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灯花瘦

天行健

雨帘静垂如幕，悄然裁开整个盛夏的浓烈。昔日灼灼的红花失了颜色，像湿透的胭脂，在檐下垂落，一滴压一滴敲着青石板的空旷——笃，笃，笃……仿佛旧时光的遗骸在无声凭吊。这水浸的盛夏深处，被辜负的何止满季蝉鸣？分明是心上一段未愈的伤，于烟雨之中渐次晕开。

你便在那青石小径的尽头显了形迹。伞面轻抬的瞬间，目光猝然如星子溅起，瞬间撕开了浓重迷障。步履悬停，两把纸伞之下，沉默代替了所有言语：宿命的笔已在雨幕中悬停千年，只为这一刻猝然落墨。油纸伞收拢时，光阴的册页微微战栗，多情的序章从此铺展。

那伞便撑作了岁月华盖。伞下春泥初软，共印的足迹散逸出草芽微甘的气息；夏夜繁星欲坠，流萤亦提着微灯，在伞骨间穿梭，织就一张薄凉而璀璨的轻网；深秋收到笺上墨痕，耳畔竟生出哒哒马蹄的幻响，声声叩问着心阶；寒夜呵气为霜，在窗上勾勒的侧影，竟令清冽雪花，也沾染了温柔的暖。情思随伞面流转的风起舞，缘分是雪片悄然落在笔端——《诗经》里未曾道尽的风花雪月，只一低眉，便在你笑意中着了色。原来人生最美的风景，是心之所向的人猝然照亮荒芜。

然而永恒许诺往往敌不过光阴打马而过时卷起的烈风。命运翻动篇章毫无怜悯，“守一生缱绻”这烫金的誓词猝然冷却黯淡，变成无法装订的残页。相守的纸伞竟在风雨飘摇处猝然倾覆，裂痕爬上伞骨如泪蜿蜒奔流。柔情结的茧裹着烈焰烧焚，未待破茧为蝶，心城却已无声坍裂如沙——唯有废墟深处，仍回响着你离去时带走的风声。念及《九歌》唱罢徒留湘水空波，便知情短恨长总是人间常恨。

从此独撑孤伞，踟蹰于这似曾相识的江南。雨滴固执地扑向伞面，像无数微凉的手叩着隔世的窗。城隅的红花开了又谢，绚烂如同祭奠的心焰徒然焚烧在虚空。屡屡伸手，欲打捞那逝水年华里温存的倒影，欲在辜负的月色中重新荡开那条银河，指尖握住的，却皆是时光之流滑走后刺骨的寒凉——浮生若此，往事如浪，在灵魂中冲激激荡成永恒的寂谷，徒有回声往复成殇。

此刻月华不请自来爬满窗画，细冷的雨滴悄然注满酒盏，清冽若昔年星光。人生倏忽如旅人一梦未酣，《论语》里“逝者如斯”的回响便撞碎了昨日酒杯。所幸那份历经劫波后沉入血脉的“懂得”，已在心底凝成无声的石阶——不再喧闹，却足可渡尽万水千山。倘若你在遥远的人间安栖如月，便是我于这苍茫人世最终能寻获的宁谧岸汀。

烟雨年年垂落，如天地亘古的叹息；灯花瘦尽成灰，是时光燃尽的身影。而纸伞下那初逢时你瞳眸里跃起的星光，那些雪月风花的记忆，早已在灵魂深处淬炼成不灭的焰芯。纵前路万里云横，千峰叠嶂，这一盏幽微心灯亦终将彻照我独行的漫漫长道。这微光不待万言称颂，它悄然已凝入血脉，与脉搏同起伏，共命运奔流——此灯芯瘦似菩提，却早已照亮了生命全部的幽邃，静默成一份不朽的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