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岁月深处的回响：沈阳故宫，我的乡愁坐标》

李友忱

岁月深处的回响：

沈阳故宫，我的乡愁坐标

□李友忱

雪，轻吻着沉睡的泥土，像一阕无字的歌谣，低吟着冬日的终章。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思绪如穿越时空的卷轴缓缓铺展，让岁月深处的记忆重焕生机，清晰如昨。

四十余年前的光景恍在眼前。我身着崭新的军装，告别沈阳，奔赴遥远苍茫的祖国边陲——新疆。一场不期而至的鹅毛大雪，为乌鲁木齐头屯河区的营房披上素缟。厚重积雪覆盖了营房，却盖不住炉火旁战友们炽热的乡愁。人人争相诉说着心头那片魂牵梦萦的故土。

一

“呜铄盛京，维沈之阳。大山广川，作观万方。”乾隆帝《盛京赋》中雄浑的诗句，勾勒出沈阳的壮阔。这片龙兴之地，更是我灵魂深处镌刻的乡愁印记。

暖炉旁，天南海北的乡音交织，谱成军营里最动人的交响。北京老兵倚着工具柜，笑意漾在嘴角，话语里满是自豪：“咱们北京，那是祖国的心脏！故宫的庄严、颐和园的秀雅、十三陵的肃穆，哪一处不烙着历史的印记？”身手矫健的河南兵个头虽小，一身功夫却不容小觑，总说他的功夫源自嵩山少林。邻铺那位河北老兄，入伍早我两年，每次说起家乡的承德避暑山庄，言语间总透着皇家气象的骄傲。刚从炉边拿起烤得半干大头鞋的四川新兵，双眼发亮地描摹九寨沟的水光潋滟、仙气缥缈，急切的话语里仿佛裹挟着故乡特有的湿润水汽。

听着战友们饱含深情的描述，心底对沈阳的思念如春潮翻涌。尤其是那座承载厚重历史的沈阳故宫——属于我的骄傲呼之欲出！我按捺不住，从枕下包裹里珍重取出同学寄来的明信片，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向围拢的战友们“叫板”：“都唠啥呢？大清根儿最早可扎在咱沈阳！知道不？沈阳故宫有多独特？努尔哈赤的故事又听过多少？”面对他们茫然又好奇的眼神，我索性亮出一张精美的明信片：“瞅瞅！这才是我家——沈阳故宫！”随即兴致勃勃地讲起努尔哈赤“凤凰选址”的传奇建都故事：

相传清初肇兴，一只神异的凤凰落于沈水之南的奉集堡。努尔哈赤心有所动，欲在此筑城立都。孰料工程刚启，凤凰竟翩然北飞，栖于沈水之畔的沈阳城（沈阳老城），向着努尔哈赤频频颔首。太祖视此异象为上天垂示的祥瑞，当即认定沈阳乃龙气盘踞的风水宝地，改弦更张，定都于此。都城初名“凤天”，后称“奉天”，寓意承天之命，祈国运昌隆、万邦来朝。

离别沈阳前夜，为解开心中萦绕的谜团，也与青春作一场郑重道别，我邀了最要好的同学一头扎进故宫。彼时园内没有导游，更无如今的智能讲解，全凭在图书馆啃下的史书图册里零星拼凑的认知——关于巍峨的大政殿、庄重的崇政殿、如雁翅排开的十王亭。我们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步入红墙，东张西望，在殿宇宫阙间流连，目光里盛满对历史的探寻。将书中模糊的影像与眼前真切的殿宇对照、印证，才知此处是皇帝处理朝政、发布诏令、召见重臣的机枢重地，威严深重，却少了些许人间烟火的温热。

二

时移世易。近年来，沈阳文旅借势声名远播，游客流量节节攀升，更助力沈阳跻身全国“幸福城市”前列。

今番，我与妻子携手，怀揣对故土近乎虔诚的敬意，再度踏足这座象征满清皇权滥觞的宫殿，心境早已不同。朱漆巨门上，纵九横九八十一颗金钉赫然在目，其上“沈阳故宫”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这里，正是当年我向战友们极力推介、引以为傲的家乡象征。

