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荒腾跃一颗星——新村 刘奇 著 第四章 收割芦苇的战斗

刘奇

不知哪里传来远处屯落的鸡叫，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微弱的晨曦为沉寂在荒原中的青年营撩开迷蒙的面纱。知青们闻鸡起舞，纷纷爬起，洗漱刷牙，开始做“三忠于”。

这情景是知青们终生难以忘怀的，一辈子抛不开，忘不掉，时时梦想再浮现。知青们人人手捧老人家的语录本，好像一颗红心捧在手中，另一只手按在胸前，作出比基督教徒还要诚恳的祈祷和惭悔的模样，开始表忠心。但知青绝不是祈祷和惭悔，因为在他们的词典中，根本就没有“祈祷”和“惭悔”的词句，知青们所表达的就是“无比忠诚”和“无限热爱”。随着指导员辛晓岚的一声响亮的叫喊，知青们手中的语录本齐刷刷举起，像红色的海潮在头顶奔涌，知青们的叫喊声也如同山呼海啸般响亮：“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为了真正表达“无比忠诚”和“无限热爱”，知青们觉得喊过了“万寿无疆”还不够，还要跳“忠字舞”，唱“语录歌”。这一套动作折腾下来，已经天光大亮，太阳爬得一杆子高了。

辛晓岚一声令下：“赶快吃饭，准备迎接今天的战斗！”

知青们如同听到了特赦令，鸭子一样撒腿就往跑食堂跑。他们昨夜就没吃饱，又经过一夜青春期的瞎闹腾，肚里早就没啥食物了，特别是饿着肚子跳“三忠于”，更是瘪着肚子硬充气，把自己当做车轱辘转，三转两转昏了头，肚皮已经饿得头昏眼花，赶紧跑到食堂排队领饭。

好不容易排到位了，知青们赶紧捧上一张油印的早餐券，小心翼翼地捧回一碗玉米粥，一块玉米饼子，外加一碟小咸菜，这便是一顿丰盛的早餐。

炊事员贾芭洋给大伙发粥，不知谁给她起个“贾八两”的绰号，这可能由于她每次给大伙盛粥都给大伙盛八分碗，嘴里还笑眯眯地说“千万小心，别弄洒了”。其实这话鬼都不信，知青们把稀粥里的米粒看得比珍珠还宝贵，谁还能弄洒自己的粥。

大家喝光了最后一粒粥，伸出舌头像狗一样舔了舔碗，这样也为炊事员省却了洗碗的麻烦。尽管稀粥喝得甜嘴巴舌的，但知青们个个作出肚子饱饱，精神饱满，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们要打着红旗，手拿镰刀，高唱战歌走向荒原，向荒原开战。

太阳高照，天空湛蓝，微风拂面，秋高气爽，魏利彪腰间插着镰刀，双手高举鲜红的知青战旗大步走在前面，在他的身后齐刷刷地跟随着一队知青。

前面是一片芦苇塘，枯色的芦苇丛在秋风中含笑摇摆，好似热烈欢迎知青到来，操起镰刀把它们收割。队伍来到一块高梗前，连长刘海天大步上前，高喊一声：“全体立定！”

魏利彪连忙把手握的战旗插在连长的脚下。战旗飘飘，歌声嘹亮。刘海天身穿军装，头戴军帽，脖子上围着白毛巾，臂上套着红卫兵袖标，高大的身躯站在随风飘舞的战旗下，显得格外庄严帅气。他抬起眼睛巡视了一下整齐的知青队伍，高声说道：“革命的同志们，知青战友们，今天是我们上山下乡，扎根荒原，向贫下中农学习的第一课，收割芦苇。任务是艰巨的，也是光荣的，大家有没有决心干好？”

知青们一齐叫喊：“有！”

刘海天满意地点点头，又说：“我们要做毛主席放心的好知青，就要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认认真真干好每一个农活，踏踏实实做好每一项工作，大家懂不懂？”

知青们再次一齐叫喊：“懂！”

刘海天随手一摆说：“大家还没向贫下中农学习呢，懂什么懂？现在请贫下中农林志祥老师为我们讲话。”

刘海天身子一闪，一个头戴草帽，脸色黝黑的农民出现在知青面前。他手拿一把镰刀，嘿嘿一笑，摆摆手说：“你们都是知青，我一个没文化的老农民算得哪门子老师，又会讲什么话？这不是猪鼻子插大葱，硬装象嘛，大伙还是干活吧。”

知青们哄地笑起来。刘海天连忙叫喊：“大伙别笑，林志祥老师也千万别谦虚，您该讲还得讲两句，比方说这芦苇该怎么收割，咱们知青还不懂呢。”

