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清辉抚罨画(短篇历史小说)

樵苏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皎皎清辉抚罨画(短篇历史小说)</b></p><p class="ql-block"> 文/樵苏</p> <p class="ql-block">南宋乾道十年(1174),这是南宋和金国对峙时期最重要的一个年份。</p><p class="ql-block">之前一年的乾道九年(1173),被史家称为“南宋最有作为、最贤明的皇帝”宋孝宗赵昚在圜丘祭祀,大赦天下,决定于次年正月初一起启用新年号淳熙。孝宗皇帝最初拟定的年号为“纯熙”,出自于《诗·周颂·酌》“於铄王师,遵养时晦,时纯熙矣”,意在表达自己将效法周武王克商,收复北地,建立不世之功。但此举立即遭到太上皇高宗和朝中主和派的强烈反对。六天后,宋孝宗顶不住压力,只得折冲将“纯熙”改为“淳熙”。</p><p class="ql-block">当时陆游在嘉州摄知通判,收到关于更改年号的邸报,心中一阵兴奋。不管怎样,皇帝改元“淳熙”,还是能够让人看到朝廷收复失地的希望和决心。</p><p class="ql-block">四月间,草长莺飞,陆游回到蜀州(此时也可称崇庆军节度,绍兴十二年由高宗皇帝虚置的荣誉性行政机构)复职已有两个多月了。从他的内心来说,嘉州通判毕竟是代行差务,以自己一贯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行政风格,怕引人忌惮,所以他更乐意回到蜀州。</p><p class="ql-block">乾道九年(1173),蜀州对陆游来说,还是陌生之地。他是三年前在南郑(今汉中)抗金前线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时从同僚兼挚友张縯(1131一1207)和阎苍舒(生于1137一?)的口中得知,蜀州自古为军事重镇,也是高宗皇帝的潜藩旧封地,所以在绍兴十年(1140)升为崇庆军节度。此地受益于都江堰水利灌溉工程,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算上下辖江原、晋原等县份总人口诸多因素,地位介于节度州和防御州之间。张縯是蜀州江原人,子季长,时在临安任秘书省正字,年初丧母丁忧回蜀州守孝。阎苍舒是蜀州晋原人,字才元,祖籍太原,时任南郑抗金前线指挥所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市东)城固县县令。</p><p class="ql-block">乾道十年(1174年)蜀州的春天,罨画池边通判衙门外几丛海棠和梅花绽放过后,已近晚春。不料刚下过一场雪,寒气依旧逼人。</p><p class="ql-block">陆游抬眼望着那落英缤纷的梅树,清晰地记起一年前他和离任刺史杨民望在州刺史治大厅办理关防大印交接时的情景。杨刺史也是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多年斗争的牺牲品,此番他将回老家成都听候差遣。离开之前他心绪低落,神情沮丧,和陆游属于同病相怜。</p><p class="ql-block">算而今,眼下自己八个月的嘉州通判生涯结束,又回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蜀州,陆游心中百感交集:“从绍兴二十八年(1158)起,我官袍加身已有十六、七载,却始终未能实现收复中原的夙愿,岂不痛哉!”</p><p class="ql-block">“父亲,外面风寒,当心身体!”长子陆子虞站来到通判衙门的后院,见父亲站在室外,捧着一件青色棉袍走来,轻轻披在陆游肩上。</p><p class="ql-block">陆游回过神,拍了拍儿子的手:“子虞,你看这梅花和海棠,都开得比往年迟了些,至今还挂满枝头。”</p><p class="ql-block">“父亲您许是忘了,去年此刻我和母亲及弟弟们正在入蜀的船上,”陆子虞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既然是您的亲身经历,言之可信。今年春天确实来得迟,若是在我们的老家越州山阴,此刻应有入夏的意味了……不过,父亲何以心事重重?”</p><p class="ql-block">陆游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在嘉州任上力主加强防务却被朝廷驳回?说那些主和派大臣如何嘲笑他的“痴心妄想”“志大才疏”?说自己因蜀州刺史一职空缺已久,吃力不讨好做事还被别有用心之徒污为“擅权”“越权”?这些话说给儿子听,只会徒增烦恼。