的悉心指点下,才渐渐摸到门道。那时学校常无课本,甚至时常停课,闲暇时,我们几个女孩子便凑在一起切磋绣工。很快,我们绣出的字竟也能和大人们的手艺媲美了。胸前的这枚“忠”字,仿佛成了心灵手巧的证明,让我们颇感自豪。</p> <p class="ql-block">前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伊春的原始森林。行走在山涧木栈道上,被遮天蔽日的森林庇护着,湿度温度都刚刚好,负氧离子高到爆表,阳光顽皮的透过丛林将斑驳的光点撒向行人,这份惬意令人陶醉。走着走着一棵熟悉的大树映入眼帘,我兴奋的告诉同来的朋友,它是黄菠萝,它的树皮可以做颜料 ——当我还想继续介绍时,却赫然发现每一棵树上都挂着醒目的牌子——《国家二级保护树种》,并纳入监测网络予以严格保护。刹那间,当年剥取树皮、熬煮染线的情景清晰地浮现眼前。心头莫名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是惋惜,是遗憾,更有深深的惭愧——那时的我们,全然不知这默默奉献出金黄染料的黄菠萝树,竟是如此珍稀而宝贵的生命。若早知它今日这般稀缺金贵,当年又怎会轻易上山,去薄它的皮?</p><p class="ql-block">阳光下,那些挺拔的树干上深深刻划的纹路,仿佛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与我们懵懂无知的过往。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树皮的粗糙触感和染线的温暖色泽,但眼前的保护牌却将这份记忆染上了沉甸甸的色彩。那份无知的索取,与今日强烈的保护意识,在心底猛烈碰撞。我久久伫立,凝望着这些曾被我们视为寻常染料来源的生命,此刻它们沉默地矗立,枝叶在风中轻响,仿佛在低语着关于时间、认知与敬畏的故事。那树皮上愈合的伤痕,与胸中这份迟来的领悟,一同刻进了记忆深处,提醒着我们对自然应有的那份永恒的珍重。</p> <p class="ql-block">注:图片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