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莫言,本名管谟业,1955年2月17日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市,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教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其写作风格以“大胆新奇”著称,擅以幻觉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1978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1981年发表处女作短篇小说《春夜雨霏霏》,展露文学天赋。1986年发表中篇小说《红高粱》,在文坛引起轰动,并凭借该小说获西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2012年莫言摘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了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2016年,当选中国作协第九届全委会副主席。</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红高粱家族》】简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红高粱家族》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莫言创作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986年,由《红高粱》《高粱酒》《高粱殡》《狗道》《奇死》五部组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该小说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余占鳌率领的武装打击日军以及戴凤莲和余占鳌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人类在情感受到世俗规则压迫时陷入的冲突。</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该小说入选《亚洲周刊》评选的二十世纪中文小说“百年百强”以及WORLD LITERATURE TODAY期刊评选的75年来世界四十部杰出作品榜单。</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名篇荐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红高粱》节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 1, 1);">【现代】莫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 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己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地啃着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了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 ----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枪开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父亲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路边碎草的悉簌声响。雾奇浓,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从路两边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经闻惯,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回忆。</b></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梁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呜呜地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味一直伴随着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嵫嵫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么的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细密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个子很小,一颗大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着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飞去一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咳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发痒……"</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标我要你的脑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觉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一只手捺住了王文义的后颈皮。王文义口里咝咝地响着,随即不咳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觉得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萄一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唯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条土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鲜美,我义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 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粱晃动激矗玷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在墨水河里玩过水,他的水性好像是天生的,奶奶说他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急。父亲五岁时,就像小鸭子一样潜水,粉红的屁跟朝着天,双脚高举。父亲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乌黑发亮,柔软得像油脂一样。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色车前草,还有贴地爬生的野葛蔓,枝枝直立的接骨草。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秋风起,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十”字,一会儿排个 "人"字,等等。高粱红了,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螃蟹喜食新鲜牛屎和腐烂的动物的尸体。父亲听着河声,想着从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伙计刘罗汉大爷去河边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头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 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刘罗汉大爷在我家工作了几十年,负责着我家烧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脚前脚后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爷爷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被迷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了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罩子灯上盖的铁皮、钻眼的铁皮上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圆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亲和罗汉大爷披着大蓑衣,坐在罩子灯旁,听着河水的低沉呜咽--- 非常低沉的呜咽。河道两边无穷的高粱地不时响起寻偶狐狸的兴奋鸣叫。螃蟹趋光,正向灯影聚拢。父亲和罗汉大爷静坐着,恭听着天下的窃窃秘语,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来。成群结队的螃蟹团团围上来,形成一个躁动不安的圆圈。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别急!"大爷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父亲强压住激动,不动,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一片青色的蟹壳闪亮,一对对圆杆状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窝里打出来。隐在倾斜的脸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类挑战,父亲身上披着的大蓑衣长毛爹起。罗汉大爷说:"抓!"父亲应声弹起,与罗汉大爷抢过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铺在地上的密眼罗网的两角,把一网螃蟹抬起来,露出了螃蟹下的河滩涂地。父亲和罗汉大爷把网角系起扔在一边,又用同样的迅速和熟练抬起网片。每一网都是那么沉重,不知网住了几百几千只螃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跟着队伍进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随螃蟹横行斜走,脚与腿不择空隙,撞得高粱棵子东倒西歪。他的手始终紧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牵拉着前进,他竟觉得有些瞌睡上来,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涩呆板。父亲想,只要跟着罗汉大爷去墨水河,就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父亲吃螃蟹吃腻了,奶奶也吃腻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罗汉大爷就用快刀把螃蟹斩成碎块,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盐,袈缸,制成蟹酱,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罂粟。我听说奶奶会吸大烟但不上瘾,所以始终面如桃花,神清气爽。用蟹酱喂过的罂粟花朵肥硕壮大,粉、红、白三色交杂,香气扑鼻。故乡的黑土本来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产丰饶,人种优良。民心高拔健迈,本是我故乡心态。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肥得像肉棍子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呆头呆脑,见钩就吞。父亲想着的罗汉大爷去年就死了,死在胶平公路上。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 。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梁沟就发凉。父亲又想起大约七八 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在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父亲记得罗汉大爷把奶奶推到一边,晃晃荡荡走进骡棚,给骡子拌料去了。我家养着两头大黑骡子,开着烧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罗汉大爷没走,一直在我家担任业务领导,直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被日本人拉到胶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为止。这时,从被父亲他们甩在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悠长的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振,眼睛睁开,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高粱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栅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走进高粱地多久了,父亲己经忘记,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条喧响着的丰饶河流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竟不知这样匆匆忙忙拥拥挤挤地在如梦如海的高粱地里钻进是为了什么。父亲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经验,但最后还是走出来了,是河声给他指引了方向。现在,父亲又谛听着河的启示,很快明白,队伍是向正东偏南开进,对着河的方向开进。方向辨清,父亲也就明白,这是去打伏击,打日本人,要杀人,像杀狗一样。他知道队伍一直往东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条南北贯通,把偌大个低洼平原分成两半,把胶县平度县两座县城连在一起的胶平公路。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滴湿了每个人的头皮和脖颈。王文义咳嗽不断,虽连遭余司令辱骂也不改正。父亲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黄黄地晃动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觉,连成一体的雾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现,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湿的高粱在雾洞里忧悒地注视着我父亲,父亲也虔诚地望着它们。它们根扎黑土,受日精月华,得雨露滋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已经把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忽然发生变故,父亲先是听到耳边一声尖厉呼啸,接着听到前边发出什么东西被迸裂的声响。余司令大声吼叫:“谁开枪?小舅子,谁开的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父亲听到子弹钻破浓雾,穿过高粱叶子高粱秆,一颗高粱头颅落地。一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弥散进雾。王文义惨叫一声: “司令----我没有头啦---司令----我没有头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义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撇下我父亲,到队伍前头去了。王文义还在哀嚎。父亲凑上前去,看清了王文义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父亲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蔽体。父亲闻到了跟墨河水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联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人血的味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叔,"父亲说,"大叔,你挂彩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在,大叔,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王文义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阵尖叫后,他就瘫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我挂彩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从前边回来,蹲下,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毙了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王文义不敢叫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伤着哪儿啦,”余司令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耳朵……"王文义哭着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扎。"</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王文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边。适才那一枪,是扛着一架耙在头前开路的大个子哑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长枪走了火。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 “扦饼”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脚因在母腹中受过伤,走起来一颠一颠,但非常快。父亲有些怕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义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满脸哭相。余司令给他粗手粗脚包扎耳朵,连半个头也包住了。王文义痛得龇牙咧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说:"你好大的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王文义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啦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王文义垂下头,嘟嘟哝哝说:"没忘,没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背着一支长筒子鸟枪,枪托儿血红色。装火药的扁铁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些残存的雾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铺着一层粗砂,没有牛马脚踪,更元人的脚印。