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冷泉港》:在生活的围困下平庸而浅薄

王栩

<p class="ql-block"><b>文/王栩</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作品:《冷泉港》,[美]理查德·耶茨著,袤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8月)</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查尔斯·谢泼德苦闷而痛苦了一生。到头来,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又切中要害地形容查尔斯平淡、无趣的亲身经历。失落。那便是查尔斯回头看的感慨和悲叹。它们在查尔斯作为一名退休军官,“时常试图压抑自己惯性诗意的想法”时,将人生激情过早地终止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定签署的那一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查尔斯满怀激情地随军出征,带着建立功勋的梦想来到前线,一个让其他人欢呼雀跃的消息却令他失望透顶。战争在三天前就结束了。他们来晚了。同那些迫不及待想要退役的人不同的是,查尔斯选择继续留在军队里,具体的原因即使在多年后他也无法完全弄明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极大的可能,那就是查尔斯一生苦闷而痛苦的肇始所在。他不是一个仅仅想有事可干的人,而是把做事的意义在乎得极重。他从来没有反思过这一点,如果反思意味着承认,查尔斯从来没有承认自己一生都在寻求并验证生活的意义。当生活用一个个无情的现实消磨着查尔斯的志气,巨大的失落如影随形地同他相伴一生便在所难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留在军队里的查尔斯辗转数地,在每一个军岗上都从事着乏味的办公室工作。平凡的岗位加上毫不出彩的工作内容影响着他的晋升,他一直都是个中尉。和平时期,按部就班的军队生涯没有让查尔斯看见意义的所在,却让他收获了不少担心。妻子格蕾丝被诊断出神经衰弱,那将导致她精神难以稳定。查尔斯的视力下降很快,并不断恶化。而最令查尔斯内心不安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成为军队里年纪最大的中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担心在生活的转机来临时化作查尔斯期盼许久的欣慰。他终于晋升为上尉,并成为一个步枪连的连长。现实的讽刺在于,转机来得迟,但去得快。当查尔斯“希望自己能带领这支连队参与某场想象中的奇特战斗”时,妻子的精神失控又一次发作,这让查尔斯不得不选择了退役。事业和家庭给了查尔斯一个两难的选择,两者他无法同时兼顾,就只好退缩回家庭,那看上去显出了生活的无奈。其实不然。那倒像是表现出明知如此,却不得不这样施为的无力。打败一个人的从来就不是他的选择,也跟勇气和志向无关,而是这难以预料的世事。它同时也是阻碍一个人有效实现梦想,各种关键节点上拖我们后腿的最大的敌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查尔斯从军队退役了。选择自己退役后的去向时,他为自己规划了一个美丽的蓝图。前往加利福尼亚或是加拿大。蓝图里的查尔斯,想象自己和妻子重振旗鼓,开始新的生活。现实的情景则是人们在类似的情况下都会实施的选择,查尔斯选择回到家乡,回到冷泉港,一个没有多少人,闲散又冷清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了冷泉港的闲散和冷清,查尔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庄重谦恭的人。在家乡,没人知道查尔斯过去在军队里的具体职位,这就给他过去是个战争英雄的谣言提供了无人可将其揭穿的有利土壤。没人拿查尔斯开玩笑,家乡给查尔斯提供了尊严的同时也让他凭借庄重和谦恭在他人眼里好像一名上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可查尔斯只是一名上尉,这让他终生耿耿于怀。他错失了太多的机会,他喜欢将这样的错失责怪于自己身上。怪自己没有志气,缺少足够的勇气。这让他一生都没有实现一个梦想,没有做成一件有意义的事。当查尔斯和儿子埃文·谢泼德进行了一次真正的长谈,他费尽心思要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激发埃文对生活的醒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过一次婚姻的埃文有着改变自己的打算,他想去上大学,读机械工程,那会对他在加工厂的工作有一定的助力。这个年轻人的打算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计划了很久,在《冷泉港》的故事一直进行的时候,埃文上大学的计划一直丝丝缕缕的同故事线粘连着。这是一个从细节上别具匠心的设置,突出地反映了生活中具体的情状。那种心有余却力有不逮的尴尬境况,那种想改变却无力突围的疲惫和绝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把埃文年少时因为扰乱治安受到警察的控告,他用一块砖头打伤了一个小男孩的头,他在一家五金店的收银机抽屉旁当场被捉称为这个少年人不羁的青春,那么,他在未满十九岁那年便结了婚让青春终止的太早了点。结婚意味着责任,而责任意味着埃文必须去工作。