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断章

方芳

<p class="ql-block">  题记:刚看完《南京照相馆》,内心的震荡与悲壮之感久久不能散去。刘昊然饰演的阿昌,在临死之际面对日本指挥官,铿锵有力地报出那一个个已被日寇破坏得面目全非的南京地名:中华门、紫金门、挹江门、光华门……这些历史伤痕与民族韧性的交织,深深叩击着我的内心,蓦然回想起数年前游历南京城的所见所闻——旧作《金陵断章》。</p> <p class="ql-block">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身为六朝古都的南京,自古以来就有着那么多的传奇,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一言难尽的沧桑变迁。在我的心里,隔着时间与空间的纱,透过诗词曲赋里深深浅浅的描摹,实在是已将它思慕了许久,想望了许久。假期里浮光掠影的两日金陵游,虽不能感受全貌,但多多少少触摸着一些古城的风韵,撷取几则游历之断章,以作印鉴。</p> <p class="ql-block"> 中山陵</p><p class="ql-block"> 至今记得很清楚,初中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介绍中山陵的,它的布局,它的特点,它在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地位,都早已深记在心。在心中对它描摹了千百回之后终于亲眼得见,唯有震撼:庄严、肃穆、恢弘、凝重,沿着从下往上望不见台从上往下望不见阶的石梯而上,两边的一切如刀切般的整饧,一式一样的植物,一式一样的摆设,处处体现着中国式的对称,直到陵墓的主体,将这种对称做了个收束,于是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君临天下,泽被苍生的仪来。</p><p class="ql-block"> 所谓的陵墓,其实已经是种象征化的建筑了。正厅是中山先生的塑像,转到后面看到的也仍是塑像,只不过一者为竖立着的铜像,一者为仰卧着的汉白玉像,而真正的遗体,据说被深埋在汉白玉棺下六米深的地里,被水泥混凝土严严实实的覆盖住了,后人到此只有无限的追思,无限的想望。绕着汉白玉棺默默地走了一圈,便走出陵墓主室——好把瞻仰的空间留给后来的游人。说“游人”也许不太准确,这样的一个地方是不能作为旅游胜地来看待的。先人已逝,但精神永存,我们也许不能透彻地走进历史了解伟人们的内心世界,但要长久地保留我们心中的那种敬畏和向往,一个民族如果不再崇尚这种情感,那将是一种多么危险而可怕的境地?</p><p class="ql-block"> 雄哉,中山陵!</p> <p class="ql-block"> 明孝陵</p><p class="ql-block"> 南京的紫金山真可谓“风水宝地”了,所以古有明太祖,今有大总统孙中山,不约而同的选择它作为身后安息之地。总觉得探访陵墓是件罪过的事,毕竟予死者一片清静之地才是最好的尊重——但好奇、涉险、探求未知世界的心理恐怕是全人类的通病吧?</p><p class="ql-block"> 走进明孝陵,有种不太一样的印象,它不像其它陵园一样由外向内笔直到底,大门进去百余米,右转是金水桥,再往前百余米是座古城楼,继续向前,再绕过一重城楼,终于看到巍峨的主体建筑。我怀揣着些许紧张、迫切的心情一步步登上斜坡上到二楼,偌大的厅堂中铺着老旧的古城砖,摆着几个玻璃长柜出售纪念品,四周放着一圈广告牌,介绍明十三陵的情况。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悄悄问工作人员:陵墓到底在何处?她指指后面,答曰:就在那座山底下。走到城楼后面,只见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左右不知绵延到何处,放眼望去,只见满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并无任何特别起眼之处。声名显赫的明孝陵,原来是还未被开发出来的,只在山脚下刮出一块石碑,淡淡几个小字:明孝陵位于此山之中。呵呵,真是一个小小的讽刺:游人千里万里外赶了来,只能看着这座陵墓所在的小山丘,对于那位乞丐皇帝的诸多想象和好奇,只好继续在民间传说中去求证和补充了。也好,颇符合朱元璋的形象:有点无赖,有点狡猾,虽洞穿世事却不故作高深,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早已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p><p class="ql-block"> 再见吧,明孝陵,有朝一日你完全大白于天下,我想我也不会再来了。</p> <p class="ql-block"> 秦淮河</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南京是一部厚重的历史书,秦淮河应当就是穿插其间的彩页;如果说南京是一位严肃老成的长者,秦淮河应当就是依偎在他脚下的娇俏小女儿吧。南京的色彩到了秦淮河上,一下子变得香艳起来,无论是“秦淮八艳”的盛名,还是朱自清与俞平伯的两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无非是为她增添了几许浪漫和风流的气息。