相对着路两侧茂密的高粱,公路荒凉、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亲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队伍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枪支七长八短,土炮、鸟枪、老汉阳,方六方七兄弟俩抬着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哑巴扛着一盘长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铁尖齿的耙,另有三个队员也各扛着一盘。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打伏击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击为什么还要扛上四盘铁齿耙。</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为了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曾经跑回高密东北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这场我父亲参加过的、在墨水河边打死鬼子少将的著名战斗。我们村里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东北乡,人 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 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风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 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 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的筋,她是一九三九年八月中秋节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时她因腿上生疽跑不动,被丈夫塞迸地瓜窖 子里藏起来,天凑地巧地活了下来。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的大号。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说明,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竟是我奶奶这个女流想出来的。我奶奶也应该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话就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 地滚的树叶。她说起我奶奶的脚,是全村最小的脚。我们家的烧酒后劲 好大。说到胶平公路时,她的话连贾起来:"路修到咱这地盘时哪… 高粱齐腰深了……鬼子把能干活的人都赶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懒磨 滑……你们家里那两头大黑骡子也给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桥……罗汉,你们家那个老长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这 么说……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花花事儿多着咧,你爹多能干,十五岁就杀人,杂种出好汉,十个九个都不善……罗汉去铲骡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剐啦……鬼子槽害人呢,在锅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 水,挑上来一个什么呀,一个人头呀,扎着大辫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刘罗汉大爷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人物。关于他与我奶奶之 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 道理虽懂,但陶罐头老太太的话还是让我感到难堪。我想,既然罗 汉大爷对待我父亲像对待亲孙子一样,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样;假如这位曾祖父竟与我奶奶有过风流事,岂不是乱伦吗?这其实是胡想,因为我奶奶并不是罗汉大爷的儿媳而是他的东家,罗汉与我的家族只有经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联系,他像一个忠实的老家人点缀着我家的历史而且确凿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爱过他,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都与伦理无关。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查阅过县志,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佚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人,用铁锨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俱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 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儿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的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风传着日本人要在平原里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日本人说来就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家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只大瓮,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中国人背着枪,正要解拴在楸树上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个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天气,罗汉大爷只穿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奶奶和我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日本兵眯着眼晴对奶奶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力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呜哩哇啦呀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抹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癫癫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病了的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开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罗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奶奶没疯。鬼子和伪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面的高粱烧酒里,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跟骡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节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好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铺了一层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着碌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着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要塌。罗汉大爷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的藤条,轻轻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大爷抹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到河北。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通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光点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一直下导到十个脚趾,他觉得头裂成了两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工地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佚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飕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打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跳,似乎要迸裂。</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喊:"长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长官又给了他一藤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子上抽了一藤条。大爷一个前趴,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胡胡涂涂地哭起来。一股紫红色的火苗,这时,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迸监工口袋里。监工好像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 中年人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说是。</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问:"你没送他点见面礼?”</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他们抓我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扬长进人民佚队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可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厉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嗡嗡地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从汽车上抬下了儿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同时往这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失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拢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看着这边的民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儿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萌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他的心就焦躁不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佚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儿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磙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窜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不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的伙计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吃过晚饭,民佚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烧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着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游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人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被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悉窀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材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爷好半晌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响,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的星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疼痛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一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一线天。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到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棍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骚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抢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掉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辏,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好两个畜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的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根之人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子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便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着,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的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锨。铁锨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锨柄,才把锨刃铲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啪地一响,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锨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锨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唿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锨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b></p> <p class="ql-block"><b>【佳作品读】:</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吃东西的耻辱》</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作者:莫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吃人家嘴短的意思很明白,仅仅有这点意思那简直不算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吃人一棵胡萝卜所蒙受的耻辱哪怕用一棵老山参也难清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像傻瓜一样混进首都北京后,恨不得见到动物就要点头哈腰表示友善,但北京动物的凶猛程度是地球上有名的,哪怕是一条浑身污垢的野狗,也比外省的狗要神气许多,那猖狂的吠声里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京狗的优越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狗尚如此,何况人乎?</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话说那一年,在一家又脏又破的似乎是纯种老北京人开的冷面馆子里,苍蝇横飞,老板娘黏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头眼角生眵的狗伏在所谓的柜台边上,很不友好地看着我,好像我不是来吃饭,而是来抢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诚惶诚恐地把一块我舍不得吃的肉片扔给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虽然嘴没说话,但我的心在说:“狗啊,尊敬的狗,不要用这样的仇视的眼光看我,我知道北京是你们的北京,首都也是你们的首都,我知道你们十分讨厌外地人来北京混事,但这也是组织上让我们来的。给你块肉吃,借以表示我的敬意和歉意,希望您能宽容一点,我不过是暂时居留此地,随时都会回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狗恼怒地叫了一声,好像我扔到它面前的不是肉片而是一枚炸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板娘怒气冲冲地说:“干什么?干什么?吃饱了撑得难受是不?丫挺的个傻×看你那操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感到满腹冤枉,心中当然也有很多想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想,这些北京人为什么这样横?