</p><p class="ql-block">“通判大人!”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陆游转身,看见好友张縯大步走来,身后跟着两个仆人,抬着一坛酒。</p><p class="ql-block">“啊呀呀,是我的季长老弟!”陆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这是……”</p><p class="ql-block">“你从嘉州归来,我因杂事缠身。今日得闲特地带了蜀州最好的酒来为你接风洗尘。”张縯拍了拍酒坛,发出沉闷的声响,“十年陈酿,就等着你回来开封呢!”</p><p class="ql-block">挚友从天而降,陆游突然心情大好。他打开酒坛嗅嗅,仰天大笑道:“故人依依,甘露绵绵,此酒可名曰‘蜀州春’,何如?”</p><p class="ql-block">张縯接口道:“好!好!‘蜀州春’,好名!好名!””</p><p class="ql-block">“那今晚,我等可要一醉方休!”</p><p class="ql-block">张縯道:“务观兄,我乃守孝之身,只能以茶作陪兄台。”</p><p class="ql-block">“哎呀,那——好生遗憾!不过也只能如此。”陆游转头对儿子说,“子虞,去叫你三个弟弟来,再让你娘赶快去备点下酒菜,撇托点……还有,叫四弟子坦去西街看看,你三舅如果在,一并请来喝酒。”</p><p class="ql-block">张縯眼珠一转,惊讶道:“噫?务观兄你才到蜀州不久,竟然连蜀州方言‘撇托’都会讲了?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p><p class="ql-block">陆游从容笑答:“当然知道啰,就是‘洒脱、简单’的意思。别忘了本人蜀州姑爷身份。我也研究过,这里的方言带有蜀地历史渊源,很生动,我喜欢——比如‘懒虫子’(蝉)、‘叮叮猫儿’(蜻蜓)、白火石(一事无成的人)等等,就特别有趣。”</p><p class="ql-block">张縯说:“务观兄的语言天份还用得着我说?真不愧是通晓音韵的大诗人!”</p><p class="ql-block">陆游对陆子虞所说的“三舅”,是妻子王氏的三哥王格,是蜀州城西南过西河南三甲高墩庵人氏,在蜀州城里经营布匹生意。王格的父亲王饍是蜀州人,绍兴十七年(1147)在湖湘澧州任刺史时,经媒妁之言将女儿嫁与陆游。王氏虽长陆游两岁,相对于陆游前妻唐琬来说,却很合陆游母亲的心愿。</p> <p class="ql-block">暮色渐沉,通判府的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陆游、张縯、陆子虞、次子陆子龙,三子陆子修等五人围坐一桌。酒入春瓶,桌上摆有两盘激胡豆,一盘炒豆芽。</p><p class="ql-block">不久子坦回来说,三舅下午已经下乡回高墩庵了,三舅妈送了一块猪肉来添菜下酒。陆游为难地看着张縯说:“中原和东吴一带的人吃羊肉,不喜欢猪肉。殊不知,去年我来蜀州后就喜欢上猪肉了!快拿去做一盘生爆熬锅肉!”</p><p class="ql-block">陆游的妾室杨氏也是当地华阳人,做熬锅肉是她的拿手好戏。杨氏从内堂出来将猪肉拿走,张縯不放心地交代道:“嫂夫人,要多加胡椒,肉片熬卷以后加入少许甜酱、腌菜末和蒜苔,那肯定比中原和东吴的羊肉鲜香!”</p><p class="ql-block">陆游笑张縯道:“你太小瞧你嫂子的手艺了!蜀州人家,谁不会烹饪猪肉?岂不闻前朝眉州苏子老仙的东坡肘子乎?”</p><p class="ql-block">酒过三巡,话题渐渐从家常开始,最后转向国事。</p><p class="ql-block">张縯说:“此番离临安,张从祖送别之时与我谈起务观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啊。”张縯所说的张从祖,蜀州籍历史学家,南宋巨制《总类国朝会要》的作者,时任职于南宋内廷将作监。</p><p class="ql-block">“日前我刚收到从祖贤弟的信札,即刻修书回了他。此贤弟为人耿介,潜心学术,刚直不阿,令陆某钦佩!”</p><p class="ql-block">陆游向张縯谈起自己在嘉州任上接待泸州知州黄仲秉来访之事。黄仲秉即黄钧,绵竹人,主战派太常博士杨万里的门生,曾任太常少卿兼国史院编修。黄仲秉告诉自己,说恩师杨万里于乾道六年(1170)在隆兴府奉新知县任上,释放了许多交不起赋税被关押的百姓。陆游击节感叹道“有其师必有其生”。因为杨万里的老师胡铨也为主战派官员,曾与秦桧等权臣激烈交锋而屡遭贬谪。</p><p class="ql-block">“听闻朝廷近期又准备派使者去金国议和了。”张縯叹了口气,“这次的条件应该比上次更加屈辱。”