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迟暮的记性总有些恍惚,直至傍晚的微光爬上窗棂,我才蓦然惊觉:昨日午时,已然立秋。乙巳年的秋天,竟这般悄无声息地降临了。然而,三伏的余威尚在,中伏的尾巴还剩一日,末伏更是要拖沓地延伸进这初秋里。昨夜,热浪依旧如黏稠的厚被,令人辗转难眠。预报中的中雨、大雨,仿佛也失了约,姗姗来迟,竟挪到了今日正午。盼雨的急切,在一次次失望的冲刷下,早已沉淀成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p><p class="ql-block"> 这盼雨的心焦,并非源于自身难耐的酷暑。是渭北大地那旷日持久的旱魃,揪着我的心。前半年小麦在干渴中歉收,眼下,秋玉米、谷豆,还有那些低垂了头的苹果、葡萄……无不挣扎在绝收的边缘。忧思如藤蔓缠绕,纵使我已身居城市多年,骨子里那深扎的农民根须,仍在为这片土地的焦渴而隐隐作痛。这与严冬里企盼春讯的感觉,终究不同——那是等待生机,这是目击凋零。</p><p class="ql-block"> 晓梅的胃疾与肋痛,如影随形,令她倦怠不堪,眉宇间也难免浮起烦躁的云翳。香砂养胃丸才服下三日,药效尚在幽微处酝酿。偶然间,她瞥见我文字里关于她的点滴,竟如触逆鳞,责怪我侵犯了她的“疆域”,严令必须删去所有与她相关的记述。这突如其来的责难,令我一时难堪,更陷入长久的沉默。</p><p class="ql-block"> 我素来行于光下,自问平生所为,大多坦荡可昭日月。那本由太白文艺出版社付梓的《我写我心》,之所以能得些许读者偏爱,或许正在于其“亮丑”的勇气——将那些所谓“隐私”的粗粝过往,和盘托出。譬如当年困窘,当兵三年,九成津贴化作全国粮票,寄回老家支撑饥肠辘辘的亲人;譬如探亲归乡,倾其所有,只为未婚妻购得一条轻纱;又譬如为省分毫,与妻蜷缩在火车站的冰冷连椅上过夜;一家人在西安街头,铺开塑料布露宿……这些真实的心酸印痕,于我,是岁月的勋章,绝非耻辱的烙印。它们本就立于天地间,何惧见光?然而,身边不乏友人对此持异见:窘迫、困苦、残疾……皆是羞于示人的“隐私”,公之于众,便是折损了尊严的面子。</p><p class="ql-block"> 忆及一位故交,中年失聪,交流艰难,纵戴助听器,也需靠半生的经验去揣测唇语。可谁若点破他“耳聋”,或将其写入文章,他必愠怒相向,仿佛受了莫大的贬损与侮辱。晓梅此刻的心境,竟与之何其相似。这一年来,她竭力将病痛封锁在两人世界之内,不让亲友乡邻知晓分毫。彼时她的抖音,每日更新,画面里青春洋溢,笑语嫣然,尽是刻意营造的明媚风光。然纸岂能包住火?何况我本拙于谎言。她的病情,终究未能成为永久的秘密。即便如此,她仍固执地希望知晓者越少越好——仿佛那些病痛、那些折磨,是某种不可言说的罪愆。便秘、肠梗阻、恶性肿瘤……这些词汇在她眼中,仿佛也带着不洁的烙印,羞于启齿。多少回,挚友同窗闻讯欲来探视,均被她以“身在外地”的托词婉拒。理由,一是怕人破费、欠下人情;二是忧心体力不济,怠慢了礼数。偶有猜到实情、执意登门的,我陪着上楼应酬,待客人走后,她便沉下脸,怨我为何不干脆回绝。我有口难辩——登门即是情,焉能拒人于门外?何况谎话,我终究说不出口。久而久之,她虽不再为此动怒,但那层“不欲人知”的执念,依然如坚冰未融。或许在她心底深处,藏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祈愿:只要无人知晓,这病痛便如未曾发生,甚或有逆转之机?</p><p class="ql-block"> 心绪如潮翻涌。我渐渐明了,她的这般心境,亦是这严酷病痛投射下的阴影,是她自我保护的一层冰壳。这冰霜,世间无药可医。唯愿以我掌心的温度,以这日复一日的陪伴,将它一寸寸,暖化。</p><p class="ql-block"> 2025.8.8 周五 乙巳年闰六月十五</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