年少游踪，怎及此刻归来的心潮澎湃？我仔细研读展板上的每一段文字，仿佛要将它们刻入记忆；身旁的妻子频频举起手机，捕捉我们与历史重逢的光影。凝望眼前凝固岁月的殿宇，一种深沉的情感在心中升腾：这里不仅是城市的标志，更是我们沈阳儿女血脉深处的根脉图腾与精神皈依。

与妻子并肩步入殿宇深处，直奔清太祖努尔哈赤于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敕建的心脏——大政殿。我们拾级而上，仰望这八角重檐、红墙托举金黄琉璃绿剪边的恢弘杰作。殿顶立着象征吉祥的琉璃宝顶，精妙结构与飞檐如翼，恍若时空隧道，瞬间将人带回金戈铁马的时代。门廊上精雕细琢的“二龙戏珠”木雕在浮云间吞吐隐现，姿态生动华美。八角殿顶宛如振翅冲天的凤凰，檐角垂悬的铜铃在清冷风中轻吟，似在向每一位驻足者呢喃皇太祖身披十三副铠甲起兵的壮阔传奇。

信步走向中路清宁宫，典型的满族建筑特质扑面而来——“口袋房”格局深邃，“万字炕”温暖环抱，还有那令人称奇的独立地面烟囱。恍惚间，仿佛看见雄才大略的皇太极端坐隔间暖炕之上，他不仅巩固父汗基业，更将目光灼灼投向山海关内的沃土，为开创煌煌大清王朝埋下伏笔。

眼前的每一幕，都与我珍藏的那张明信片重叠，将“家乡”二字深深烙印在生命里，化作午夜梦回时最清晰的慰藉。

戍边岁月里，紧握钢枪的指掌间，梦中的沈阳永远是冬日纯白。皑皑白雪如巨大纱幔，温柔覆盖古城。青春回忆常伴着那句熟悉的诗句：“杨柳轻飘，扶摇直上云霄。”那时，总与三两同学骑着自行车，在城中街巷穿行如风，一路向东，奋力攀登东陵一百零八蹬石阶。行进在清福陵庄严的神道上，红墙逶迤如巨龙盘卧，参天松柏如森严卫士，拱卫着列阵的石人石兽，默默守护安眠于此的王朝开创者。风雪纷飞中，檐角铜铃声声清越，将一代枭雄的万丈豪情凝冻成岁月的回声；林间不息的松涛，应和着我们青春的足迹声——或徐行，或凝立，任由阳光穿透层叠松针，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每一步落脚，都似叩响历史的鼓点；松海深处，古老故事与昔日荣光交织成风中最深情的回响。

三

营房里那场天南地北乡音的碰撞，竟让我豁然开悟：每个人对“乡情”的表达纵然千姿百态——北京的历史余韵、少林的拳脚传奇、承德的皇家气象、九寨的灵山秀水——却都无一例外地凝结着生命中最深沉的文化血脉认同与故土归属。当四川新兵以湿润乡音勾勒九寨仙境，令众人屏息向往时，我手中那张沈阳故宫明信片的轮廓，在思乡炉火映照下，如涅槃凤凰般腾跃，锐利而清晰——它指向的，是我此生必将踏归的远方。

岁月如河。遵照裁撤整编的军令，我解甲归沈。此后二十载，躬耕于城市建设的热土。我曾亲历金厦广场耸入云霄、时代广场拔地而起的地标诞生；见证双路、南关、万柳塘、柳条湖、庆云等无数家园封顶时的鞭炮齐鸣。

