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林荫道

李恂生

　　我家门前，是一条静静的林荫道。

枝叶错落的梧桐树，交织成绿色的天幕，笼盖在路的上空，抬眼望去，像是一条绿色长廊。点点红色从摇曳的繁叶中，隐约地显现出来一一那是昔日外国人的公寓，今天己成了市政府的办事机关，绿中映红，色彩鲜明。惟独斜对面那座突出绿荫的尖顶教堂的灰色墙壁，斑驳陆离，显得很不和谐，特别是当残阳的余辉涂抹在上面的时候，更给人一种沉郁感。

这条路，行人少，车辆更是罕至，称得上“幽静”。这种静，对于好热闹的我来说，未免嫌它有些冷寂。可是从去年三月开始，有人打破了这种“静”，引起了我对这条林荫道的兴趣。

　　只要不是雨天，在清晨六点半，下午四点半钟左右，就可以看到一位甩着两根羊角辫儿的十六、七岁的姑娘挎着书包，走过这里。那个速度，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踱”。她手里拿着书，一边踱一边看，神情专注，全不担心碰到树干或偶尔走过的行人。有时，她也停下来，嚅动着嘴唇，像是对棵棵梧桐树轻轻耳语，尔后，又踱呵，踱呵，渐渐消溶在绿色之中。有时，她也和女伴们一起出现在这条路上，叽叽喳喳谈个不停，像静谧的树林中飞来一群小鸟，谈着争着。我分明听到几个英语单词，哦，她是在这儿学外语呀！

　　四月初下了好几天雨。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清晨，我一推开门，啊，又看见她在人行道上“踱”了起来。对着嫩叶初舒的树，她竟大声朗读着英语，柔润的嗓音飘向远处，冲出“天幕”外：

我来了，姑娘啊，

满载着和煦的阳光，

为蜂儿带来了甜蜜，

为树儿带来了芬芳。

小溪呀，多明亮，

果树呀，披素装，

纤纤的嫩枝晃悠悠，

给你带来美果花香。

这大概是一首歌颂春天的抒情诗，因为我约略听到了Coming(来了)， Spring(春天)这些单词。堪称典范的朗诵，引得行人不住地回头打量。她好像没看见一样，落落大方，只是平静的脸庞上飞出了一点欢乐的红晕。

　　一鸟引唱，百鸟齐鸣。慢慢的，这条林荫道上，读书的人悄悄地多起来了。这位姑娘依然是清晨六点到七点，从右侧由北往南，下午四点到五点多，从右侧由南往北，捧着书本踱过去，读过去。只是，我很奇怪地发现，每当走到教堂门前，她总要停下来，慧睿的大眼盯着那阴森森的大门，随后就更高声地读着书，走过去。

　　父亲认识这姑娘。我曾好奇地问，为什么每次走到这里，这女孩总有些异样。父亲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原来，这教堂曾是法国租界的旧地，而女孩的母亲，就在这教堂里的育婴堂长大。嬷嬷的冷眼、修女的苛责，成了她母亲童年最深的记忆。解放后，她母亲进了纺织厂，成了女工，后来成了家，有了一双儿女。兄妹俩从小听着这些故事长大，也早早明白，只有读书，才能洗去屈辱，才能走出命运的阴影。因为文g，哥哥下乡，没有机会上学深造，现在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的春天来了，女孩想用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有一天能站在更高的地方，为这片土地争一口气。

哦，她回荡在这林荫道上读书声，是对过往的回应，更是对未来的呼唤啊！

　　每天，我上学、回家，常常遇见这位姑娘。我远远地注视着她，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敬意，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惭愧。我不知不觉地拿起了书，利用点滴空余时间，倚靠着树于读呵，读呵。有时，我的视线移向她的倩影，心想：假如能够在大学或什么地方，与这位姑娘相遇，我一定要说出我认识她以来的第一句话，并献上我的敬意。

啊，我爱这静静的林荫道！

说明：写于1980年4月，有删减。

图片：来自网络，诚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