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图文编排/刘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图 片/网络</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夜深沉,微有凉意袭来。朦胧中,有人为我盖上了薄被。顿时,一股暖意覆盖了我。似醒非醒间依稀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悄然离去。我猛地睁开眼,坐起来叫了一声:“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无人应答。却见月光静静地照进空荡荡的屋里,立秋后的小风儿,时不时撩起窗帘的一角;月光不遗余力地,将窗外那棵苦丁茶婆娑的树影,清晰地投射在窗帘上——像是母亲以前坐在缝纫机前,在一家大小的破衣服上,缝上的一块块补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已经三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十月的秋风,将殡仪馆的哀乐送出去很远很远。当大弟捧着骨灰盒,小弟打着黑伞相伴着走在前面,我和家里一众亲属跟在后头,将骨灰盒送到那个木制的陈放柜时,我仍然觉得,她不过是一直住在医院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直到第一个没有了她的除夕夜,煮年粽散发的水蒸汽,模糊了厨房里的玻璃窗,我才惊觉,那个总是在我从广州回家后,不断追问我想吃什么,她说她让保姆去买的老母亲,是真的不会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人们总说,走得安详是修来的福气。可我以为,她是真的什么都放下了,彻底离我们而去了——否则为什么,她连我的梦里都不曾来一趟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总说我这条命,是从阎王爷的手指缝里拽出来的。在宾阳干部轮训班,为当地老乡们上完识字课回驻地的路上,已经怀了我三个月的母亲,不慎摔了一跤。鲜血浸透了列宁装的土黄色裤脚。那天晚上,她攥着医生的手说:“保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干训班那排平房中的一间屋子里,母亲被强制躺了整整四十天,记不清其间她喝下了多少黑褐色的汤药。倒在窗台下的药渣,竟然出其不意地长出了几株顽强的绿苗。于是,母亲对我一定能够足月降生满怀希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等到我在母腹中坐稳了“江山”,母亲即与当时几名同时怀孕的女同学一起,每天傍晚结伴到芦圩街上的小吃摊前,买下摊主所有的卤鸭头,一起风卷残云般的吃到最后仍在舔手指。她们不无得意地为这一临时组织,定名为“鸭头小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个让母亲津津乐道的既往史,却让成年后的我大异其趣:额滴个娘,好歹您去吃点高智商动物的大脑呀,吃了那么多的鸭脑子,我眼前不自觉就浮现的是,当危险来临时,那些个笨鸭们连逃跑的方式都只有一个:撇着八字脚,踱着不紧不慢的方歩。实在跑不动了,原地蹲下,束手就擒的傻样儿。而且,这个笨劲至今都没有进化的迹象。怪不得我在解数学题时,那智商从来都是不可救药地几乎呈现为0!</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我即将满百日的时候,父亲奉调到邕宁县县委去任职,母亲与外婆轮流抱着我,坐着大卡车从宾阳迁居邕宁。那时的我,简直就是一枚不经摔打的泥娃娃——刚到邕宁没几天,我就生病了。高烧把我烧得像块烫手的炭火,嘴唇裂缝渗出细密的血珠。父亲下乡不在家,母亲抱着我,和外婆一起摸黑赶到码头。木船在邕江河里慢悠悠地摇晃着,母亲把我的脸贴在她汗湿的胸口前,一路哭着叫着我的名字,希望我能吃几口奶,或者,睁开眼来看看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赶到南宁市儿童医院(现为南宁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我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儿科主任摘下听诊器,说:“白喉,很严重!我们只能尽量抢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接过病危通知书,母亲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扎针输液,母亲看着银针穿刺我细小的血管时,我都没有一点点反应,她绝望得痛哭流涕。那一夜,母亲不肯把我放到病床上,她把我紧紧抱在胸前,眼巴巴地看着一瓶又一瓶的药液,一点一点地滴进我的血管里。她一遍遍地唱着催眠曲:</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风呀你要慢慢地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鸟呀你要轻轻地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我家小宝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快要睡着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其实那天晚上,不但是风吹不醒我,鸟叫不醒我,即使出动了响锣都敲不醒我,我一直处于昏睡状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天亮的时候,我“哇”地一声哭了。母亲却舒心地笑了。她亲着我已然降了温的额头说:“你吓死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印象中,早年间的父母很忙。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是由保姆在照看。每天,十六七岁的小保姆玉兰阿姨抱着我,到母亲的办公室去让我吃母乳。