当责任与工作伴随着埃文的女友玛丽未婚先孕所促成的婚姻接踵而来,这对少年夫妻感受到的并非结婚的喜悦,而是自身什么都没准备好便直面生活的伤感和不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埃文和玛丽对这段婚姻并未深恶痛绝般的憎恶,他们不甘心的是人生过早地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直至伤感他们过早地便同有意思的人与有意思的事告别、绝缘。这段给埃文和玛丽都带来精神负担的婚姻一年半后便宣告解体,玛丽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可对埃文来讲,尽管离婚没有给他造成情绪上的打击,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这同样是埃文直面生活时的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上,父亲查尔斯的鼓励毫无任何建设性,却体现出一种普遍的、浅薄的生存哲学,“等等看,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查尔斯的生存哲学有着一种随同生活浮沉的观望意识,而这样的意识里免不了也藏着几分个人的期盼。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查尔斯选择留在军队里,说不定还会有战争呢,那时,建立功勋的梦想还会有实现的机会。当然,查尔斯一直没有等来那样的机会。离婚后,住在父母家里的埃文,直到二十三岁了,还没有生出要脱离开来的野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查尔斯不喜欢看见埃文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这才有了父亲和儿子的一次长谈。这次长谈,藏着查尔斯对埃文醒觉的期盼。事实却是,埃文把自己想上大学的打算告知了父亲,是在埃文沉默良久之后。沉默代表酝酿更好的说辞,可那也悄然透露出埃文对父亲的厌烦。谢泼德父子并不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的人生轨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重合。这不怪他们。要怪就怪他们无力从生活中突围,而那样的无力,恰是世事难料这般历遍沧桑的总结预判的结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没等埃文把上大学的打算付诸实施,他有了第二次婚姻。“在埃文·谢泼德的生命中,也许仍有很多时候,他害怕自己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他一直清楚自己的相貌,知道这让他在应付女孩时具备显著优势”。这句简短又暗含深意的话即是埃文和瑞秋婚姻的基础。瑞秋迷恋上了埃文的相貌说明了一个事实,性将他们二人用婚姻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这样的结合让埃文对未来有着乐观的认识,他相信自己能处理好婚姻和上大学这两个相互间极易产生排斥反应的事情。“当你二十三岁并掌握着自己的人生时,你能做成任何事”。循着这样的乐观心理,走在婚姻路程上的埃文,先给自己和瑞秋租下了一套异常豪华的公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套公寓查尔斯见了都暗自心惊。查尔斯恼怒地把埃文打算上大学的计划旧事重提,以此在埃文租下的豪华公寓面前做一番对比。对比的结果直接引出了与租金相关的话题。这一次,在同父亲交谈时,当查尔斯提到了公寓的租金,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言的埃文才抬起头看着正确的方向了。那个方向叫做直视父亲的眼睛,“‘你瞧,我们喜欢这儿。我们都很喜欢这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同瑞秋结婚后的埃文,把上大学的计划搁置在了脑后,却并未永久地搁置。上大学作为埃文对生活的一项打算,成了他追求上进的一类装点。那样的装点直面的对象并非他人,就是埃文自己。他一直在筹划这件事,他总有一个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将它付诸实施,而不仅仅停留在想要实施的层面。至于那是个什么时候,耶茨巧妙地借瑞秋的弟弟,菲尔之口来了个一针见血地断言,“这个愚蠢的混蛋永远上不了大学。这个开着车的狗娘养的东西愚昧无知、不善言辞,永远都不会升任多少有点体面的工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位于长岛的豪华公寓让埃文在支付租金方面显出了捉襟见肘的窘态时,生活在一种注定上给他带来了并不可喜的转机。瑞秋的母亲格洛丽亚在冷泉港物色了一栋房屋,它老旧不堪,但足够宽大。瑞秋和埃文搬进去后,只需支付不到三分之一的房租。唯一的要求则是,他们能够接受同格洛丽亚,还有菲尔住在一起的条件。生活才不管埃文对这样的条件是否满意,他只是个加工厂的普通工人,那就足以让他按照生活所赋予的足印在远离冷泉港的长岛停留了短暂的一程后,又回到了他的出生之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到冷泉港的埃文,不啻于又回到了他一直想逃离的牢笼。在他同玛丽离婚后的那几年,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同瑞秋结婚后,又和瑞秋的母亲、弟弟住在一起。牢笼并未打破,不过是在冷泉港这同一块地面上,从一个牢笼搬到另一个牢笼而已。停留在长岛的短暂一程,那点可贵的独立空间受制于高昂的房租,在生活的围困所感受到的悲哀面前,住在长岛那套豪华公寓里的快乐显然不值一提。如今,别扭填满埃文的生活,它难以忍受,却不得不忍耐下去。