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太行三绝之一</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红石峡记</b></p><ul><li><b style="font-size:22px;">火车夜里过黄河,车窗外的灯火,像被水揉皱的星图,一闪一闪地沉到河底。凌晨四点,我们在新乡下车,空气里满是麦秸与露水的味道。</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河南焦作太行云台山红石峡,属于国家 5A 级景区 ,被称为太行三绝之首。大巴车出市区,天色由暗蓝转为蟹壳青。麦浪在两侧后退,渐渐被越来越高的山影逼退。太行山不是缓缓升起,像一堵突然立起的墙,赭红色的崖壁,在晨光里烧得发亮。导游把车窗摇下,风立刻灌满车厢,带着松脂与岩屑的味道。他说:“看见那道红杠杠没?是云台山的外廓,红石峡缩在里头,像一颗朱砂痣。” </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柏油路在峡谷的裂缝里蜿蜒,像一条黑色的缎带,被巨人随手扔下。下车后,我沿着栈道向下,仿佛走进地球的心脏。栈道是新修的,木栏杆上还留着锯末的清香。左侧石壁垂直切落,右侧林木扶疏,鸟鸣从枝叶间滴落,像一场看不见的雨。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忽然,天地一收,视野被两面陡立的崖壁紧紧夹住,一线天到了。阳光从百米高处漏下,被岩壁反复折射,落在皮肤上竟有冰凉的触感。岩石是赤红色夹着紫,紫里又渗着褐,像一块被反复锻打的铁,又像一枚被岁月含在舌底的橄榄。我伸手抚摸,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仿佛山体深处有脉搏。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再往下走,水声从地底升起。起初是窃窃私语,继而变成低声咆哮。栈道尽头,峡谷豁然开朗,一泓碧潭躺在谷底,像一块被山神遗忘的翡翠。潭水极清,连水底的沙砾都历历可数,往深处看,凝出一汪墨绿,仿佛潭底另有一口幽暗的井。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导游说,这叫子房湖。张良在此隐居的传说,总让山水多出几分书卷气。可我更愿意相信,这名字只是当地人对水的私藏,像给自家闺女起的小名,亲昵而随意。湖上游船缓缓划过,船桨搅动水面的刹那,翡翠碎成千万片,阳光又把碎片缝合成金线。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离开子房湖,峡谷开始收束。水从石缝里渗出,汇成一条细流,贴着崖壁奔跑。水流在红色岩面上,切出深深的沟壑,像赤色巨蟒身上的银鳞。我蹲下来,让手指没入水中,五月末梢的山泉,冷得让我打了个哆嗦,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仿佛记得前世曾是这里的一块石头。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岩石似乎会说话,不用文字、用纹理、用节理、用层层叠叠的褶皱。我停在龟背石前,看那些六边形的裂纹,如何像龟甲一样布满整块岩面;又站在波浪石旁,看亿万年前的海底如何在岩石上留下永恒的波纹。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最震撼的是天书石,一整面崖壁,被岁月剥蚀成蜂窝状,每一个孔洞,都像被风干的眼睛。我仰头看得太久,脖子发酸,眼睛却舍不得眨。我确信,这些石头在凝视我,用比我漫长亿万倍的沉默,打量这个闯入的、会腐朽的、试图用文字捕捉永恒的生命。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岩壁上偶尔有古人题刻,大多模糊难辨。唯有一行清代某年某月“洛阳王某至此”的楷书,因刻在背阴处,尚能读出。我站在那行字前,想象王某当年是否也如我一般,被红色山崖震慑得说不出话,只能笨拙地留下姓名,像是对时间撒娇:“我来过,别忘了我。”</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午后,走上悬空栈道。栈道紧贴崖壁,外侧只有一道及腰的木栏。往下看,峡谷像被巨斧劈开的裂缝,人如蚁,水如线。风从谷底倒灌上来,带着潮湿的凉意,吹得栏杆微微晃动。我死死抓住栏杆,心跳声大得能惊起山雀。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恐惧与狂喜同时袭来。恐惧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若山风再大些,栏杆再旧些,我便会像一粒尘埃被吹进深渊;狂喜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如此宏大的空间里,我竟然还能感到心跳,还能感到指尖因紧张而渗出的汗,这本身便是奇迹。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栈道尽头是突出的平台,叫观虹台。雨后初晴时,阳光与飞瀑相遇,会有彩虹横跨峡谷。我运气不佳,无雨亦无虹,却看见一只鹰在对面山崖展开翅膀,几乎不动,任气流托举。我学着它的样子张开双臂,闭上眼,想象自己也是一只鹰,不是飞翔,而是悬停,悬停在红色的风里。</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傍晚出景区,住进岸上村。村子倚山而建,石板路被鞋底磨得发亮。夜里停电。整个村子陷入黑暗,只有远处峡谷的轮廓,被天光勾出模糊的边缘。山风穿过玉米地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拨弄叶子。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没有灯,星星格外亮。银河像一条被抖开的丝带,从村东头一直垂到村西头。我想起白天摸过的红石,那红色在星光下是否也会变成暗紫?会不会在夜里继续生长,像某种缓慢呼吸的巨兽?想到这里,我笑出声来,惊动了檐下的麻雀。</b></li></ul> <ul><li><b style="font-size:22px;">清晨,我被雨声叫醒。雨不大,却密,像一张灰纱罩住山谷。我撑伞重返峡谷,游客稀少,栈道湿滑。雨中的红石峡是另一番模样:岩石的颜色被雨水浸透,红得发黑,像一块刚刚淬火的铁;瀑布比平时宽了一倍,水声混着雨声,分不清谁是谁的伴奏。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我走到黄龙瀑下。瀑布从百米高处跌进深潭,水雾弥漫,寒气逼人。雨点打在脸上,与瀑雾混在一起,仿佛整座山都在呼吸。我忽然想起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却觉得那太静了而红石峡是动的、是暴躁的、是带着泥土味的。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午后雨停,我离开峡谷。出口处有卖纪念品的小摊,我蹲下来挑了一块掌心大的红石。虽不是最红的,也不是最圆的,却有一道白色的石英纹横贯石身,像一道闪电凝固在血里。 </b></li><li><b style="font-size:22px;">我要把它放在书桌上,每天写字前摸一摸。摸它的粗粝,摸它的冰凉,摸它体内那道闪电——世界如此之大,而我曾在一道红色裂缝里,与自己的心跳狭路相逢。</b></li></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