北京这个首善之地我们国家官话的发祥地的人骂起人来怎么这样歹毒呢?北京人尽管受过八国联军的祸害但为什么像八国联军一样不讲道理?我喂他们的狗吃肉是我表示友好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典型的北京汉子,那口与裤裆关系十分密切的语言说得如同爆豆一样,他说这条狗是从法国买来的,是纯粹的名种,起码价值十万元。这样的狗是不能随便喂的,这样的狗吃的都是配方饲料,维他命、蛋白质,都是有数的,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你乱给它吃肉,打乱了它的内分泌,该当何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想这还是条狗吗?封建帝王也没有这般讲究嘛。我感到肚子快要气破了。我看着那条狗,心想看你这个死相也配从法国进口?我们村子里那些在草垛旮旯里玩耍的野狗也比它俊秀三十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于是我斗胆说:“不要吓唬外乡人,别的我们没见过,狗我们还是见过的。你们这狗,不过是条土狗,身上还长了一块癞,因此是一条癞皮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哎呀我的个亲娘,我这句话一出口,就像用烧红的炉钩子烫了老虎的屁股,只见那男人目露凶光逼上前来,那个女人拍打着丰厚的屁股大叫:“大头,大头,给这个小子放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很是害怕,按照宰杀牲畜的一般程序,放血之后应该是烧开水屠戮毛羽,然后是卸去头脚,开膛破肚,摘出下货,然后就挂起来,一刀刀零割了卖。也许是明天早晨,也许是明天中午,在酱肉的盘子里,在油炸的丸子里,在串肉的扦子上,就有了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想到此,脊梁骨一阵冰凉,哪里还有心吃什么冷面,慌忙站起来,贴着墙边,连声道着歉,一溜烟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回到宿舍,越想感到越窝囊,于是便有两行狗尿般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怨谁?怨自己。谁让你去吃什么冷面呢?躲在屋子里泡一包方便面不是很好吗?为了不让卖方便面的北京服务小姐心烦,你可以一次买上五十袋,把罪攒起来一次受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正想着呢,一个朋友进来,说你流什么泪呢?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北京更不相信眼泪。北京是缺水的城市,眼泪虽少,但也是自来水变的,因此你随便流泪就是觉悟不高的表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一想有理,咱外地人来到北京,事事都要小心着,要哭就回山东哭,在北京哭也可以,不喝北京的自来水你想哭就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朋友把我请去吃饭,吃了一盘胡萝卜丝,吃了一盘粉丝,还吃了一盘像橡皮一样难以嚼烂的肉。吃完了,我心感动,心中暗想,吃人一碗,要报一盆,点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隔了几天,一群朋友聚会,我为了一句什么话把这位曾经请我吃过一次饭的朋友得罪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前几天,我去香格里拉饭店买了美国加州的酱小牛肉,去长城饭店买来西班牙产的胡萝卜,去友谊商店用外汇券买了专供外国人的波罗的海鱼子酱,还有高级的奶油,吃得你小子满嘴流油,可是你一转眼就忘记了。那些小牛肉还没消化完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感到浑身冰凉,这时悔之莫及。我恨不得把自己这张不争气的嘴巴用胶布封了。你当年吃煤块不也照样活吗?你去吃人家那点胡萝卜丝和粉丝干什么?实在馋了你自己去买一麻袋胡萝卜把自己吃成一只兔子也花不了多少钱,但你吃了人家的东西,就要听人家的,就要承受人家施加到你身上的侮辱。</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记性,像狗一样,记吃不记打。当时气得咬牙切齿地发恨,但过不了几天就忘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又有一个朋友请我去吃饭,上了一只煤球炉子,炉子上放了一口锅,锅里放了十几只虾米,一堆白菜,还有一些什么肉。吃着吃着我的凶相又原形毕露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朋友就说:“看看莫言吧,吃的一上桌,又奋不顾身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句话把我的心彻底地凉透了,因为吃人家的东西所蒙受的耻辱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我怎么这样下贱?我怎么这样没有出息?你实在想吃,一个人下个馆子不就行了吗?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想多么凶恶地吃就多么凶恶地吃。你吃光了肉把盘子也舔了也没人嘲笑你。你自己经常地忘记自己的身份,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乡巴佬,人家那些人从根本上就瞧不起你,压根儿就没把你当个人看。人家有时找你玩玩,那是无聊,那是天鹅向水鸭子表示亲近,如果水鸭子竟因此而想入非非,那水鸭子就惨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想明白了道理后,我发誓宁愿饿死也不再吃人家的东西了,就像朱自清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面粉一样。我还发誓万不得已跟人家在一起吃饭时,一定要奋不顾身地抢先付账,我付账,那么即便我吃得多一点人家也就不会笑话我了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又一次去吃烤鸭,吃到一半时我就把账结了。几个贵人都十分高雅地填饱了那些高贵的胃袋后,桌子上还剩下许多,这时,农民的卑贱心理又在我的心中发作了。多么可惜啊,这些大葱,这些大酱,这些洁白的薄饼,这些香酥的鸭片,都是好东西,浪费了不但可惜,还要遭到天谴的。于是我就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这时,有人说:“瞧瞧莫言吧,非把他那点钱吃回去不可。”</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人家还说:“你们说他的饭量怎么会这样大?他为什么能吃那样多?要是中国人都像他一样能吃,中国早就被他吃成水深火热的旧社会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这才悲哀地认识到,世界上的事情,其实早就安排好了。该着受侮辱的命,给你戴上顶皇冠也逃脱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前年春节回家探亲时,我把这些年在北京受到的委屈,一桩桩一件件地说给母亲听。</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母亲说:“我就不信,人活一口气,再去吃宴席,行前先喝上两大碗稀饭,然后再吃上两个大馒头,上了宴会,还能做出那副饿死鬼相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回到北京后,遵循着母亲的教导,上了宴席,果然是不猴急了。吃得温良恭俭让,像英国皇室里的厨子那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等待着大家的表扬,可是一个人却说:“看看莫言那个假模假样的劲儿,好像他只用门牙吃饭就能吃成贾宝玉似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众人大笑,食欲大增。</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有个人说:“人啊,还是本色一些好,林黛玉也要坐马桶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娘啊,简直是没有活路了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娘说:“儿啊,认命吧。命中该有什么,就得承受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问:“娘啊,咱们一大家人,为什么就单单我为吃蒙受了很多耻辱?</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娘说:“儿啊,你这算什么?娘在1960年里,偷生产队的马料吃,被人抓住了吊起来打。当时想,放下来就一头撞死算了。可等到放下来,还不是爬着回了家。你大娘去西村讨饭,讨到麻风病的家里,看到人家过堂里方桌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条,你大娘看看无人,扑上去就用手挖着吃了。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脏不脏?你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娘分明看到你一天比一天胖了起来,不享福,如何能胖起来?儿啊,你这是享福啊,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仔细地思考着母亲的话,渐渐地心平气和了。是啊,所谓的自尊、面子,都是吃饱了之后的事情,对于一个饿得将死的人来说,一碗麻风病人吃剩的面条,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也有宁愿饿死也不吃美国救济粮的朱自清先生,但人家是伟人,如我这种猪狗一样的东西,万万不可用自尊、名誉这些狗屁玩意儿来为难自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经典小说】:</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 font-size:20px;">牛(节选)</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莫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原载《东海》1998年第6期)</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那时候我是个少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时候我是村里最调皮捣蛋的少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时候我也是村里最让人讨厌的少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不管是什么人说什么话他都想伸过耳朵去听听;不管听懂听不懂他都要插嘴。听到了一句什么话、或是看到了一件什么事他便飞跑着到处宣传。碰到大人他跟大人说,碰到小孩他跟小孩说;大人小孩都碰不到他就自言自语。好像把一句话憋在肚子里就要爆炸似的。他总是错以为别人都很喜欢自己。为了讨得别人的欢心他可以干出许多荒唐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譬如说那天中午,村子里的一群闲人坐在池塘边柳树下打扑克,我便凑了上去。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我像猫一样蹿到柳树上,坐在树丫里学布谷鸟的叫声。学了半天也没人理我。我感到无趣,便居高临下地观看牌局。看了一会儿我的嘴就痒了起来。我喊叫:“张三抓了一张大王!”张三仰起脸来骂道:“罗汉,你找死吗?”李四抓了一张小王我也忍不住地喊叫:“李四手里有一张小王!”李四说:“你嘴要痒痒就放在树皮上蹭蹭!”我在树上喋喋不休,树下的人们很快就恼怒了。他们七口八舌地骂我。我在柳树上与他们对骂。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停止打牌,纷纷地去四下里找来砖头瓦块,前前后后地站成一条散兵线,对着树上发起攻击。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跟我闹着玩玩呢,但一块断砖砸在我头上。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眼前冒出许多金星星,幸亏双手搂住了树杈才没掉下去。我这才明白他们不是跟我开玩笑。为了躲避打击,我往树的顶梢蹿去。我把树梢蹿冒了,伴着一根枯树枝坠落在池塘里,弄得水花四溅,响声很大。闲人们大笑。能让他们笑我感到很高兴。他们笑了就说明他们已经不恨我了。尽管头上鼓起了血包、身上沾满了污泥。当我像个泥猴子似的从池塘里爬上来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实我是故意地将柳树梢蹿冒了。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为了赢得他们的笑声,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的头有一点痛,似乎有几只小虫子从脸上热乎乎地爬下来。闲人们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们。我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了一些惊讶的神色。当我将摇摇晃晃的身体靠在柳树干上时,其中一个闲人大叫:“不好,这小子要死!”闲人们愣了一下,发一声喊,风一样地散去了。我感到无趣极了,背靠着柳树,迷迷糊糊地,很快就睡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等我醒过来时,柳树下又聚集了一群人。我本家的一个担任生产队长的麻脸的叔叔将我从树下提拎起来。“罗汉,”他喊叫着我的乳名,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头怎么破了?瞧瞧你这副模样,真是美丽极了!你娘刚才还扯破嗓子满世界喊你,你却在这里鬼混,滚吧,滚回家去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我感到头有点晕。听到麻叔对我说:“把身上的泥、头上的血洗洗!”</b></p><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我听了麻叔的话,蹲在池塘边上,撩着水,将自己胡乱洗了几下子。冷水浸湿了头上的伤口,有点痛的意思,但并不严重。这时,我看到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杜大爷牵着三头牛走过来了。我听到杜大爷咋咋呼呼地对牛说:“走啊,走,怕也不行,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三头牛都没扎鼻环,在阳光下仰着头,与杜大爷较劲。这三头牛都是我的朋友,去冬今春饲草紧张时,我与杜大爷去冰天雪地里放过它们。它们与其他本地牛一样,跟着那头蒙古牛学会了用蹄子刨开雪找草吃的本领。那时候它们还很小。没想到过了一个冬天它们就长成了半大牛。三头牛都是公牛。那两头米黄身体白色嘴巴的鲁西牛长得一模一样,好像一对傻乎乎的孪生兄弟。那头火红色的小公牛有两道脊梁骨,是那头尾巴弯曲的蒙古母牛下的犊子,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双脊。双脊比较流氓,去年冬天我们放牧时,它动不动就往母牛背上跳。杜大爷瞧不起它,认为它跳也是白跳,但很快杜大爷就发现这家伙已经能够造孽,急忙用绳子将它的两条前腿拴起来,拴起来也没挡住它跳到母牛背上,包括跳到生它的蒙古母牛背上。杜大爷曾说过:“骡马比君子,牛羊日它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杜,你能不能快点?”麻叔大声吆喝着,“磨磨蹭蹭,让老董同志在这里干等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蹲在小季家山墙下的老董同志抽着烟卷说:“没事没事,不急不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大个子,黑脸,青嘴唇,眍眼窝,戴一副黑边眼镜,腰有点虾米。他烟瘾很重,一支接一支地抽,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吐痰。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被烟熏得焦黄,一看就知道是老烟枪。他夹烟的姿势十分好看,像唱戏的女人做出的那种兰花指。我长大后夹烟的姿势就是模仿了老董同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冲到牛后,打了两个鲁西牛各一拳,踢了双脊一脚。它们往前蹿了几步,就到了柳树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被牛缰绳拖得趔趔趄趄,嘴里嘟哝着:“这是怎么个说法,这是干什么吃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训他:“你嘀咕个什么劲!早就让你把牛牵来等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站起来说:“不急不急,也就是几分钟的活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几分钟的活儿?您是说捶三头牛只要几分钟?”老杜摇摇他的秃头,瞪着眼问,“老董同志,俺见过捶牛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嘴里叼着烟,跑到柳树后边,对着池塘撒尿。水声停止后他转出来,劈开着两条腿,系好裤扣子,搓搓手,眯缝着眼睛问:“您啥时见过捶牛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解放前,那时候都是捶,先用一根油麻绳将蛋子根儿紧紧地扎了,让血脉不流通,再用一根油汪汪的檀木棒槌,垫在捶布石上,轻轻地捶,一直将蛋子儿捶化了,捶一头牛就要一上午,捶得那些牛直翻白眼,哞哞地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将烟屁股啐出去,轻蔑地说:“那种野蛮的方法,早就被我们淘汰了;旧社会,人受罪,牛也受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对嘛,新社会,人享福,牛也享福!”</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低声道:“旧社会没听说骟人的蛋子,新社会骟人的蛋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杜,你要是活够了,就回家找根麻绳子上吊,别在这里胡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翻着疤瘌眼道:“我说啥了?我什么也没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抬起腕子看看手表,说:“开始,老管,你给我掐着表,看看每头牛平均用几分钟。”</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span><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老董同志将手表撸下来递给麻叔,然后挽起衣袖、紧紧腰带。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柄亮晶晶的小刀子。小刀子是柳叶形状,在阳光下闪烁。然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酱红色的小瓶子,拧开盖子,夹出一块碘酒棉球,擦擦小刀和手指。他将用过的棉球随手扔在地上。棉球随即被看热闹的吴七抢去擦他腿上的疥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老管,开始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在耳朵边上,歪着头听动静。他的脸上神情庄严。我跑到他面前,跳了一个高,给他一个猝不及防,将那块手表夺过来,嘴里喊着:“让我也听听!”</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刚把手表放到耳边,还没来得及听到什么,手腕子就被麻叔攥住了。