从上海到南京,原本只打算逗留一天,当晚乘动车返回,为了秦淮河,我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的这首《泊秦淮》让她从此与醉生梦死奢靡繁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乘坐画舫夜游秦淮河,为的是真切地体验一下那种久远魅惑的气息。那画舫也是改良过的了:用机械发动,顶上悬挂着一个录音机,一路介绍着秦淮河的历史风光。船在河中逶迤前行,两岸用七彩灯光布出了一派热闹景象,也有歌女蹁跹——几尊立在水榭之上的古仕女塑像;也有诗仙挥毫——一座大写意的李白塑像,背后一堵粉墙书写着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也有古往今来风流名士与烟花美人的爱情故事——但只见桃叶渡、李香君故居之类的遗址罢了。静倒是很静的,如果不是机器发动和喇叭里的解说,倒可以潜心体会一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意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代变迁的缘故,秦淮河比我想象中的要逼仄许多,河道宽不过十余米,传闻当年秦淮河上的烟花歌女晨起梳妆,洗脸水倾倒河上,整个河面都会泛起一层脂粉油腻,如果只是这样一条小河,那倒也是平常的事吧。</p><p class="ql-block"> 河面虽小,一路行来却是处处承载着历史与典故,夫子庙、瞻园、白鹭洲、中华门、桃叶渡、王导谢安故居、乌衣巷、朱雀桥、李香君故居……看着也都只是平常无奇的地方,却因为历史的渊源而引得人流连回味。小时候看过一部黄梅戏《李香君》,因此对她特别的有好感,夜间在秦淮河上只见其故居的外墙,隔日上午便特地去探访一番。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特别简陋的地方,楼下是堂屋,楼上一排四间分别是会客厅、书房、琴房和卧室,因为光线的缘故,处处显着黯淡、灰败与陈旧,实在想象不出当年那门庭若市、夜夜笙歌的盛况。至于名满天下的乌衣巷,竟只不过是条长十余米的短巷,委委屈屈的藏着王导谢安的故居,也丝毫看不出当年那名门望族的气派,当年刘禹锡到此尚能追忆“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今天的人们却只能再三回味这首古诗,从诗词中去寻求那番境况了。</p><p class="ql-block"> 秦淮河,这条南京城的母亲河,不知你还会孕育怎样的传奇与新的历史呢?</p> <p class="ql-block"> 江南贡院</p><p class="ql-block"> 江南贡院,又称南京贡院、建康贡院。位于江苏南京城南秦淮河边,毗邻夫子庙,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它东接桃叶渡,南抵秦淮河,西邻状元境,北对建康路,为古之“风水宝地”。但如今它的原貌只能从老照片中感受:黑压压一大片房舍,前后几十排,每排隔成几十间小房间,在明清两代经过不断扩建,共拥有考试号舍二万零六百四十四间,另有主考、监临、巡察以及同考、提调执事等官员的官房千余间,再加上膳食、仓库、杂役、禁卫等用房,更有水池、花园、桥梁、通道、岗楼等用地,规模之大,占地之广,为当时全国考场之冠。想当年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们就一个个进入这笼子一般的考舍,经过十天九夜的奋战去换取寒窗十年的梦想——金榜题名,从此高官厚禄,光宗耀祖。南京夫子庙的江南贡院,据说曾经走出过唐伯虎、郑板桥、文天祥、吴敬梓、袁枚、林则徐、施耐庵、方苞、邓廷桢、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陈独秀等历史名人,就这些人物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而言,江南贡院的地位也无疑是举足轻重的。然而清末时期,一场大火将其焚烧殆尽,只留下一座当时用于监视考场情况的明远楼。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后人仿建的四十余间考舍和两间小小的科举考试展览馆罢了。</p><p class="ql-block"> 是怎样的考舍呢?左右宽不过一米,前后深也只一米左右,壁上两道坎,各架一块木板,一高一低,白天便是考试用的书案,吃饭用的饭桌,到了晚上把高的那块板移到低处,和原来充当椅子的那块并排,这便是眠床了。考生需取对角蜷腿缩腰才能勉强躺下,条件实在艰苦得很。四十余间仿建的考舍中陈放了各式各样的蜡像,展现着当年科举考试的众生百态:有挥毫疾书者,有冥思苦想者,有窃机偷看者,有踌躇满志者,有不堪其苦憔悴潦倒者,也有白发苍苍犹苦苦寻求功名者……有些陈设则着力表现当时科举考试的艰辛困苦:考舍内除文房四宝外就只有一碟冷硬馒头一碗清水,十天九夜之中除了方便以外全部时光都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度过,冬天风雪肆虐也只能在门上挡一块油布,更有甚者屋檐房角常有蛇虫探访,直把考生吓得肝胆俱裂。看过了这些,我才深切的体会到孟子所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们的中华民族啊,的确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民族,撇去科举制度的残酷与陈腐不谈,这样的坚忍与执着,持续了几千年而亘古不衰,试问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历史,有这样的人物呢?