当六月龄的我看到,母亲只顾埋头在文件堆里,根本顾不上看我一眼时,受到冷落因而万分委屈的我,两片嘴唇顿时一瘪一瘪的,那是要哭的前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玉兰阿姨这时赶紧提示说:“江同志,小妹丁要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母亲这才停下手上的活,把我接过去,说:“你呀,才多大一点,就那么敏感,那么小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邕宁县党代会闭幕。父亲把他胸前那个红绸布做的代表证取下来,别到我的罩衣上,然后,他指着上面的字念道:“中共邕宁县第X届党员代表大会代表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此后,逢着有人问我:“你是谁呀?”我总要指着胸前的代表证,自豪地大声回答:“我系(是)中共!”这时,大人们就都大笑着为我热烈鼓掌,这就极大激发了我的表现欲。以后只要看到人,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兴趣想要知道我是谁,我都会指着自己胸前的代表证大声宣称:“我系(是)中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在中共党史上,我大概是年纪最小却硬往组织里蹭的党外人士了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代表证是摘不下来了,不管是汤汤水水的污染,还是鼻涕眼泪抹了个一塌糊涂,都不能阻止我对“中共”的热爱。直到那代表证被玉兰阿姨多次水洗,红布条最后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红丝线,再也别不到罩衣上了,我在哭闹了大半天后,才被母亲买回来的布娃娃转移了满腔的挚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那年,我两岁。那天,母亲与玉兰阿姨各牵着我的一只手,赶到邕宁蒲庙的花纱门市部,去买刚到货的苏联产的泡泡纱(一种长着许多泡泡的布料)。那里早已经被妇女同志们围得水泄不通,母亲对玉兰阿姨说:“你带孩子在这个石狮子旁边等我,我进去买布,也给你做一件泡泡纱衣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母亲进去没多久,玉兰阿姨看到有人买到花布走出来了,担心我母亲为她挑的布不合意,于是,她把先前经过县委大门拿到的报纸往石狮子平坦的背上一铺,再把我抱上去,让我坐在报纸上,而后对我说:“你坐在这里不要动!阿姨去找你妈妈,很快就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心急火燎的母亲拉着玉兰阿姨,飞奔来到门市部的大门前。哪里还看得到我的影子?只见玉兰阿姨让我坐的那个石狮子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出了什么事?母亲和玉兰阿姨带了哭腔,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四只手奋力拨开人群,冲到了石狮子跟前。此时,眼前的一幕让她们惊呆了:但见我稳稳地坐在石狮子上,一边悠闲自得地晃荡着穿着花布鞋的脚,一边心无旁骛地低头在翻看手里的报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围观的人中间,有人发出惊叹:“这么小的孩子就会看报纸了,真不简单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还有人说:“她哪里是在看报啊,你没看到那报纸她拿反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母亲扑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问:“你在看什么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我头都没抬,说:“我找‘中’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有人恍然大悟了:“哎呀,中字反过来倒过去看,都能看出是中字的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人们哄堂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代表证,让我牢牢记住了“中”字,更让我父母深刻认识到,对我的启蒙教育刻不容缓。于是,父母开始在每天晚上睡觉前,给我讲形形色色的故事。等到他们把脑子里库存的故事都讲了个遍,想要回过头去从头再讲一遍的时候,我就会很认真地做着纠正:“上次你不是这样讲的,那个叫独伊的小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父母对视了一下,立刻变更了教育方式:“现在,由你把我们讲过的故事重复讲一遍,不许讲错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咀嚼着儿时的往事,晨光悄然爬上了床头,屋里敞亮了许多。曾经我觉得,父母对他们子女的陪伴少之又少,对子女的关心程度,远不如他们对待自己的工作。时隔几十年之后,我才猛然发现,父母对我们的关爱是不露痕迹的,是润物无声式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今天是我的生日。原来母亲一直都记得,她今天到我的梦里来了。或许此前她从没来过我的梦里,不是因为放下了,而是她怕我在梦里见到她会难过,怕我知道她舍不得,心里从此有了割舍不去的挂碍;她总想让我在每个醒来的清晨,都能带着绵绵不绝的温暖,踏踏实实地往前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拉开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进来,落在书桌的相框上。照片里的母亲坐在苦丁茶树下,笑意从眼角里漾出了细密的波纹。我伸手去折叠床上的薄被,感受着被子里的余温——原来,有些牵挂从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相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像邕江的水,悄无声息地流淌经年,却把人间所有的温柔,都藏在了托着木船行走的细浪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