麻叔将手表夺回去,顺手在我的头上扇了一巴掌。“你这熊孩子怎么能这样呢?”麻叔恼怒地骂道,“你怎么这么招人烦呢?”骂着,他又赏给我一巴掌。虽然挨了两巴掌,但我的心里还是很满足。我毕竟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我不但摸到了老董同志的手表,而且还将老董同志的手表放到了耳朵上听了听,几乎就算听到了手表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让杜大爷将手里的三头牛交出两头让看热闹的人牵着。杜大爷交出双脊和大鲁西,只牵着一条小鲁西。老董同志撇着外县口音说:“好,你不要管我,只管牵着牛往前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就牵着牛往前走,嘴里嘟嘟哝哝,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b></p><p class="ql-block"><b> </b><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老董同志对麻叔说:“老管呐,你看到我一弯腰就开始计时;我不弯腰你不要计时。”</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老董同志,实不相瞒,这玩意儿我还真有点不会看。”老董同志只好跑过去教麻叔看表计时,我只听到他对麻叔说:“你就数这红头小细针转的圈数吧,转一圈是一分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时杜大爷牵着小鲁西转回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转回去,你只管牵着牛往前走,我不让你回头你不要回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我回头会怎么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回头溅你一脸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时阳光很是明亮,牛的皮毛上仿佛涂着一层油。杜大爷在牛前把缰绳抻得直直的,想让小鲁西快点走,但不知为什么小鲁西却不愿走。它仰着头,身体往后打着坐。其实它应该快走。它的危险不在前面而是在后面。老董同志尾在牛后,跟着向前走了几步。我们跟老董同志拉开了三五米的距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我们听到他急促地说了一句:“老管,开始!”然后我们就看到,老董同志弯下了他的虾米腰。他的后脑勺子与小鲁西的脊梁成了一个平面。他的双手伸进了小鲁西的两条后腿之间。我们看不清楚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他的双手在牛的两条后腿之间干什么。我们只看到与老董同志的后脑勺子成了一个平面的小鲁西的脊梁扭动着,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往前蹿几步。我们还听到小鲁西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但我们弄不明白小鲁西为什么不尥起蹄子将老董同志打翻。说时迟那时快老董同志已经直起了腰。一个灰白色的牛蛋子躺在滚烫的浮土上抽搐着,另一个牛蛋子托在他的手掌里。他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用很重的鼻音说:“老管,好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三圈不到,”麻叔说,“就算三圈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一直定睛看表,没看到老董同志和小鲁西的精彩表演,他嚷起来:“怎么,这就完了吗?”他随即看到了地上和老董同志手中的牛蛋子,惊叹道:“我的天,三分钟不到您就阉了一头牛!老董同志您简直就是牛魔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转到牛后,看到小鲁西后腿之间那个空空荡荡的、滴着血珠的皮囊,终于挑出了毛病:“老董同志,您应该给我们缝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如果您愿意缝起来,我马上就给您缝起来。不过,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缝起来不如不缝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嚷道:“老杜,你胡嚷什么你,人家老董同志是兽医大学毕业的,这大半辈子研究的就是这点事,说句难听的话,老董同志骟出的蛋子儿比你吃过的窝窝头还要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管呀,你太喜欢夸张了!您是一片‘燕山雪花大如席’!”老董同志说着,用一根血手指将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很仔细地将地下的那个牛蛋子捡起来,然后他将两个牛蛋子放到柳树下边凸出的根上,然后他说:“老杜,牵条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将小鲁西交到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从另一个看热闹的人手里将大鲁西牵过来。杜大爷眼巴巴地看着老董同志,老董同志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牵着大鲁西往前走。杜大爷就牵着大鲁西往前走。大鲁西与小鲁西一样不愿意往前走。我心里替它着急,大鲁西,你为什么不往前跑呢?你难道看不到小鲁西的下场吗?老董同志一声不吭就弯下了腰。麻叔也不看表了,直着眼盯着老董同志看,脚步不由自主地我们都跟着老董同志往前走。我们看到一个灰白的牛蛋子落在了滚烫的浮土上抽搐。我们紧接着看到老董同志手里托着一个牛蛋子、嘴里叼着那柄柳叶刀站直了腰。我们听到麻叔拍着大腿说:“老董,我服了你了!我他妈的口服心服全部地服了你了!您这一手胜过了孙猴子的叶底偷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将大鲁西的两个蛋子拿到柳树下与小鲁西的两个蛋子放在一起,回转身,用血手指将黑边眼镜往上戳了戳,然后扬扬下巴,示意杜大爷将双脊牵过来。杜大爷可怜巴巴地看看麻叔,说:“队长,不留个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留啥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们看住它,可你们干了些什么?只怕母牛的肚子里都怀上这个杂种的犊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将柳叶刀吐出来,吃惊地问:“怎么?这头牛与母牛交配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急忙插嘴道:“我们队里的十三头母牛都被它配了,连它的妈都被它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训我道:“你一个屁大的孩子,插啥嘴?你知道母牛从哪个眼里撒尿?”</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我亲眼看到它把队里的母牛全都配了。这事只有我有发言权。杜大爷只看到双脊配它的妈。他以为给它把前腿拴起来就没事了。所以他让我看着牛他自己蒙着羊皮袄躺在沟崖上晒着太阳睡大觉。热闹景儿全被我看到了。大鲁西和小鲁西也想弄景,但它们的小鸡鸡像一根红辣椒。它们往母牛背上跳,母牛就回头顶它们。双脊可就不一样了,它装作低头吃草,慢慢地往母牛身边靠,看看差不多了,它轰地就立起来,趴在了母牛背上,我用鞭杆子戳它的屁股它都不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正说得得意,就听到麻叔怒吼了一声,好像平地起了一个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打了一个哆嗦,看到麻叔的麻脸泛青,小眼睛里射出的光像锥子一样扎着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老管家几辈子积德行善,怎么还能出了你这样一块货!”麻叔一巴掌将我扇到一边去,转过脸对老杜说:“牵着往前走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慢点慢点,让我看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弯下腰,伸手到双脊的后腿间摸索着。双脊的腰一拧,飞起一条腿,正打在老董同志的膝盖上。老董同志叫唤了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慌忙上前,把老董同志扶起来,关切地问:“老董同志,要紧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弯腰揉着膝盖,咧着嘴说:“不要紧,不要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拍了双脊一巴掌,笑眯眯地骂道:“你这个坏蛋,怎么敢踢老董同志?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瘸着一条腿,跳到小季家屋山墙的阴凉里,坐在地上,说:“老管,这头牛不能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着急地问:“为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它交配太多,里边的血管子粗了,弄不好会大出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你听他们胡说什么?!这是头小牛,比那两头还晚生了两个月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伸出手,对麻叔说:“给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什么给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手表给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抬手看看腕上的表,说:“难道我还能落下你的手表?!真是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我没说你要落下我的手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把您请来一次也不容易,您听我慢慢说。咱们这里不但粮食紧张,草也紧张,要不寒冬腊月还能去放牛?就这些牛也养不过来了。牛是大家畜,是生产资料,谁杀了谁犯法。杀又不能杀,养又养不起。去年我就对老杜说,如果你再让母牛怀了犊子,我就扣你的工分。谁知道这些家伙让所有的母牛都怀了犊。老董同志您替我们想一想,如果不把这个家伙阉了,我们生产队就毁了。我们去年将三头小牛扔到胶州集上,心里得意,以为甩了三个包袱,可还没得意完呢,它们就跑回来了。不但它们跑了回来,它们还带来了两个小牛,用棍子打都打不走。我们的保管员用棍子打牛还被人家告到公社革委会,硬把他拉到城南苗圃去办了一个月的学习班——宁愿下阴曹地府,不愿进城南苗圃——说他破坏生产力,反革命,打瘸了一条腿,至今还在家里趴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打断麻叔的话,说:“行了行了。老管,您这样一说,我更不敢动手了,我要把这头牛阉死,也要进城南苗圃学习班。”说完,抓起一把土搓搓手,站起来,瘸着腿,走到自行车前,蹬开支架就要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抢上前去,锁了老董的车,将钥匙装进口袋里,说:“老董,你今天不把这头牛阉了你别想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起了高声:“你这人怎么这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笑着说:“我这人就这样,你能怎么着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气哄哄地说:“你这人简直是个无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笑着说:“我就是个无赖,您怎么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这年头,乌龟王八蛋都学会了欺负人,我能怎么着您?贫下中农嘛,领导阶级嘛。管理学校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董同志,您也别说这些难听的话,您要是够朋友,就给我们把这个祸害阉了,您要是不够朋友,我们也拿您没办法。但是您的手表和自行车就留给我们,我们拿到集上去卖了,卖了钱去买点麦穰草喂牛,把人民公社的大家畜全都饿死,也是个很严重的问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老管你就胡扯淡吧,饿死牛与我有屁的关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全公社的牛都饿死了还要你们兽医站干什么吗?还要你这个兽医干什么?人民公社先有了牛,才有你这个兽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无可奈何地说:“碰上了你这号的刁人有啥办法?怪不得人家说十个麻子九个坏,一个不坏是无赖!”</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这块形势就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干不干都随你。”麻叔笑嘻嘻地说着,把手腕子夸张地举到耳边听着,说:“好听好听,果然是好听,一股子钢声铜音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你把表给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瞪着小眼,说:“你有什么凭据说这表是你的?你说它是你的,但你能叫应它吗?你叫它一声,如果它答应了,我就还给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恼怒地说:“今日我真他妈的倒了霉,碰上了你这块滚刀肉!好吧,我阉,阉完了牛,连你这个王八蛋也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阉我就不用您老人家动手了,去年春天我就让公社医院的快刀刘给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摸出刀子,说:“麻子,咱把丑话说到前头,这头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要负完全彻底的责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有个屁的三长两短?那玩意儿本来就是多余之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扬起脸,对我们说:“广大的贫下中农同志们做证,我本来不想阉,是麻子硬逼着我阉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好好好,是我逼着你阉的,出了事我承担责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那好,你说话可要给话做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先生,您就别啰嗦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看看双脊,双脊也斜着眼睛看他。老董同志伸着手刚想往它尾后靠,它甩了一下尾巴就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急忙转到它的头前,它一甩尾巴又转到了杜大爷背后。杜大爷说:“这东西,成了精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怎么样?麻子,不是我不想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看刚才那个吹劲儿,好像连老虎都能骟了,弄了半天连个小公牛都治不了!把刀子给我,您到一边歇着,看我这个没上过兽医大学的老农民把它阉了!您呐,白拿了国家的工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脸涨得青紫,说:“麻子,你真是狗眼看人低!老董我今天不阉了它我就头朝下走回公社!”</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您可别吹这个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也不说话,弯下腰就往双脊尾后靠。它不等老董靠到位,就飞快地闪了。老董跟着它转,它就绕着杜大爷转。牛缰绳在杜大爷腰上缠了三圈,转不动了。杜大爷鬼叫:“毁了我啦……毁了我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趁着机会,将双手伸进了双脊后腿间,刚要下手,小肚子上就挨了双脊一蹄子。老董同志叫了一声娘,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然后双脊又反着转回来,尾巴梢子抡起来,扫掉了老董同志的眼镜。老董同志毕竟是常年跟牛打交道的,知道保护自己,当下也顾不了眼镜,一个滚儿就到了安全地带。麻叔冲上去,将老董同志的眼镜抢了出来。几个人上去,将老董同志扶到小季家山墙根上坐定。老董同志小脸蜡黄,憋出了一脑门子绿豆汗。麻叔关切地问:“老董同志,不要紧吧?没伤着要害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不说话,好像连气儿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才哭咧咧地说:“麻子,我日你老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充满歉意地说:“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不阉了,不阉了,走,到我家去,知道您要来,我让老婆用地瓜干子换了两斤白酒。”</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看样子痛得轻点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半包揉得窝窝囊囊的烟,捏出一支,战战抖抖地划火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憋了足有一分钟才把吸进去的烟从鼻孔里喷出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真是对不住您,老董同志,”麻叔将黑边眼镜放在自己裤头边上擦擦,给老董同志戴上,然后摘下手表,摸出钥匙,说:“这个还给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一摆手,没接手表和钥匙,人却忽地站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哟哈,生气了?跟您闹着玩呢。”麻叔道,“走吧走吧,到我家喝酒去。”麻叔说着,就去牵老董同志的手,同时回头吩咐杜大爷:“老杜,你把牛拉回去吧!”然后又对我说:“罗汉,把那四个牛蛋子捡起来,送到我家,交给你婶子,让她炒了给我们下酒。记住,让她把里边的臊筋儿先剔了,否则没法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遵照着麻叔的吩咐,我向柳树下的牛蛋子跑去。杜大爷眼睛盯着柳树下的牛蛋子,拉着牛缰绳往前走。这时,我们听到老董同志大喊:“慢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都怔住了。麻叔小心地问:“怎么了,老董同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不看我们,也不看麻叔,眼镜后的青眼直盯着双脊后腿间那一大团物件,咬着牙根说:“奶奶个熊,今日我不阉了你,把董字倒过来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眨眨眼睛,走上前去扯扯老董同志的衣袖,说:“算啦算啦,老董同志,您这么有名的大兽医,犯不着跟这么头小牛犊子生气。它一蹄子蹬在您腿上,我们这心里就七上八下地难受了;它要是一蹄子蹬在您的蛋子上,我们可就担当不起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瞪着眼说:“麻子,你他妈的不用转着圈儿骂我,你也甭想激将我出丑。