</p><p class="ql-block">陆游握杯的手微微发抖:“使者除了至能公,无人堪此大任!只可惜他……我大宋江山,岂可一让再让?当年岳武穆直捣黄龙,若非……”陆游所说的至能公,就是中书舍人范成大,之前曾出使金国,不卑不亢,保全了大宋文人气节,与陆游惺惺相惜。</p><p class="ql-block">“父亲慎言!”二十六岁的陆子虞一向性格持重,他急忙打断父亲,“这些话传出去对您可不利。”</p><p class="ql-block">陆子龙却不以为然:“哥哥太谨慎了!再说张叔也不是外人。父亲说的难道不是事实?朝廷那些大臣,一个个贪生怕死,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p><p class="ql-block">“子龙!”陆游若有所悟,严厉地看了次子一眼,“不可妄议朝政。”</p><p class="ql-block">张縯放下茶碗苦笑道:“务观兄何必自欺欺人?在座都是自己人。如今朝中主和派一手遮天,像你我这样有主战倾向的人,有几个不是被贬就是被闲置?”</p><p class="ql-block">陆游沉默片刻,突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几个月前我在嘉州,曾上书建议加强防务,训练民丁,改革马政。结果奏折如石沉大海,连个回音都没有。”</p><p class="ql-block">“那是因为你的奏折根本到不了官家手里!”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门口,正是前蜀州刺史杨民望。</p><p class="ql-block">“杨公!”陆游连忙起身,拱手相迎,“您怎么来了?”</p><p class="ql-block">月朗星稀之下,杨民望拄着拐杖缓步走入:“老夫赋闲在家,听说你回蜀州了,就想你想蜀州了!今特地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走不了太远的路,早晨从成都出发,过岷江渡,只能赶上一个夜色来访。”</p><p class="ql-block">陆游扶老人坐下,亲自为他斟酒,并解释说:“这是季长老弟刚送来的‘蜀州春’。”杨民望在蜀州刺史任上因力主抗金而被弹劾罢官,如今闲居成都府,生活清贫。</p><p class="ql-block">杨民望端杯抿了一口,赞了一声“好酒”后说:“务观啊,你在嘉州的事我听说了。何必自讨没趣?朝廷现在的心思,全在议和上。”</p><p class="ql-block">陆游握紧拳头:“可金人狼子野心,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他们准备充分,必定再次南下!”</p><p class="ql-block">“父亲说得对!”陆子龙激动地站起来,“我们应该上下一心,主动出击,收复失地!”</p><p class="ql-block">陆子虞皱眉:“二弟,事情没那么简单。打仗需要钱粮,需要兵力,现在朝廷、百姓……”</p><p class="ql-block">“现在朝廷就是一群懦夫!”陆子龙打断哥哥的话,“他们宁愿跪着生,也不愿站着死!”</p><p class="ql-block">“好了!你两兄弟不必争议,”陆游猛地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这些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罢了,出去一个字也不许提!”转过头又交代子修和子坦,“还有你们……子坦也刚入加冠之年,要明白事理。”</p><p class="ql-block">子修和子坦推了一下酒杯,轻轻点头。</p><p class="ql-block">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烛火轻轻摇曳,在众人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p><p class="ql-block">杨民望长叹一声打破沉默:“务观,你比我幸运!至少你还能做个通判,为百姓做些实事。可我这把老骨头,连上书的资格都没有了。我离开后,刺史位子还空着,不知成都府路和朝廷在犹豫什么。”</p><p class="ql-block">陆游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前辈,如今佝偻着背,眼中却依然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心中一阵酸楚。