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秋，宜为秋声赋（散文）

无边月

我之秋，宜为秋声赋

文/无边月

图/网络图片

檐角的铜铃突然清越起来，风里带着新磨的青铜气息。抬头时，流云正漫过屋脊，像被谁抖开的素帛，在靛蓝的天上洇出淡墨痕。秋风起时，骨头缝里换了人间——秋就这样来了，不是骤雨，是檐下渐次拉长的影子，是晨露在草叶上凝成的冰晶，是第一片梧桐叶坠在青石板上的轻响——那声音里，藏着整个人间的重量，也藏着我此刻与秋相撞的震颤。

古人说“秋水时至”，黄河裹挟着昆仑的雪，长江驮着巫山的云，在秋日里奔涌如万马。这让我想起半生的浪涛，曾是“潮平两岸阔”的坦途，也曾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险滩。少年时总以为波澜壮阔是金戈铁马，是旌旗蔽日，直到某个深秋的黄昏，看见暮色漫过父亲的白发，才懂得最深的壮阔原是静水流深。他临终前指着窗外的柿子树，枝头红灯笼似的果实正映着落日，“你看这秋，收成就收在纹路里”。那时不懂，如今抚摸自己眼角的细纹，忽然触到时光的温度——原来所有的跌宕，终会在某个秋日沉淀为掌心的脉络，清晰如河川走向，恰如我此刻站在人生中途，与秋声撞了个满怀。

《红楼梦》的秋是葬花吟里的“阶前愁杀葬花人”，残荷听雨的潇湘馆，竹影摇碎半窗月光，黛玉的咳嗽声落在青苔上，像极了花瓣坠水。那是青春未竟的秋，带着易碎的清愁。而《三国演义》的秋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赤壁的火光映红了江面，曹操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是英雄走过半场的苍劲，恰如我此刻的心境。施耐庵写浔阳楼的秋，宋江醉后题诗，“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笔锋里的躁动与秋日的肃杀撞出火星，倒比春日的繁花更见肝胆。这些名著里的秋，原是人生不同节令的回声，如今听来，竟都在我血脉里泛起共鸣。

案头的《周易》翻到“剥”卦，五阴在下，一阳在上，恰如秋日的草木，看似凋零，根须却在土里积蓄力量。古人早把秋看透了，“剥极必复”，凋零从来不是终点。庄子站在濠梁上看秋水，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他看见的哪里是水，是宇宙的呼吸。孔子在川上叹“逝者如斯”，流水里有光阴的密码，秋日的流水尤其清澈，能照见岸边人的白发，也能照见水底的卵石——那卵石被磨去棱角的模样，多像我们被生活打磨后的样子。我曾以为秋是减法，减去春的萌动、夏的炽烈，如今才懂是加法，把岁月的重量一层层叠进生命的肌理。

心头的秋，是某个加班的深夜，电梯间的玻璃映出满城灯火，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在山顶看的秋星，一样的明亮，却不一样的重量。那时以为未来是铺开的锦绣，如今才懂，人生的秋从来不是萧瑟，是把春天的懵懂、夏天的炽热，酿成醇厚的酒。就像祖父种的柿子树，春时抽芽，夏时开花，秋时结果，冬时沉潜，从来不曾辜负时节。而我走到这秋，终于能读懂每片落叶里的坦然。

半夜灯前写秋赋，一时无语到心头。

此刻的我，正站在人生的晚秋。案头的保温杯里泡着枸杞，文件柜里锁着未竟的方案，手机里存着孩子的笑脸。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像给大地写着信。忽然明白，所谓波澜壮阔，原是接纳每一阵风的方向；所谓悲哀，原是慈悲的另一种模样；所谓生死，不过是季节的轮回；所谓梦与幻，终会在某个秋日的清晨，凝结成窗上的霜花，清晰如掌纹。

风又起了，铜铃再一次响起。这一次，我听出了里面的深意——秋不是结束，是开始；不是失去，是收获；不是沉默，是最深情的歌唱。而我站在这秋里，喉头涌动的何止是感慨，更是与千古秋声相和的共鸣。或许正是如此，这秋声赋，原就该由我来写，因我身在其中，早已成了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