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石无华

汉水涛涛

　　2018年四月的一天傍晚，我自福建归家后，信步闲行至汉江大桥之上。暮色渐浓，夕阳熔金般泼洒在宽阔江面之上，蜿蜒东去的汉江宛如一条温顺的巨蟒，裹着粼粼金光，缓缓流淌。春风拂面，裹挟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轻轻掠过我的脸颊，也吹动了桥下铺展到天际的偌大石滩——那由岁月江水冲刷而成、无声的卵石平原，在夕照里默默铺陈着它千万年积累的沧桑。

心头一动，我步下河堤，踏进了这片石头王国。晚风带着水腥味拂过后颈，成千上万枚卵石在暮色中发出灰鸽子般的咕哝，我弯下腰，脊椎弯成问号形状，在卵石滩上俯身寻觅。眼光扫过数不尽的石头，每一方都沉默着，石面上刻满时间的痕纹，却无一能扣动我的心弦。天色渐晚，暮色如墨染，我两手空空，只得踏着归途，心中不免有几分怅然若失。

当行至河堤坡道中央时，鞋尖无意中踢开一小堆松散的泥土，一道微光从中倏忽一闪——分明是条金色的细线！心弦猛地一颤，我蹲下身，指尖带着探问的力度，小心翼翼扒开周围的泥土。一方不大不小的石头终于显露出来，我捧起它，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尘。在掌心与石面轻轻擦拭的片刻，一个清晰的轮廓缓缓浮现——天哪，那侧影不正是“毛主席”吗？如此奇石，竟被我一脚踢出了尘封！

归家路上心如离箭，心中早已被意外之喜填满。推开院门，父母正围着小桌用晚饭。我抑制不住兴奋，举起手中奇石：“爸、妈，我捡到毛主席了！”父母尚在茫然四顾之际，我忙不迭将石头捧至他们眼前。父亲放下碗筷，凑近端详片刻，脸上绽开朴实的笑容：“还真是，很像！”母亲也在一旁含笑点头。小院里的灯火，映着石头与我内心同样炽热的光彩，那一刻的温暖与惊奇，至今回想仍如春风拂面。

　　自此以后，每次返乡，汉江南北两岸的江滩石渚便成了我必访之地。我渐渐明白，一方好石与人的相遇，仿佛冥冥中的缘分牵引。七八年光阴如江水东逝，我前前后后邂逅过不少心爱之石，有些至今陪伴案头，有些则流转到了他人手中。寻石途中，有时看见他人手中奇石，也常听闻市价几何的议论；而我却始终觉得，石头的珍贵本在天然，以钱币衡量反倒令其失色了。石不能言最可人，正如陆游所言：“净扫明窗凭素几，闲穿密竹岸乌巾。残年自有青天管，便是无锥也未贫。”石头的价值本不系于外物，它那无言而内蕴的丰富，才是真正令人心折之处。

奇石之“奇”，妙在天然偶得，少而独特，耐人寻味，百看不厌——更奇的是不同心境之下，石头似乎亦能变幻出不同神韵。在那些与石头默默相对的日子里，我更深切体会到了石头的无言之美。它们无需华丽辞藻的雕琢，更不必攀附典故、生拉硬拽历史名人来抬高身价。那些附庸风雅的文字，如同给野花硬戴上皇冠，反倒折损了天然灵气。石头的生命，本在其浑然天成的纹路与形状，它拒绝被言语强行包装，亦不屑于虚浮的喧哗。它沉默地静立，便足以映照出观者的内心气象，那些人为穿凿的解说，不过是在其澄澈水面上投下的浮尘。

石头的无言，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有力地引导着人走向本真。当太多石头在世人舌灿莲花的描述中，被裹上层层浮夸外衣，它们便失去了本来的面目，如同被塞进金丝笼的鸟雀，纵使华贵，却也失却了翱翔的翅膀。我见过多少原本质朴的石头，在过度诠释中面目模糊，被强行赋予与其气质全不相符的传奇。这让我想起老子“大音希声”之叹，石之可人，恰在它沉默的朴素与坦荡的自在。

石头本身即是它最本真的宣言。有一日雨后，我见自己珍藏的一方石头，淋湿后焕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润泽光彩，毫无矫饰的纹路与形态竟美得令人屏息——原来石头亦如心，拂去尘埃，其本真之美自会如暗夜明珠般显现。赏石终究是拭心，石头以它天然的姿态，教会我们澄澈双眼，明澈内心。它们如镜，映照出我们是否被浮华遮蔽了本真；又如无声的师者，点醒我们剥离那层层叠叠的人为矫饰，回归到生命原初的朴野与真诚。石头的生命形态，是大道至简的具象存在。

时光如汉江之水奔流不息，一去无回。我们亦如江滩上的卵石，在时光潮水的冲刷下，能坚守住多少原初的本色？石头在漫长的岁月里沉默如初，以它无言的方式提醒着我们：生命的长河之中，唯有洗尽铅华，方能见本心之璞玉。

　　石头无言，却时时昭示着一种存在的智慧：当世间的喧嚣与浮华如潮水般退去，唯有本真方能沉淀为不被磨灭的印记。江滩石头的生命姿态，便是这返璞归真的永恒象征——它们安于沉寂，却自有其不可替代的重量；它们无需言语，却足以启示我们：在有限的日子里，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即是最深沉的智慧与最珍贵的获得。

　　那便是石头的语言，也是生命最朴素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