林志祥抬手一摸脑袋，木讷地笑了笑说：“这事我还差点忘了。”转过头来对知青说：“其实收割芦苇也没啥难的，大伙只要记住几句口诀就行。轻抬腿，迈大步，深弯腰，搂大束，一镰刀割下去就收割一大捆。打捆的时候要高抬腿，用力踩，勒紧腰，绕一圈，一大捆芦苇就算收割完了。”

辛晓岚惊讶地睁大眼睛说：“林老师，您这哪是收割芦苇，简直是念一首诗呀。”

林志祥笑着说：“我一个土老农，哪里懂什么诗呀干呀的，我这些话只是毛驴子拉磨照道走，咱在干活中摸索出来的一点经验。”一边说着，转身操起镰刀，刷刷地割下一片芦苇，随即便是抬腿，打捆，缠腰，转眼间一捆芦苇收割完成了。

林志祥手脚利落，农活干得干净利索，快如闪电，知青们看得眼睛发了呆。辛晓岚连忙喊了一句：“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知青们恍悟，急忙举起拳头，跟着辛晓岚一起呼喊。

刘海天摆摆手说：“大家别喊了，按照林老师传授的方法，赶紧干活吧。”

知青们便手拿镰刀，排起长长的一字长蛇阵，齐头并进，开始向密不透风的芦苇塘发起了冲锋。魏利彪早已急不可待，他用力弯下腰，伸出长长的手臂用力操刀，顷刻间便割下了一大片芦苇。随即便是缠绕，打捆，刷刷几下，一捆又一捆的芦苇抛弃在地头。魏利彪头不抬，腰不直，猫着腰，飞快地向满塘的芦苇不断地伸出锋利的镰刀。

知青们受到感染，你追我赶地拼命干，都在猫着腰飞快地收割芦苇。辛晓岚时刻不忘关怀左右的知青战友，她一边抓紧收割，千万不能让别人拉下，一边关注知青战友的动向。她忽然注意到，一缕鲜血从周娇丽的手中流出，惊问：“周娇丽，你怎么了？”

周娇丽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苦着脸说：“我一不小心，被镰刀割破了手。”

辛晓岚连忙从衣兜里掏出手帕说：“你别动，我赶紧给你包扎一下。”

周娇丽问：“晓岚姐，我的手受了伤，会不会影响收割芦苇呀？”

辛晓岚说：“没关系，姐会帮你。你暂且歇歇吧。”

周娇丽说：“不是说轻伤不下火线吗，别人都在大干苦干，我怎能因为一点小伤就下战场呢？”

辛晓岚关切地问：“你还疼吗？”

周娇丽咬紧牙关说：“不疼，我还能坚持。”

魏利彪听说周娇丽受伤了，连忙赶过来，见周娇丽手带着伤痛还在坚持收割，过来一把拉过周娇丽说：“你的手伤成了这样，还咬着牙坚持什么？赶快下去，剩下的芦苇我来帮你收割！”

周娇丽心中非常感动，真想不到，魏利彪这个性情暴躁的家伙竟有如此的热心肠，便用受伤的手轻轻拉他一把说：“黑虎，你来帮我，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魏利彪抬手一拍胸脯说：“就凭我这身力气，还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一边说着，刷刷几下割下一片芦苇来。

周娇丽在魏利彪身后看到这里，眼圈蓦地湿了一下。

中午时分，贾芭洋担着饭桶送饭来，知青们赶紧从衣兜里摸出自己的饭票，尽管他们的饭票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一张湿透的饭票仍然可以从炊事员手中领到两个玉米面窝窝头，还有一碗白菜汤。

魏利彪一屁股坐在芦苇捆上，三口两口把窝头啃光了，嘴巴又是甜嘴巴舌的，忽然背后有人轻轻捅了他一下，周娇丽捧着一个窝窝头说：“黑虎，你没吃饱吧。这是我剩下的，给你吧。”

魏利彪推让说：“收割芦苇的活挺累的，这两个窝窝头哪能吃饱，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周娇丽故意板着脸说：“这事你必须听我的，赶紧把它吃了。”

刘海天吹响了开工的哨子，知青们纷纷匆匆芦苇捆上站起，忍着拼命干活的腰酸背痛，争相开始操刀收割了。看到战友们你争先恐后地冲在前面，刘海天的心中充满了自豪，激动地对辛晓岚说：“这才是我们知青战友，个个都是好样的。”

辛晓岚说：“特别是我们女知青，与男知青干的同样的活。还有周娇丽，轻伤不下火线，更值得表扬。”

刘海天说：“妇女顶起半边天嘛，在咱们这里，真正体现了男女平等，男女都一样。”