别说是一头牛,就是一头大象、一只老虎,我今日也要做了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看还是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挽起衣袖,紧紧腰带,打起精神,虎虎地往上凑。双脊拖着杜大爷往前跑去。杜大爷往后仰着身体,大声喊叫着:“队长,我可是要松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大声说:“你他妈的敢松手,就把你个狗日的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追上去,帮着杜大爷将双脊拉回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看来只能用笨法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问:“什么笨法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你先把这家伙拴在柳树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将双脊拴在柳树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抬头望望柳树,说:“去找两根绳子,一根杠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问:“怎么。要把它捆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对这样的坏家伙只能用这种办法。”</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吩咐侯八去找仓库保管员拿绳子杠子。侯八一溜小跑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支烟,点着。他的情绪看来大有好转。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扔给麻叔。麻叔连声道谢。杜大爷贪婪地抽着鼻子,想引起老董同志的注意。可老董同志根本就不看他。老董同志对麻叔说:“去年,国营胶河农场那匹野骡子够厉害了,长了三个睾丸,踢人还加上咬人,没人敢靠它的身。最后怎么着?我照样把它给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我早就说过嘛,给您只老虎您也能把它骟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你要能弄来只老虎,我也有办法。有治不好的病,没有骟不了的畜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撇撇嘴,低声道:“真是吹牛皮不用贴印花!”</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扫他一眼,没说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侯八扛着杠子、提着绳子,飞奔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将烟头狠劲儿吸了几口,扔在地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扑上去,将烟头抢到手里,用指尖捏着,美美地吸了一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小乐在我身边央求着:“罗汉,让我吸一口行不?让我吸一口……”</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将烟头啐出去,让残余的那一点点烟丝和烟纸分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很坏地笑着说:“吸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小乐骂道:“罗汉,你就等着吧,这辈子你总有用得着我的时候!”</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把我们轰到一边去。几个看热闹的大人在麻叔和老董同志的指挥下,将那根木杠子伸到双脊肚皮下,移到它的后腿与肚皮之间的夹缝里。老董同志一声喊,杠子两头的男人一齐用劲,就把双脊的后腿抬离了地。但它的身体还在扭动着。老董同志亲自动手,用绳子拴住了双脊的两条后腿,将绳子头交给旁边的人,让他们往两边拉着。老董同志又掀起它的尾巴,拴在绳子上,将绳子扔到柳树杈上,拉紧。老董同志将这根绳子头交给我,说:“拽紧,别松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荣幸地执行着老董同志交给我的光荣任务,拽着绳子头,将双脊的尾巴高高地吊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嘟哝着:“你们这哪里是上庙?分明是在糟蹋神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双脊哞哧哞哧地喘息着。那几个抬杠子的汉子也喘起了粗气。其中一个嚷:“队长,挺不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在他头上敲了一拳,骂道:“看你这个熊样!把饭吃到哪里去了?挺住!今天中午,每人给你们记半个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很悠闲地蹲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你蹦呀,踢呀,你的本事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又将一个硕大的牛蛋子狠狠地扔到地上,说:“我让你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抬起腰,说:“好了,松手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于是众人一齐松了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双脊一阵狂蹦乱跳,几乎把缰绳挣断。杜大爷远远地躲着不敢近前,嘴里叨咕着:“疯了,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双脊终于停止了蹦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蹦呀,怎么不蹦了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黑色的血像尿一样呲呲地往外喷。双脊的两条后腿变红了,地下那一大片也洇红了。双脊脑袋抵在树干上,浑身打着哆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的脸顿时黄了,汗珠子啪嗒啪嗒地落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高声说:“大出血,大出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知道什么叫大出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跑到自行车旁,打开那个挂在车把上的黑皮药箱子,拿出了一根铁针管子,安上了一个针头,又解开了一盒药,捏出了三支注射液。</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董同志,我们队里穷得丁当响,付不起药钱!”</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不理麻叔的嚷嚷,管自将针剂敲破,将药液吸到针管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吵吵着:“一头鸡巴牛,哪这么娇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走到双脊的身边,很迅速地将针头扎在了它肩上。双脊连动都没动,可见这点痛苦与后腿之间的痛苦比起来,已经算不了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蹲在双脊尾后,仔细地观察着。一点也不怕双脊再给他一蹄子。终于,双脊的伤口处血流变细了,变成一滴一滴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站起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看看西斜的太阳,说:“行了,都去地里干活吧!罗汉,把牛蛋子送给你婶子去,老董同志,走吧,喝四两,压压惊。”</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从现在起,必须安排专人遛牛,白天黑夜都不能停,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趴下就把伤口挤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老杜,遛牛的事你负责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牛背上搭一条麻袋,防止受凉;记住,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老董同志指指双脊,说:“尤其是这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走吧,您就把心放到肚皮里去吧!”麻叔拉着老董同志的胳膊,回头骂我:“兔崽子,我让你干什么了?你还在这里磨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抱起那六个血淋淋的牛蛋子,飞快地向麻叔家跑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窜到麻叔家,将牛蛋子往麻婶面前一扔,喘吁吁地说:“麻婶,麻叔给你的蛋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正在院子里光着膀子洗头,被那堆在她脚下乱蹦的牛蛋子吓了一跳。她用手攥住流水的头发,眯着眼睛说:“你这个熊孩子,弄了些什么东西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的牛蛋子,”我说,“麻叔让您先把臊筋儿剔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道:“恶心死了,你麻叔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立马就到,与公社兽医站的老董同志一起,要来喝酒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急忙扯过褂子披到身上,弄根毛巾擦着头发,说:“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老董同志可是贵客,请都请不来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正说着,麻叔推着老董同志的车子进了院子。老董同志虾着腰,头往前探着,脖子很长,像只鹅;腿还有点瘸,像只瘸鹅。</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大声说:“掌柜的,看看是谁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眉飞色舞地说:“哟,这不是老董同志嘛,什么风把您这个大干部给刮来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想不到您还认识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说:“怎么敢不认识呢?去年您还给俺家劁过小猪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一年不见了,您还是那样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道:“我说老董同志,咱骂人也不能这个骂法,把俺扔到煤堆里,才能显出白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的什么鸡巴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道:“这不是老董同志要来吗?咱得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这副熊样子,快点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志喝两盅;还有没有鸡蛋了?最好再给我们炒上一盘鸡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道:“鸡蛋?我要是母鸡,就给你们现下几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大嫂,不必麻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道:“您来了嘛,该麻烦还是要麻烦。老董同志,您先上炕坐着去,我这就收拾。”</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对对,”麻叔推着老董同志,说,“上炕,上炕。”</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将老董同志推到炕上,转出来说:“罗汉,快帮你婶子拾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陪你的客人去,别在这里添乱!”麻婶说,“罗汉,帮我从井里压点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压了两桶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说:“给我到墙角那儿割一把韭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从墙角上割了一把韭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说:“帮我把韭菜洗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胡乱地洗了韭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蹲在麻婶身边,看着麻婶将那几个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切不动。麻婶把菜刀放到水缸沿上抢了几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过来一试,果然快了许多。将牛蛋子一剖两半,发现里边筋络纵横,根本没法剔除。偏这时候麻叔敲着窗棂子叮嘱我们:“把臊筋剔净,否则没法子吃!”麻婶高声答应着:“放心,不放心自己下来弄!”麻婶低声嘟哝着:“我给你剔净?去医院把快刀刘请来也剔不净!”麻婶根本就不剔了,抡起菜刀,噼噼啪啪,将那六个牛蛋子剁成一堆肉丁。麻婶还说:“这玩意儿,让蒋介石的厨师来做也不能不臊,吃的就是这个臊味儿,你说对不对?”我连声说对。这时,麻叔又敲着窗棂催:“快点快点!”麻婶说:“好了好了,这就下锅。罗汉,你去帮我烧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到了灶前,从草旮旯里拉了一把暄草,点着了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用炊帚将锅子胡乱涮了几下,然后从锅后的油罐子里,提上了几滴油。香气立刻扑进了我的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时,就听到大门外有人喊叫:“队长!队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一下就听出了杜大爷的声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紧接着杜大爷就拉着牛缰绳进了大门,那三头刚受了酷刑的牛并排着挤在门外,都仰着头,软着身体,随时想坐下去的样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从炕上跳下来,冲到院子里,道:“干什么?你想干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也跟着跑到院子里,关切地问:“有情况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不搭老董同志的话茬儿,对着麻叔发牢骚:“队长大人,您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老杜,您这把子年纪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国家还有个礼宾司宴请宾客,乔冠华请基辛格吃饭,难道你也要去作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杜大爷焦急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麻叔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老董同志反复交代不能让它们趴下尤其不能让双脊趴下对不对?一趴下伤口就要挣开对不对?伤口挣开了就好不了对不对?可它们就想趴下,我牵着它们它们都要往下趴,我一离开它们马上就趴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离开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那我总要回家吃饭吧?我不去陪着董同志吃牛蛋子总得回家吃块地瓜吧?再说了,生产队里那十三头母牛总要喂吧?我也总得睡点觉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么也甭说了,党不会亏待你的。”麻叔在院子里大声喊,“罗汉,给你个美差,跟杜大爷遛牛去,给你记整劳力的工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将牛蛋子下到油锅里。锅子里吱吱啦啦地响着,臊气和香气直冲房顶。</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你听到了没有?”麻叔在院子里大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悄悄地说:“去吧,我给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起身到了院子里,看到红日已经西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将牛们交给我,转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大爷,您快点,我也没吃饭!”杜大爷连头也不回。</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看着三头倒了血霉的牛。它们也看着我。它们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双脊还算好,留下了一群后代;两个鲁西就算断子绝孙了。我看到它们的眼睛里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对人类的仇恨。我有点害怕。我牵着它们往前走时,它们完全可能在后边给我一下子,尽管它们身负重伤,但要把我顶一个半死不活还是很容易。于是我对它们说:“伙计,今日这事,你们可不能怨我,咱们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咱们在东北洼里同患过难。如果我有权,绝对不会阉你们……”在我的表白声中,我看到牛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对我的理解。它们泪水盈眶,大声地抽泣着。我摸摸它们的脑门,确实感到非常同情它们。我说:“鲁西,双脊,为了你们的小命,咱们还是走走吧。”我听到鲁西说:“蛋子都给人骟了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说:“伙计们,千万别这样想,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还是走吧……”我拉着牛们,沿着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边走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一行遛到河边时,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让我想起双脊后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长着很多黑压压的槐树,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香气扑鼻,熏得我头晕。