</p><p class="ql-block"> 走出江南贡院,恍若穿出了时光的隧道。呜呼,往者已矣,来者可追。</p> <p class="ql-block"> 中华门</p><p class="ql-block"> 到任何一处旅游,我一向不怎么爱留影,总以为有眼睛看,有耳朵听,有心在记忆便足矣。唯独到了中华门,登上城墙头的那一刹那,我想要将自己留在这背景之中。这样一座城门,除了“巍峨雄伟”,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它。从城内的门往外走去,一条高大的甬道直通城外,长约一百多米,分四重城楼,最外面的那一重有几十米深,城墙内的门洞中当年可藏兵三千,贮粮万斤,城楼顶上十分宽敞,可以跑马驰骋。就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样的建筑也堪称宏伟巨制了。据说当时筑墙的城砖每一块都是从各地严格制造验收后才拿来使用,砖上烙有监造地、炼砖厂、制造人、验收官的名字,每一块砖经大力敲击而无恙者才允许使用,可谓最为周全的“责任制”了。难怪历经几百年中华门仍屹立不倒,雄伟如初。</p><p class="ql-block"> 中华门,原名聚宝门,号称“中华第一瓮城”,顾名思义,城门一闭,四面围墙便成“瓮城”之势,可将敌人围而歼之。南京的中华门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有三道隔断,形成三个“瓮”,古时城楼上的千斤闸一放,被包围的敌人就插翅也难逃了。有了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古老的南京城才能置外边的强兵利器不顾,兀自在城内歌舞升平吧?关于这座城门的建造,有一个故事(中国真是一个民间传说丰富的国度啊),是关于朱元璋和沈万三之间的,大意是朱元璋用计骗得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城门根下,才保得城门不塌,结果原先承诺五更天归还聚宝盆自然也成了空话,于是朱元璋下令南京城的更夫从此不准打五更鼓,一国之君便以这种无赖的方式白白占了人家的宝物。乍一听闻,心里很是替沈万三抱不平,尤其听说他在耗尽家财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墙后,仍被朱元璋找借口流放异地,最终客死他乡,心中的愤懑更甚。不知怎的想起《狂人日记》里的一句话来:“这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哪怕像沈万三这样富可敌国的人物,也逃不过被皇族强权吞噬压榨的命运呀。</p><p class="ql-block"> 站在正门口仰望“中华门”三个大字,不知怎的,我分明看见了它的“小”来。</p> <p class="ql-block"> 总统府</p><p class="ql-block"> 总统府原本不在我的游览计划内,似乎一开始就不怎么感兴趣,但因为返程的车票是晚上七点钟的,从中华门下来还有大把的时间,于是便去走走。</p><p class="ql-block"> 在旅游1号线上摇摇晃晃了近一个小时,突然就到了,我还不怎么想下车呢——觉得坐在公交车上走马观花的游历好像来得更有意思些。一扭头瞥见一座灰白伟岸的门楼,连着三道大拱门,一下子烘托出非凡的气势来,三个楷体的“总统府”大字赫然在目,不知不觉便下车了。孙中山先生带领民众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王朝,成立中华民国,但实质上,他在人民心中也无异于一个皇帝,只不过改了个称号,叫“大总统”。走在总统府内,给我这种强烈感受的首先是它横平竖直的中轴线结构,与中山陵颇为相似,笔直的长廊两侧依次是各种处理公务或接待宾客的场所,人行走其间,往前望去,蓦然间会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错觉。最尽头是最重要的办公大楼,不知道那时叫什么,大概类似于太和殿的地位吧,每个房间大门打开,拦着铁链,游人只能在门口探着脑袋往里瞧瞧。大概因为中华民国离现在也不甚遥远,加上这样的建筑、摆设、场景在电视屏幕上也见得十分频繁了,我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只是随意四处走走看看。如果说总统府内有什么可特别书写一番的,我倒是对熙园比较感兴趣。假山、翠竹、凉亭、飞檐、溪流……中国古典园林中的重要元素这里都具备了,听说这里原本是座王爷府,康熙和乾隆下江南时都曾以此为行宫,那就怪不得处处透着精细与用心了。这几年来,走过了上海的豫园,苏州的拙政园、留园,对中国园林技艺的高超脱俗委实叹服,单说那熙园内竹荫笼盖的鹅卵石小径,独自徘徊往返,一种诗情古意油然而生,眼不能乘上时光穿梭机,投入那古老的光阴中,再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南京的历史,到总统府大概可告一段落了。至于那座记载南京大屠杀罪行的纪念馆,一来是凑巧没开馆,二来是的确不忍心再次亲眼目睹重温,便此错过,亦不作遗憾。</p> <p class="ql-block">  2009年8月13日晚7:00,动车载着我重返上海。六朝古都,金陵胜地渐渐被抛在身后,不忧,不惧,有满满的回忆装在了心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