2001年，沈阳市吹响大规模棚户区改造的号角；次年，承载厚重历史意义的“一宫两陵”申遗工程亦如弦上之箭，全面铺开。那一年，命运的齿轮将我推向城市房屋拆迁管理的一线。我成了古城蜕变的亲历者与参与者。那些饱经风霜、蜿蜒曲折的旧街巷，宛如垂暮而坚毅的老者，在机械喧嚣中，默然将往昔的悲欢离合、鸡鸣犬吠层层埋入瓦砾之下……街巷容颜在阵痛中翻新，希望的嫩芽却从断裂的罅隙中顽强探身。

记忆中的拆迁现场渐渐清晰。动员大会上，处长声嘶力竭的讲解常被台下议论淹没。一张张交织着期待、疑虑、不甘甚至茫然的脸，刻录着复杂时代的真实心绪。工作组同仁踏着泥泞，冒雨穿行于窄巷旧屋间入户访查。斑驳墙皮无声诉说沧桑，昏黄灯光下，常是祖孙三代挤在四面透风的矮小砖房里取暖，煤炉上铝壶滋滋作响的热气，氤氲着墙上早已褪色的年画印记。从拆迁户张大哥攥着墨迹未干的补偿协议，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眼中满是徘徊，到数日后他拿到补偿款时那掩饰不住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看着王大妈攥紧崭新的安居房钥匙，与老邻居话别时抹着眼角却漾开笑纹：“新家敞亮，环境好！咱这辈子还能摊上拆迁住新房——真是值了哇！”这无数琐碎瞬间，如同散落时间沙砾中的珍珠，终被名为“岁月”的金线串联，成为老城蜕变历程中最生动鲜活的脚注，闪耀着人间最暖的光泽。

2004年盛夏，“一宫两陵”申遗成功的喜讯如春雷般传遍家乡街头巷尾！那一刻，古老的沈阳如同舒展筋骨的老者，神清气爽。晨光熹微中，故宫和帝陵的琉璃瓦熠熠生辉，焕发出久违的青春神采。沈阳人步履间洋溢着自信，观念悄然转变。路旁咖啡馆、茶舍、清吧如雨后春笋，人们学着在慢品生活中“有事快办”，日子如新沏的香茗，有了熨帖的回甘。

不久前，定居加拿大的故友咨询国内房产变更事宜。我拿起手机咨询原单位，惊喜得知：如今二手房买卖过户，通过手机移动端人脸识别核验身份，当天即可“秒办”结清！再问商品房手续，对方答曰：“过去抱着厚厚一摞材料跑窗口的时代早翻篇了，一部手机也能搞定！”听着电话那头利落专业的解答，想起昔年类似业务跑断腿的过往，不禁百感交集。那位加拿大朋友听闻后由衷赞叹：“这数字政务带来的高效便捷，真是了不起的进步啊！”

岁月如歌，婉转流淌。家乡沈阳涅槃四十余载的沧桑巨变，宛如一首恢弘深情的长篇乐章，在生命的河床上奔涌不息，延续着努尔哈赤的宏大梦想。

昔日军营里战友们眼中炽热的故土眷恋、古城墙砖石传递的沧桑温度、历史典籍中回荡的深沉足音……这一切，终究沉淀为灵魂深处挥之不去的文化基因。而那绵长如缕、盘踞岁月最深处的牵挂，正是我此生最浓、最重、最难割舍的故园乡愁。

文成搁笔，与妻笑谈当年“拆旧屋、起高楼”的沸腾岁月。她莞尔道：“‘拆’与‘建’不正是事物的轮转？旧巷不去，哪有新城？”我深知，她悟透了那句古语的真谛。手中那张边缘微卷、纸色泛黄的老旧明信片静静躺着，我想将它传给下一代，继续述说老城新传的故事。悠悠数十载光阴，浓浓故乡情意，在眼前层层交织——努尔哈赤坐骑跨越历史的嘶鸣、推土机日夜兼程的轰鸣、数字政务带来便捷的高效回响……在这素雪悄覆沈城的静谧寒夜，汇成一首激荡古今、磅礴千载的时代交响！

与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徐剑先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