槐花原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粉红,但它们现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牵着牛们在晚霞里漫步,在槐花的闷香里头晕。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时刻挂念着麻婶锅里的牛蛋子。那玩意儿尽管臊一点,但毕竟是肉。而我还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时偷吃了一碗肥猪肉。我不愉快是因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是因为丢了牛蛋子。我们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暮色已经十分地苍茫了,杜大爷还不见踪影。我跟这个老家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对他的恶劣品质十分了解。他经常把田鼠洞里的粮食挖出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还说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做媳妇,骗得我像只走狗一样听他招呼。他家紧靠着河堤那块菜园子里,洒满了我的汗水。那园子里长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卖几十元钱。春天第一茬卖得还要多。想着杜大爷家的菜园子,我就到了杜大爷家的菜园子。园子边上长着一圈生气蓬勃的泡桐树,据说是从焦裕禄当书记的那个兰考县引进的优良品种。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马上就该开镰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爷正弯着腰往韭菜畦里淋大粪汤子,人粪尿是公共财产,归生产队所有,但杜大爷明目张胆地将大粪汤子往自留园里淋。他依仗什么?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里的炊事员。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据说前几任炊事员刚到公社食堂时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体就像用气吹起来一样,胖得走了形。公社书记很生气,说食堂里的好东西全被炊事员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来的炊事员都被书记给撵了,唯有杜大爷的女婿干了好几年还是那样瘦,书记就说这个炊事员嘴不馋。杜大爷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他这个瘦女婿饭量极大,每顿饭能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爷说,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辈子大鱼大肉,没枉来人世走一趟……我满腹牢骚,刚想开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爷的小女儿,名叫五花的,挑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杜大爷就是将她暗中许配给了我,我也围绕着她做了许许多多的美梦。有一次我从麻叔的衣袋里捡了两毛钱,到供销社里买了二十块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两块,将剩下的十八块全部送给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恣得咯咯笑,但当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时,她却毫不犹豫地对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毛都没扎全的个小东西,也想好事儿!”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十八块水果糖,还挨了一个窝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说:“你还我的糖……还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脸糖水,说:“拉出的屎还想夹回去?送给人家的东西还能要回去?”我说:“你不还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让我摸摸你!”她说:“回家摸你姐去!”我说:“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说:“你说你这样一丁点大个屁孩子,就开始耍流氓,长大了还得了?”我说:“你不让我摸就还我的糖!”她说:“你这个熊孩子,真黏人!”她往四下里看了看,低声说:“非要摸?”我点点头,因为这时我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隐到一棵大槐树后,双手按着棉袄的衣角,不耐烦地说:“要摸就快点。”我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她说:“行了行了!”我说:“不行。”她一把推开我,说:“去你的吧,你已经够了本了!”她说:“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我说:“其实,你爹已经将你许给我做老婆了。”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她说:“就你这个小东西?”我突然想起麻婶讲过的一个大媳妇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几句话,我说:“秤砣虽小坠千斤,胡椒虽小辣人心,别看今天我人小,转眼就能成大人!”她说:“这是谁教你的?”我说:“你甭管。”她说:“那好,你就慢慢地长着吧,什么时候长大了,就来娶我。”讲完这话她就走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痛苦不堪的事。说好了等我长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临村的小木匠订了婚。小木匠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龇着一口黑牙,头上生了七个毛旋,所以他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这家伙经常背着一张锯子一把斧头到我们村里来买树。他的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支铅笔,很有风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为他的耳朵上夹铅笔才与他订婚。杜五花订婚那天,村里很多人围在她家门口,等着看热闹。我也混迹其中。我听到那些老娘们在一起议论,说老杜家的闺女个个胖头大脸,所以个个都是洪福齐天。老大嫁给公社的炊事员,天天跟着吃大鱼大肉。老二嫁给了东北大兴安岭的林业工人,回来走娘家两口子都戴着狐狸皮帽子,穿着条绒裤子,平绒褂子。老三嫁给县公安局的狼狗饲养员,虽有个不好听的外号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给了公社屠宰组组长宋五轮,宋手里天天攥着几十张肉票,走到哪里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给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捞钱的耙子。正说着,小木匠家订婚的队伍来了。我的天,一溜四辆“大金鹿”牌自行车,每辆自行车后驮着三个大箢斗,箢斗上都蒙着红包袱。车子一停,老娘们呼啦啦围上去,掀开包袱,看到了那些庞大的馒头,馒头白得像雪,上边还点着红点儿。杜大爷和杜大娘都穿得时时务务地迎出来,对着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脸。我就想着看看杜五花是个什么表现,但她隐藏得很深,像美蒋特务一样。后来还听人家说,小木匠家送给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条绒,一套平绒,一套“凡尼丁”。还有三双尼龙袜子,其中一双是红色,一双是蓝色,还有一双是紫色。三条腰带,其中一条是牛皮的,一条是猪皮的,还有一条是人造革的。还说杜五花对着小木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声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给了她一百元钱。听到这些惊人的财富,我原本愤愤不平的心平静了许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嫁给小木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现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着两桶水像一个老鹞子似的从河堤上飞下来了。她什么都大。大头,大脸,大嘴,大眼,大手大脚。她的确能一巴掌将我扇得满地摸草。她的确能一脚将我踢出两丈远。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会被她打死。但我的心里对她的处处都大的身体充满了感情。因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时候她有一个外号叫“六百工分”,其实她一年能挣三千多工分。她是我们生产队里挣工分最多的妇女。她还有一个外号叫“三大”,当然不是指大鸣、大放、大字报,据说是指她的大头、大腚、大妈妈。我不喜欢她这个外号,我知道她也很反感这个外号。她与小木匠订婚后,我在河边遇到她时,曾恶狠狠地喊了一声“三大”。她举着扁担追了我足有三里路。幸亏我从小爬树上房,练出了两条兔子腿,才没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难保。后来她见了我就横眉立目,我见了她就点头哈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她挑着水飞到我身边,说:“小罗汉,你在这里转什么?是不是想偷俺们家的韭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稀罕你们家这几畦烂韭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她说:“不稀罕你在这里转悠什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我来找你那个老混蛋的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她顾不上回答我的话挑着水就飞进了菜园子。她家的韭菜马上就要开镰了我知道,每次开镰前她家就没死没活地往韭菜畦里灌水,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担不用下肩就将两桶水倒进了韭菜畦,这家伙真是山大柴广力大无穷。她挑着水桶昂首挺胸地从我面前过,我拉着牛横断了胡同,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瞪着眼睛说:“闪开!”我瞪着她的眼睛说:“我给生产队里遛牛,你搞资本主义,凭什么要我给你让路?”她说:“小罗汉,知道你肚子里那个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怎么可能呢?”我说:“自从你跟小木匠订了婚,我发现你越来越丑。”她说:“我原来就不俊,你才发现?”我说:“你嘴唇上还长出了一层黑胡子!”她摸摸嘴唇,无声地笑了。然后她低声说:“我丑,我嘴唇上长了胡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过去吧?”我说:“你骗了我……你说好了等我长大了跟我结婚的……”说完了这话,我的眼泪竟然夺眶而出。我原本是想伪装出一点难过的样子,趁机再占她点便宜什么的,没想到眼泪真的出来了,而且还源源不断。这时我听到从她宽广的胸脯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柔的神情她立刻变得美丽无比,在我的眼里。她迷迷懂懂地说:“小罗汉,小罗汉,你真是人小鬼大……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不想想,等你长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说:“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订婚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就冲着那些大白馒头你也该跟他订婚,可是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馒头吃呢?”她笑道:“吃了馒头你就不生气了吗?”我说:“是的,吃了馒头我很可能就不生气了。”她说:“那好办,咱们一言为定。”我说:“我还想……”“你还想干什么?”她瞪着我说,“你别踩着鼻子上脸。”我说:“我还想摸你一下……”她说:“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现在我身上的东西都归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让你摸。”我说:“我怎么敢去找他?”她说:“我谅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头比风还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五花,你不快点挑水,在那儿嘀咕什么?”杜大爷直起腰,气哄哄地喊叫。</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是我,”我高声说,“您光顾了搞资本主义,把三头牛扔给我,像话吗?您这是欺负小孩!”</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罗汉,你再坚持一会儿,等我吃了饭就去换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我从中午就没吃饭,肚皮早就贴到脊梁骨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咱爷俩谁跟谁?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会儿,吃不了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心里话:老东西,还想用花言巧语来蒙我?我可不上你的当了。于是我扔下牛缰绳,说:“双脊可是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队长找谁算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这一招把杜大爷激得像猴子一样从菜园子里蹦出来。他说:“罗汉罗汉,你可别这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将牛缰绳捡起来,交到我手里,说:“你先遛着,我这就回家吃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回家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五花冷冷地说:“你对我爹这样的态度,还想摸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你如果让我摸你,我能对你爹这样的态度?”</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拉着疲乏至极的牛,在麻叔家那条胡同里转来转去。转到麻叔家大门口,我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动静。杜大爷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他嗤哄着鼻子,说:“香,真他奶奶的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确实也闻到了一…香气,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气我拿不准。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气还能有炒什么的香气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把鲁西们的缰绳扔给他就往麻叔家里跑,我什么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婶许给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婶说给我留出一碗,还说等天黑了就来叫我。但现在天黑了许多,她也没来叫我。我何必等她来叫我?想吃牛蛋子还等人家来叫我?我怎么这么大的架子?我要是现在不借机冲进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么人吃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不但没接我扔给他的牛缰绳,连他自己手里的牛缰绳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冲冲地问:“你想到哪里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我进去看看麻婶在家炒什么东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那也轮不到你去看,”杜大爷说,“要看也得我去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凭什么要你进去看?”我努力往外挣着胳膊,大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比你年纪大,”杜大爷说:“我还有事要向队长请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把我推到牛头前,说:“好生看着,别让它们趴下!”然后他就虎虎地闯进麻叔家院子里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感到一…怒火直冲头顶。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来属于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里。大小鲁西,双脊,你们这三头丢了蛋子的牛,你们愿意趴下就趴下吧!你们不怕把伤口挣开你们就趴下吧!你们活够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里恶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属于我的美味佳肴让老杜抢去。我扔了牛,悄悄地进了院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但我毕竟怕麻叔,不敢硬往里闯。我需要观察。我避开灶间门**出的光线,弯着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于窗前。窗棂上蒙着白纸,我仿照故事里说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纸。我从这个小洞眼里看进去。我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那张红木炕桌上摆着的盘子。炕桌子摆着三个盘子,一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二个盘子里残留着一点韭菜炒牛蛋子。第三个盘子里还剩下小半盘韭菜炒牛蛋子。除了这三个盘子,炕桌上还有两个绿色的酒盅子。除了这两个绿色的酒盅子,还有两双红色的筷子。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盛过农药的绿瓶子。当然现在这瓶子里盛的不是农药而是烧酒。那时候我们喜欢用盛过农药的瓶子装酒。