辛晓岚激动地说：“我真为我们女同胞感到骄傲。”便操起镰刀说：“我也不能落后，该去干活了。”

刘海天拦住她说：“指导员，请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辛晓岚说：“有啥事收工后再说，现在还是收割芦苇要紧。咱们当干部的，就应该以身作则，在劳动中冲在最前面。”

刘海天见辛晓岚迈着碎步，飞快冲进收割芦苇的队伍中，心中由衷地感叹，这真是一个铁姑娘啊！他不由高高地扬起头来，凭吊古战场一样观看面前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刘海天把收割芦苇看做一场战斗，这绝不是夸张。知青们刚刚来到这里时，迎接他们的还是郁郁葱葱，密不透风的芦苇塘，当知青们手握战刀开始冲锋时，只听芦苇丛中噼啪作响，这几乎是一场血肉厮杀。随着知青们不停地挥舞战刀，大片的芦苇纷纷倒下，敌人的阵地终于被瓦解了。现在，战友们正在乘胜追击，每当割倒一片芦苇，就是等于攻克了敌人的一块阵地。

刘海天为知青战友的胜利感到自豪，同时也为他们付出的艰苦劳动和流血流汗而心中不安，知青战友们毕竟太年轻了，他们从经历过这样的艰苦劳动。今天，想不到知青下乡第一课竟是收割芦苇，这对他们是不是有些残酷？乡村流行的四大累歌谣，唱的是“和大泥，脱大坯，割大苇，操大……”

刘海天不敢往深处想，他伸手抓起一根刚刚收割过的芦苇，苇茬尖利如刀，上面浸透着殷红的血迹，刘海天心头倏地颤抖了一下，不知哪个知青战友又流血了。深秋的芦苇坚硬无比，知青战友的衣衫单薄，很快就被坚硬的芦苇戳穿，有人走路抬高了脚，说不定一脚落下就被收割过的芦苇茬子扎透了鞋子，弄得脚下鲜血淋淋。

林志祥手持镰刀从那边走来，刘海天连忙打招呼说：“林老师，赶快过来歇歇。”

林志祥连忙摆手说：“千万别叫我老师，我只不过是个领工的，打头的，带领知青收割芦苇的。”

刘海天问：“您看咱们知青干得怎么样？”

林志祥说：“其实割大苇也没啥技术，只要把那几句口诀记牢，再有把力气就行。”

刘海天苦笑说：“咱们知青有时吃不饱饭，缺少的就是力气。”

林志祥说：“大家都吃不饱饭，可是知青干得不错嘛，依我看知青个个都挺卖力气的。”

刘海天笑着说：“大伙苦干硬干是应该的，向贫下中农学习嘛！”

太阳渐渐落山了，知青们收割了最后一片芦苇，荒原大地霎时变得空空荡荡。一眼望去，满地白花花一片，到处是被拦腰斩断的芦苇茬，荒原仿佛是一个被砍倒的巨人，遍体鳞伤，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刘海天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芦苇塘的那边，看到刚刚完成收割任务的知青战友横七竖八地躺到在自己捆扎的芦苇上，他们把镰刀抛在一边，大口喘着粗气，全身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海天的心倏地一沉，找到了坐在芦苇捆上喘息的辛晓岚，皱着眉说：“想不到，今天的活把大家累成了这副模样，往后的活还怎么干？”

辛晓岚连忙挣扎着站起身来，用力攥紧了拳头说：“没关系的，我们正年轻，浑身有使不尽的力气。今夜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照旧会照常出工的。”

刘海天便冲魏利彪叫喊：“黑虎，卷起战旗，开始收工了。”

周娇丽连忙说：“黑虎，把知青的战旗交给我吧，你帮我收割了这么多芦苇，已经够辛苦啦。”

魏利彪说：“我交什么也不能交战旗，打起知青战旗是光荣。”便一把举起鲜红的战旗摇了摇，扯着嗓子喊：“战友们，收工了！”

刘海天大声叫喊：“全体集合，列队，报数！”

夕阳沉坠，暮色苍茫的荒原上站立着一队知青队伍，霞光暗淡，隐约辉映着这杆在微风中颤抖的知青战旗。知青们报数完毕，一个不少，刘海天放心地点点头，对辛晓岚说：“指导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辛晓岚掏出红色的语录本说：“今天大家干得都不错，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咱们向他老人家汇报吧。”

向老人家汇报，这话如同打了一针最好的强心剂，疲惫不堪的知青们连忙扑腾站起来。沉沉暮色中，只见劳累了一天的知青们都打起精神，在空旷的荒原上整齐地跳起了“忠字舞”，响亮的歌声伴随着荒野啸风在荒原上空回荡：“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