</p><p class="ql-block">“杨公,我……”他刚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p><p class="ql-block">“通判大人!通判大人!”是州司理院小吏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陆子虞起身开门,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站在门外:“陆大人,不好了!城东大悲寺旁发生命案,一家农户因为抗拒‘两税’跳井自尽!参军大人请您立刻过去!””</p><p class="ql-block">人命关天,陆游立刻站起身:“我这就去!子虞,备马!杨公,季长老弟,恕我失陪。”</p><p class="ql-block">此刻,月亮窜进乌云,夜色如墨。陆游策马穿过蜀州城的石板街道,冷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中的郁结。为官多年,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悲剧——百姓在各种赋税重压之下走投无路自弃生命,而朝廷却将大片的河山拱手让人,还每年向金人输银纳贡!</p><p class="ql-block">案件处理到半夜才结束。陆游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府邸,发现书房里还亮着灯。推门进去,看见陆子虞正在整理他的书案。</p> <p class="ql-block">“父亲,您回来了。”陆子虞放下手中的书卷,“事情处理得如何?”</p><p class="ql-block">陆游脱下官帽,揉了揉太阳穴:“还能如何?先勘验一番排除他杀,再尽量安抚留下的一家老小。哎——造孽哦!真正的祸根是去年的大旱,官府又无力组织有效的灌溉,造成粮食欠收甚至绝收。”他苦笑一声,“我这个通判,连百姓的温饱都解决不了,还谈什么收复失地?前朝王安石介甫公从神宗年间就开始推行的税改,多少年了,翻来覆去,越改老百姓越穷……”</p><p class="ql-block">陆子虞给父亲倒了杯热茶:“父亲不必自责。您已尽力。介甫公还是咱曾祖陆佃公的老师啊!”</p><p class="ql-block">“尽力?”陆游摇头,“远远不够啊!子虞,你知道吗?当年我在南郑前线时,曾亲眼见过金兵如何对待我们的百姓。那惨状,至今历历在目……我没有埋怨介甫公的意思,只是痛心百姓之生如草芥啊!””</p><p class="ql-block">陆子虞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地说:“父亲,孩儿有一事相告……”</p><p class="ql-block">“什么事,你说吧。”</p><p class="ql-block">陆子虞说:“父亲,三日后蜀州有个文人诗会,是州府签判厅幕职雷员外承头为您回蜀州专门举办的。他们还邀请了您的前辈彬甫公虞大人,您……要不要去?”子虞所说的彬甫公,即时镇四川的左丞相兼枢密使、特进虞允文,唐礼部尚书虞世南嫡裔,曾数次向朝廷举荐过陆游。</p><p class="ql-block">陆游抬头看了儿子一眼:“你是怕我在家闷出病来?”</p><p class="ql-block">“儿子只是觉得,父亲或许需要散散心,解解压。”</p><p class="ql-block">陆游端起茶杯,热气飘忽之中,他呷了一口茶说:“虞公乃为父的恩公,既然已邀请了他老人家,好,我肯定要去。”</p><p class="ql-block">三日后的一个下午,天目寺悠扬的钟声响过。蜀州最富盛名的西江渡口临时搭建的诗会台上,十数位文人雅士齐聚一堂。陆游一出现,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p><p class="ql-block">“陆通判!久仰久仰!”“先生的新作可有带来?”“听说您在嘉州政绩斐然啊!”</p><p class="ql-block">寒暄声中,陆游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内心却对这些虚与委蛇的客套感到厌倦。直到诗会正式开始,他才提起精神。</p><p class="ql-block">虞允文当日因身体不适未到,却有一贴送来。陆游心生一丝失望。按照惯例,诗会只得由他来开篇吟诵。</p><p class="ql-block">全场安静,他站起身,略一沉吟,声情并茂朗声吟道:</p><p class="ql-block">“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p><p class="ql-block">“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p><p class="ql-block">这是他八年前写就的《卜算子 · 咏梅》,是他的珍爱。