我们用完了农药就把药瓶子扔到河里泡着,泡个三五天我们就把瓶子提上来装酒。麻叔说用这种药瓶子装酒特别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炕上,麻叔与老董同志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红木炕桌。那张红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样发亮,这是麻婶与麻叔结婚时,麻婶带过来的嫁妆。这炕桌是麻叔家的镇家之宝,除非来了贵客,否则决不会往外搬。我心里想老董同志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在麻叔这边,麻婶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油的,看样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点。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她也就着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点。最后,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长条凳上那个坏蛋老杜,那个明明说把他的女儿杜五花许配给我做老婆但却食言让杜五花跟邻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浑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们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们叫他杜鲁门。杜鲁门坐在长条凳上,双手扶住膝盖,腰板挺得笔直,活像个一年级小学生。他下巴上留着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脸很长,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长。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长而且很厚。他的双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为他年轻时眼皮上生过疖子。他那只小眼睛滴溜溜转,那只大眼睛却直直地不会转。他穿着一件对襟黑棉袄,当胸一排铜钮扣。他说这排铜钮扣是他的爷爷传下来的。铜钮扣闪闪发光,他的头也闪闪发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的厚嘴唇哆嗦着说:“老董同志,队长,我向你们报告,大小鲁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饭的时候,双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会出问题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的灰白色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脸,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会像麻叔那样盘腿大坐。他的两条长腿别别扭扭地,一会儿伸开,一会儿蜷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说,“老董同志,您要是不舒服就坐着我们的枕头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么好意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您客气什么呀?”麻婶说着,从炕头上拉过一个枕头,塞在老董同志屁…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这下舒服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拿起酒瓶子,给老董同志的盅子里倒满酒,说:“多喝点,今日让您吃累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端起酒盅,吱地一声,就把酒吸干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鲁门舔舔嘴唇,说:“队长,我有个建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不耐烦地说:“什么建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鲁门说:“牛割了蛋子,是大手术,我建议弄点麸皮豆饼泡点水饮饮它们,给它们加点营养,让它们好得快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痛,鼓皮,豆饼,能从天上掉下来吗?队里穷得连点灯油都打不起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鲁门说:“老董同志您说,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补补营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看看麻叔,说:“有条件嘛,当然补补好;没有条件,也就算了。牛嘛,说到底还是畜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你还有事吧?没事就去遛牛吧,罗汉那皮猴子精,靠不住。”</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这就走。”杜鲁门站起来,突然想起来了似地说,“你看你看,光顾了说话,差点把要紧的事给忘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盯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俺大闺女女婿听说咱队里阉牛,特意赶了回来,”他盯着桌上那盘牛蛋子说:“俺女婿说,公社党委陈书记最喜欢吃的就是牛蛋子,让他回来弄呢!我说,你回来得晚了,这会儿,别说六个牛蛋子,就是六十个牛蛋子也进了队长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训,我说,你就说队里把那牛蛋子送给烈属张大爷吃了,陈书记心里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不是?俺女婿说,爹,您真有办法。俺女婿让我来告诉你们,做牛蛋子,应该加点醋,再加点酒,还要加点葱,加点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点,这样,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会臊。如果不加这些调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还是个臊。”他从老董同志面前拿起一根筷子,点点戳戳着盘子里的牛蛋子块儿,说,“你们只加了一点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两根筷子成了双,夹起一块牛蛋子,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东西,让你们给糟蹋了,可惜啊可惜!这东西,如果能让俺女婿来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强一百倍!”他把那块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说,“臊,臊,可惜,真是可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婶说:“杜大哥,您吃块尝尝吧,也许吃到嘴里就不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骂麻婶道:“这样的脏东西,你也好意思让杜大哥尝?杜大哥家大鱼大肉都放臭了,还喜欢吃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把那块牛蛋子放到盘子里,将筷子摔到老董同志面前,说:“说我家把大鱼大肉放臭了是胡说,但你要说咱老杜没断了吃肉,这是真的,孬好咱还有一个干屠宰组的女婿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说:“老杜,您是我见到的最有福气的老头,公社书记的爹也享不到您这样的福!”</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托您的福,”杜大爷说着,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道,“队长,我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顶着,后半夜我可就不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你不管谁管?你是饲养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饲养员是喂牛的,不是遛牛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我不管你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你这是欺负老实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了。我生怕被他发现,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从灯下刚出来,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头重脚轻地走了出去。我趁机溜到灶间,掀开锅,伸手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一个碗。再一摸,碗里果然有东西。我一下子就闻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婶真是个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着碗就窜到院于里。这时,我听到杜大爷在大门外喊叫起来:“队长,毁了!队长,毁了!牛都趴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可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蹲在草垛后边的黑影里,抓起牛蛋子就往嘴里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听到麻叔大声喊叫:“罗汉!罗汉!你这个小兔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抓紧时间,将那些牛蛋子吞下去,当然根本就顾不上咀嚼,当然我也顾不上品尝牛蛋子是臊还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个嗝,从草垛后慢悠悠地转出来。他们在门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这个老狐狸,今天败在我的手下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一走出大门,就被麻叔捏着脖子提起来:“兔崽子,你到哪里去下蛋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坦率地说:“我没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什么?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爷惊讶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我当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满满一碗牛蛋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看看吧,队长,你们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让他看着牛,他却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让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罢,死了牛我一点责任都没有!老董同志您可要给我做证。”</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焦急地说:“别说了,赶快把牛抬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看着他们哼哼哈哈地抬牛。抬起鲁西,趴下双脊;拉起双脊,趴下鲁西。折腾了好久,才把它们全都弄起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老董同志划火照看着牛的伤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块子像葡萄一样从双脊的肿胀的蛋子皮里挤出来。老董同志站直腰,打了一个难听又难闻的嗝,身体摇晃着说:“老天保佑,还好,是淤血,说不定还有好处,挤出来有好处,留在皮囊里也是麻烦,不过,我要告诉你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千万千万,不能让它们趴下了,如果再让它们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这个当队长的必须亲自靠上!干工作就是这样,抓而不紧,等于不抓……”</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您放心,我靠上,我紧紧地抓住不放!”</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1, 1, 1);">五</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根本没有靠上,当然也就没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骑着车子像瞎鹿一样乱闯的老董同志,他就扶着墙撒尿。杜大爷说:“队长,我白天要喂牛,还要打扫牛栏,您不能让我整夜遛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转回头,乜乜斜斜地说:“你不遛谁遛?难道还要我亲自去遛?别以为你有几个女婿在公社里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杀猪的,做饭的,搁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滥,现在却都人五人六起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冷冷地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不如解放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道:“谁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贫农,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里,解放后泡在糖水里,我会说现在不如解放前?这种话,只有你这种老中农才会说,别忘了你们是团结对象,老子们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你明白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锐气顿减,低声道:“我也是为了集体着想,这三头公牛重要,那十三头母牛也重要……”</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说:“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绕糊涂了,有问题明天解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麻叔进了院子,恍当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对着大门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麻子,你断子绝孙!”</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好啊,你竟敢骂我麻叔!”</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我骂他了,我就骂他了,麻子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怎么着,你告诉他去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牵着双脊,艰难地往前走去。双脊一瘸一拐,摇摇晃晃,像二个快要死的老头子。想起它在东北洼里骑母牛时那…生龙活虎的劲头,我的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拉着大小鲁西跟在双脊尾后,我的头脸距双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与双脊的脊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的双眼能越过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爷的背。</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默默无声地挪到了河堤边上,槐花的香气在暗夜里像雾一样地弥漫,熏得我连连打喷嚏,双脊也连打了几个喷嚏。我打喷嚏没有什么痛苦,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精神振奋的意思,但双脊打喷嚏却痛苦万分。因为它一打喷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缩,势必牵连着伤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个喷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单峰骆驼似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闹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把双脊拉到一棵槐树前,把缰绳高高地拴在了树干上。为了防止双脊趴下,他把缰绳留得很短。双脊仰着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树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聪明,这样一个简单的办法,我怎么想不出呢?我学着他的样子,将大小鲁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树上。我也获得了自由。我说:“杜大爷,您的脑子可真好用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说:“我的脑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脑子好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杜大爷,我今年才14岁,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您不是老人家谁是老人家?难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连一块牛蛋子都没捞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妈的吃了一碗牛蛋子!这算什么世道?太不公平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为了安定他的情绪,我说:“杜大爷,您真的以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编瞎话骗您哪!”