忍耐让埃文更加沉默,因沉默带来的压抑让菲尔看清了住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共同的问题。无处可逃。它同时映照出生活的本质,也借此说明,只有还在预科学校上学的少年人菲尔,才会坦率地道破对生活的所思所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他人早已失去了那份道破的心思。每天的晚餐时分,难捱的沉默让格洛丽亚害怕。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它让这栋房子里好像缺少了活人的气息。“‘唉,我一直觉得晚餐时间是用来聊天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格洛丽亚表现出邀请的姿态。她在邀请埃文、瑞秋、菲尔加入正常的交谈,那才会让他们住在一起的日子看起来同生活合拍。她的邀请从来未见成效。埃文吃晚餐时“几乎从未从餐盘中抬起过头”。埃文并不掩饰自己同格洛丽亚、菲尔在一栋房子里生活时所产生的隔阂,他无法改变这种对人冷漠的态度,尤其是当他感受到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从根本上扭转生活的颓势的时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埃文的这种冰冷到难以接近的态度拉远了他同菲尔之间的距离,使菲尔可以同样以冷漠的姿态观察埃文,而那样的观察通常来讲都是有效的。因为它提供了一种不掺杂任何情感强度的方式,得以全面地总结一个人的优劣。在菲尔眼里,埃文的优劣不过是简要的一句——“一个勤俭节约、受生计所迫的年轻工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样的一句话在以闲散为生活风貌的冷泉港算不上对一个人的褒赞,它只是道出了一个人平庸和浅薄的精神实质。这种精神实质勾画出来的寻常一幕是浑浑噩噩、枯燥无聊的日子里,埃文跟工厂里的男同事们在年深日久的老酒馆消磨时光。上大学的计划则在这样的消磨下粘连在埃文的内心,成了强心剂一般的闪现,而那样的时刻也并不多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珍珠港遇袭,战争再次降临,不能重返前线的查尔斯把圆梦的希望寄予埃文。埃文没让父亲失望的是,战争面前,报名参军比上大学更为重要。耳膜穿孔的体检结论让埃文真切感受到难以预料的世事玩转出的命运魔方是何等的冷酷无情。那个体检结论对埃文来讲意味着没有哪支部队会要他。同父亲的足迹重合的命运里,埃文和查尔斯一样,在几番改变都无法脱离现状的冷泉港,背负失落的阴影失败地生活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失落并感受到失败之际,情感的抚慰恰逢其时地似幻梦般插入了埃文的婚姻。埃文又搭上了前妻玛丽。这不是同前妻的和好,耶茨也不这么认为。所以,耶茨对埃文和玛丽旧情重燃有着冷静的揭示。他们一个想重新得到对方,一个想要被对方重新得到。围绕着性是赶走生活苦闷的唯一目的这个共同的心愿,埃文和玛丽的偷情就是一场俗艳的风流快事。在这段风流事里,相比埃文,玛丽守住了仅有的清醒。当埃文不无期待地试探玛丽,为他俩后续的约会制造机会时,玛丽在勉强应允的同时,给埃文当头浇了一瓢意味深长的凉水,“‘只要你别养成习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即使凉水浇头,埃文仍然主动地寻求玛丽的抚慰。他在偷情这件事上有了沉湎于此的乐趣,而这样的乐趣跟他和男同事们在老酒馆消磨时光没有本质的区别。源于情感上的差异在于,在老酒馆消磨时光,那些男同事们不会对埃文提出任何人生意义上的忠告。偷情的间歇,玛丽却会平静地指出,大学是能帮一个人大幅拓宽视野的地方。可惜的是,埃文已经听不进任何忠告了。属于埃文的地方日渐缩小,直至缩小到玛丽的床上。只有这一刻,萦绕在埃文耳旁的那些烦言碎语才消停了下来,时光如水,又从埃文身边无声地逝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孕育在如水时光中的新生命也不能让埃文感到一丁点儿的兴奋。做了父亲的埃文因言语上的些许不快打了瑞秋,无论他如何懊悔不已,他从此刻起,已然开启了生活的无常模式,这给他和瑞秋的婚姻埋下了太多的伏笔和变数。埃文的今后可以想见,他不会再集中心思筹划如何去上大学,他会在疲于应付鸡零狗碎的生活时彻底空虚了自我。那大概便是谢泼德父子共同的人生,因生活的种种偶然而困于一地的必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这灰暗的必然结论里,耶茨把仅有的亮色置放在了菲尔身上。菲尔的暑假结束了,他得赶回预科学校,继续他的学业。“有关离开冷泉港最后时刻的记忆在菲尔·德雷克的脑海中一直是模糊的”。在这庆幸的时刻,菲尔的人生路从他幸运地离开冷泉港开始。“之后,他就上了火车,将整座鄙陋的小镇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是一个没有被冷泉港同化掉的人,没有变得平庸,没有变得浅薄,但他却看见了它们,看见了平庸和浅薄是如何吞噬掉一个个有着正常心智的人,而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给他的暑假生活带来了近乎停顿不前的阴郁色彩。暑假结束,火车带着他离开,象征了凭借速度和力量的挣脱。快速、有力才是脱离的有效方式,那种方式的具象化,无非就是一路向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8.7</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中图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