</p><p class="ql-block">众人听罢,要求他即兴再来一首。陆游不愿意大家扫兴,随即口赞一首《暮春》:</p><p class="ql-block">“忙里偷闲慰晚途,春来日日在东湖。凭栏投饭看鱼队,挟弹惊鸦护雀雏。</p><p class="ql-block">“俗态似看花烂熳,病身能斗竹清癯。一樽是处成幽赏,风月随人不用呼。”</p><p class="ql-block">吟罢,全场鸦雀无声。两首诗,前者表现高洁的志向,后者贴近生活,没有半点对所谓“太平盛世”的歌颂,含蓄透露出一名志士无法实现抱负的愤懑和忧郁。</p><p class="ql-block">接着是几位当地名士的作品,大多离不开风花雪月、歌舞升平。尤其是那位年过半百大腹便便的司户厅任姓参军,开口一听便知只是初识文墨之人,但见他摇头晃脑地念了一首赞美太平盛世的跛足五律诗,居然赢得满堂喝彩。</p><p class="ql-block">接下来是一位家住河西南三乡丙都乙保丁甲雷醒庙旁的常姓秀才,他开口不凡,一首七言律诗,最后一句颇有冲击力——“岁岁漕粮叠税钱”。</p><p class="ql-block">随即就有一个绫罗绸缎脑满肠肥的后生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大声斥责常秀才:“尔乃小小一介书生,也胆敢妄言税赋!若你有抱负,就替那帮农人把一年两季的岁赋交了,不必在此嚼什么口舌!我再请问你常秀才,州署教授厅里有哪贯钱是你的贡献?真是百无一用是……”说话间,他用吊梢眼瞟了陆通判后,没有继续往下说。</p><p class="ql-block">常秀才沉着气冷眼看着这个唾沫四溅的狂生,轻蔑地保持着沉默。</p><p class="ql-block">目睹全过程的陆游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却引而不发。狂生旁边一位身着华服的罗姓员外——蜀州官署最大的代理盐商,平时仗势他那位在成都府路提举常平茶盐司当差的大哥,是蜀州当地主和派代言人。罗员外的大哥曾投在参知政事兼权知枢密院事钱端礼门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陆游清楚记得去年刚到任时,罗员外来通判衙门向他行贿一张银票,陆游都没看正眼看他就给退了回去——他此刻阴阳怪气地说:“陆通判似有怨气啊?如今我大宋和金人和议在即,皇粮国税乃立国之本,您得有个态度啊?”</p><p class="ql-block">陆游直视对方:“罗员外,古人云‘诗言志,歌咏言’。陆某想人家常秀才不过是抒发心中所想所念,何来我怨气之说?”</p><p class="ql-block">“好一个‘诗言志’!”罗员外带着讥讽挑衅道,“难怪有人说陆通判心怀不满,对朝廷政策多有微词……”</p><p class="ql-block">眼看气氛紧张,张縯连忙起身打圆场:“今日诗会,只谈风月,不论国事。来,我提议大家请茶!”</p><p class="ql-block">诗会不欢而散。回府的路上,陆子虞忧心忡忡:“父亲,您太冲动了。那个罗员外除了他大哥,还与朝中多位大臣交好,他若在背后……”</p><p class="ql-block">“让他们去说!”陆游厉声打断,“背后说我的人多了去!我陆某人行得正坐得直,还怕几个宵小之徒搬弄是非不成?”</p> <p class="ql-block">陆子虞不敢再言。父子二人沉默地走回家,刚到府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辩之音。</p><p class="ql-block">“你懂什么?整天就知道做生意赚钱!”说话的是陆子龙。</p><p class="ql-block">“赚钱有什么不好?至少我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这个世道,谈什么政治、改革、用兵都是空话,那能够让我们小小百姓当饭吃不?”另一个声音反驳道。</p><p class="ql-block">陆游推门进去,看见陆子龙正与他的三舅王格在争论。王格看见陆游,立刻行礼:“姑爷!我给你家送一袋米过来。”</p><p class="ql-block">“没大没小,跟你三舅争辩什么?”陆游皱眉责问子龙。</p><p class="ql-block">陆子龙气呼呼地说:“三舅刚才居然说我们陆家不识时务,父亲你应该顺应朝廷,不要再坚持什么抗金的主张!”</p><p class="ql-block">王格连忙解释道:“姑爷,我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如今大势如此,与其做无谓的抗争,不如……务实一些。