</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没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爷惊喜地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饿狼,老董同志像只猛虎,别说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够他们吃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那盘子里分明还剩下半盘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您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给麻婶留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你这个小兔崽子的话,我从来都是半信半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但我知道他已经相信我也没吃到牛蛋子,我从他的喘息声中得知他的心里得到了平衡。他从怀里摸出烟锅,装上烟,用那个散发着浓厚汽油味的打火机打着火。辛辣的烟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气。夜已经有些深了,村子里的灯火都熄灭了。天上没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银河有点灿烂,有流星滑过银河。河里的流水声越过河堤进入我们的耳朵,像玻璃一样明亮。槐花团团簇簇,好像一树树的活物。南风轻柔,抚摸着我的脸。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烦恼。大小鲁西呼吸平静,双脊呼吸重浊。它们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我的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因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学会了反刍的本领。刚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来了,我本来应该慢慢地咀嚼,细细品尝它们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还要精的杜大爷闻到,所以我就把它们强压回去。我的心里很得意,这感觉好像在大家都断了食时,我还藏着一碗肉一样。现在我不能反刍。我往杜大爷身边靠了靠,说:“大爷,能给我一袋烟抽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你一个小孩子,抽什么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刚才你还叫我老人家,怎么转眼就说我是小孩子了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人哪,只能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的话!”他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磕,愤愤不平地说:“退回20年去,别说它娘的几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盘的肥猪肉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会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杜大爷,您又吹大牛啦!”</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用得着在你这个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爷说,“我对你说吧,那时候,每逢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顶现在七斤还要多,不割肉,必买鱼,青鱼,巴鱼,黄花鱼,披毛鱼,墨斗鱼……那时候,马桑镇的鱼市有三里长,槐花开放时,正是鳞刀鱼上市的季节,街两边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睁眼。大对虾两个一对,用竹签子插着,一对半斤,两对一斤,一对大虾只卖两个铜板。那时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钱。现在,你有钱也没处去买那样大的虾,那样厚的鳞刀鱼,嗨,好东西都弄到哪里去了?好东西都被什么人吃了?俺大女婿说好东西都出了口了,你说中国人怎么这样傻?好东西不留着自己吃,出什么口?出口换钱,可换回来的钱弄到哪里去了?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大家嘴里不说,可这心里就像明镜似的。现在,这么大个公社,四十多个大队,几百个小队,七八万口子人,一个集才杀一头猪,那点猪肉还不够公社干部吃的。可过去,咱马桑镇的肉市,光杀猪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还有那些杀牛的,杀驴的,杀狗的,你说你想吃什么吧。那时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饼催得油光水滑,走起来晃晃荡荡,好似一座肉山,一头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简直就像豆腐,放到锅里煮,一滚就烂,花五个铜子,买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两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着吃着,听着声,看着景,你想想吧,那是个什么滋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杜大爷,您是编瞎话骗我吧?旧社会真有那么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你这孩子,谁跟你说旧社会好了?我只是跟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的滋味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问:“你吃肥牛肉喝热烧酒是不是在旧社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那……那……好像是旧社会……”</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那么,你说吃肥牛肉喝热烧酒好就等于旧社会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恼怒地蹦起来:“你这个熊孩子,这不是画了个圈让我往里跳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不是我画了圈让你往里跳,是你的阶级立场有问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小心翼翼地问:“小爷们儿,您给我批讲批讲,什么叫阶级立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你连阶级立场都不懂?”</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我是不懂。”</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这阶级立场嘛……反正是,旧社会没有好东西,新社会都是好东西;贫下中农没有坏东西,不是贫下中农没有好东西。明白了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明白了明白了,不过……那时候的肉鱼什么的确实比现在多……”</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比现在多贫下中农也捞不到吃,都被地主富农吃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小爷们儿,你这可是瞎说,有些地主富农还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贫农还舍得吃。比如说方老七家,老婆孩子连条囫囵裤子都没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粮食来,赶紧着祟,换来钱买鱼买肉,把粮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讨饭。”</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你这是造谣污蔑老贫农!”</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是是是,我造谣,我造谣。”</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们并排坐着,不言语了。夜气浓重,而且还有了雾。河里一传来蛤蟆的叫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自言自语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麦子面了……新麦子面多筋道哇,包饺子好吃,擀面条好吃,烙饼好吃,蒸馒头也好吃……那新馒头白白的,暄暄的,掰开有…清香味儿,能把人吃醉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杜大爷,求您别说吃的了!您越说,我越饿!”</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不说了,不说了,”他点上一锅烟,闷闷地抽着,烟锅一明一暗,照着他的老脸。</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汉,咱不能这样傻,”他说,“反正咱不让牛趴下就行了,你说对不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对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那咱们俩为什么不轮班睡觉呢?”</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万一它们趴下呢?”我担心地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牛缰绳,说:“没事,我敢保证没事。缰绳断不了,它们就趴不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那我先回家睡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你这个小青年觉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爷爷还大一岁,你好意思先回去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你这个老头觉悟也不高,你都68了,还睡什么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说:“那好吧,我出个题给你算,你要是能算出来,你就回家睡觉,你要是算不出来,我就回家睡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不等我答应,他就说开了:“东南劳山松树多,一共三万六千棵,一棵树上九个权,一个权里九个窝,一个窝里九个蛋,一个蛋里九个雀,你给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上学时我一听算术就头痛。十以内的数我掰着手指头还能算个八九不离十,超过了十我就犯糊涂。杜老头子开口就是上万,我如何能算清?再说了,我要能把这样大的数算清楚,我还用得着半夜三更来遛牛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杜老头,你别来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凭什么要费那么多脑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叹息:“现如今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了?一点亏都不吃。”</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说:“现如今的老头也不吃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杜大爷说:“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是碰上对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这里熬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杜大爷一屁…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我背靠着一棵槐树坐下,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37, 35, 8);">莫言十大巅峰作品 </b></p><p class="ql-block"><b> 莫言的巅峰作品主要包括以下这些作品在文学价值、社会影响力及国际认可度上具有显著地位:</b></p><p class="ql-block"><b>1,《丰乳肥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以母性光辉与生命意义为核心,通过家族史诗展现20世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被誉为莫言最具感染力的作品之一。</b></p><p class="ql-block"><b>2,《檀香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以清末反殖民斗争为背景,通过酷刑这一极端意象揭示人性与历史的复杂性,是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作品。</b></p><p class="ql-block"><b>3,《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以乡村医生的视角反映中国计划生育政策对农村的深远影响,兼具社会批判与人性刻画,是莫言最具代表性的乡土文学作品。</b></p><p class="ql-block"><b>4,《生死疲劳》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通过轮回转世展现农民与土地的复杂关系,以独特叙事手法探讨生命与历史的循环,获多项文学奖项。</b></p><p class="ql-block"><b>5,《红高粱家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以抗日战争为背景,塑造土匪式英雄形象,融合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是莫言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作品之一。</b></p><p class="ql-block"><b>6,《酒国》以讽刺官场腐败见长,语言风格独特;</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7,《透明的红萝卜》以儿童视角展现乡村苦难,风格魔幻现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8,《天堂蒜薹之歌》聚焦弱势群体生存,视角细腻。</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9,《四十一炮》</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10,《牛》</b></p> <p class="ql-block"><b>【名人名言】:</b></p><p class="ql-block"><b>1,人际关系本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和任何人的关系,并不取决于你对别人有多好,而是取决于你的强弱,手上的筹码的多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人际关系本质是利益交换,强者易得宽容,弱者常遭苛责,需保持自我价值认知。</b></p><p class="ql-block"><b>2,利益驱动人性</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利益才是人类交往的根本,当你不能给对方带来好处的时候,再好的状态,别人也不会当回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人性本质自私,利益最大化是生存准则,需通过自身价值创造吸引力。</b></p><p class="ql-block"><b>3,接受不完美</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完美是动态平衡的艺术,过度追求反而导致失衡,需学会接受自身与世界的瑕疵。</b></p><p class="ql-block"><b>4,独立思考与真实</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独立思考比盲目从众更重要,真实情感无需伪装,社会期待与自我认知需保持一致。</b></p><p class="ql-block"><b>5,自我价值优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不要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在关心你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没人管你怎样。"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他人关注多为自我投射,需建立自我价值体系,活出自我而非迎合他人。</b></p><p class="ql-block"><b>6,内在舒适重于外在</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别人看到的是鞋,自己感受到的是脚。切莫贪图鞋的华贵,而委屈了自己的脚。"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生活需以内在需求为导向,外在形式无法替代舒适与真实感受。</b></p><p class="ql-block"><b>7,活在当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过度纠结过去或担忧未来会消耗精力,专注当下才能把握生活本质。</b></p><p class="ql-block"><b>8,善良与自我保护</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善良的人都晚熟,而且是被劣人催熟的。做好人难,做老实人更难。"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善良需保持底线,过度付出可能被利用,需在保护自我与帮助他人间找到平衡。</b></p><p class="ql-block"><b>9,生命本质认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钱再多,也抵挡不了死亡;长得再漂亮,也讨好不了阎王。富贵贫穷各有由,夙缘分是莫强求1。"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生命无常,物质与外貌无法永恒,需接受生命多样性。</b></p><p class="ql-block"><b>10,灵魂自由选择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一个人,风尘仆仆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为喜欢自己的人而活着。这才是最好的态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生活最终回归自我选择,为热爱的事物而活才能实现灵魂自由。</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文本图片来自于网络向作者致谢谢!</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