你看你们家,你又不贪墨,一大家子人吃饭,靠你那点微薄的薪酬,可难为我那妹子了啊!”</p><p class="ql-block">陆游没有说话反驳。说也惭愧,毕竟自己的郎舅说话也没有恶意,他还经常接济自己。是啊,多少年来,个人反反复复的遭遇,连累了家人,至今王氏能够让这个家庭苦撑下去,实属不易。不过他在心里也腹诽道:“你务实?就只知道做生意赚几个钱……赚钱也不是不可以,但人要有品。你可知我大宋半壁江山沦陷,千万同胞正遭受异族铁蹄蹂躏?”</p><p class="ql-block">王格不无担忧地对妹夫说:“今天诗会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姑爷,罗员外那个狗东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有背景,我担心今天诗会之后……”</p><p class="ql-block">“诗会之后又能怎么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回头,看见张縯大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神色,“务观兄,好消息!杨民望老先生今晚住在我家,他说想请你明日到我家一叙,有要事相商!”</p><p class="ql-block">陆游有些意外:“杨公?他能有什么要事?”</p><p class="ql-block">张縯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听说……是从临安来的消息。朝廷里主战派似乎有了转机!”</p><p class="ql-block">这个消息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陆游阴郁多日的面容。也许,也许他的坚持并非毫无意义。也许,那个收复中原的梦想,还有实现的可能。</p><p class="ql-block">当晚,夜阑人静,陆游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长天。天际之北,一颗明亮的星星格外耀眼。他想起了少年时立下的誓言,想起了南郑前线的烽火,想起了这些年四处漂泊的宦海生涯。他还想起绍兴三十二年(1162),孝宗皇帝召见自己,畅谈北伐主张;也想起几天前自己曾与张縯商量,准备向虞允文上书北伐之事。</p><p class="ql-block">“父亲。”陆子虞轻轻走来,为他披上外衣,“夜深露重,小心着凉。”</p><p class="ql-block">陆游没有回头,只是问道:“子虞,你说为父是不是太固执了?”</p><p class="ql-block">陆子虞沉默片刻:“儿子只知道,父亲是真心为国为民。至于固执……或许正是这种固执,才让父亲写出了那些足以流芳百世的诗篇。”</p><p class="ql-block">陆游淡淡笑了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去睡吧。明日我去见杨公,你和弟弟们好好在家读书。”</p><p class="ql-block">“父亲……”陆子虞说话有些吞吐。</p><p class="ql-block">“怎么了?”</p><p class="ql-block">“没什么。只是……无论发生什么,儿子都会支持父亲。”</p><p class="ql-block">陆游心中一暖。他知道,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至少还有家人和几位挚友的理解,这已经足够了。尽管此刻的蜀州依旧波诡云谲,但毕竟蜀州的四相堂里还供奉着张柬之、钟绍京等名相,远有常璩,近有裴迪、杜甫、高适、唐求、唐慎微、赵抃、文洎(文彦博之父,宋真宗天禧年间蜀州第一任通判)等前贤,他们的足迹还留在这里……还有目前蜀州一众志同道合的友人张縯、张从祖、阎苍舒等。</p><p class="ql-block">他爱这方水土,爱这方水土上的文脉和正气。</p><p class="ql-block">夜风拂过庭院,梅树的枝条轻轻摇曳。陆游踱步来到通判厅大门外,猛回首,忽见云开雾散,一轮皎洁的圆月已出于东亭之上,清辉抚照着罨画池畔。</p><p class="ql-block">他想,这春天最后的寒意也许会就此一扫而去吧?燃起的希望该不会再次落空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删)</p><p class="ql-block"> 2025080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