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往事~69

十八子

<p class="ql-block">第六十九章:打猎</p> <p class="ql-block">秋意来得猝不及防。前几日还穿着单衣淌汗,一场夜雨过后,早晚的风里便裹着沁骨的凉意,路边的白杨树叶子簌簌往下落,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谁在耳边低语着季节的更迭。</p><p class="ql-block">我们从巡回医疗队回到团部医院时,正赶上这波降温。病房里的床位早就满了,走廊里都加了临时铺位,从早到晚脚不沾地,消毒水的气味钻进每一个毛孔,忙到暮色沉沉时,太阳穴总突突地跳,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p><p class="ql-block">那天傍晚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到宿舍,刚把白大褂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门就被敲响了。李保树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惠,赶紧洗洗收拾下,带你去见个朋友。”</p><p class="ql-block">我揉着发酸的肩膀,连说话都没力气:“谁啊?我这累得只想躺平。”</p><p class="ql-block">“去了就知道,保准不白跑。”他挤进门来,眼神里的期待藏不住,“快点呗,人家还等着呢。”</p><p class="ql-block">我拗不过他,找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换上,对着掉漆的镜子拢了拢头发。走出宿舍时,晚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踝,我下意识裹紧了衣服,李保树在旁边笑:“穿这么少?早说让你多穿点。”</p><p class="ql-block">我们往团部方向走,昏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穿过操场时,能听见大礼堂里传来排练合唱的声音,混着秋虫的鸣唱,倒有了几分暖意。李保树步子迈得大,我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却只顾着回头催:“快到了,就在前面那排砖房。”</p><p class="ql-block">推开那扇挂着军绿色门帘的屋门时,暖空气夹杂着饭菜香扑面而来。屋里亮着白炽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正站在桌边擦手,肩上的星徽在光线下闪着亮。他约莫三十出头,肩膀宽实,眉眼周正,看见我们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p><p class="ql-block">“叔,我们来了。”李保树大大方方喊了一声,我愣了愣,也跟着低低叫了声“叔叔好”。</p><p class="ql-block">“快进来坐,”男人往屋里让我们,声音洪亮,“刚还念叨你们呢,饭都快好了。”他转身往厨房走,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响,“保树这小子,跟我还客气,早说让他直接带你来。”</p><p class="ql-block">我们在靠墙的木桌旁坐下,李保树才凑到我耳边解释:“这是李叔,跟我姑父一个部队的,以前是姑父的警卫员,现在调到咱们团作训股当参谋股长。”他说着指了指桌上的铁盒,“你看,都是好东西。”</p><p class="ql-block">铁盒里装着大白兔奶糖和北京果脯,旁边的盘子里摆着油炸花生米,都是平时难得一见的稀罕物。李叔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从厨房出来,上面卧着金黄的荷包蛋,还撒了翠绿的葱花:“刚从食堂打的面,我加了点自己腌的咸菜,快趁热吃。”</p><p class="ql-block">我和李保树早就饿了,埋头吃得稀里呼噜。李叔坐在对面看着我们笑,问起我在医院的工作,又说李保树的姑父托他多照看着我们。“听你姑父说,保树在这儿表现不错,”他目光转向我,带着长辈的温和,“小惠姑娘看着也精神,以后有啥难处别客气,尽管来找我。”</p><p class="ql-block">那顿饭吃得格外香,荷包蛋的油香混着咸菜的咸鲜,连空气里都飘着暖意。临走时李叔往我的兜里塞了把奶糖,说刚从北京回来,带了些家里的东西。夜风更凉了,可嘴里含着的奶糖甜丝丝的,心里倒暖烘烘的。</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我们常去李叔那里。有时是晚饭时过去蹭顿饭,有时是周末下午去坐着聊聊天。李叔的屋里总收拾得整整齐齐,床底下放着个半旧的木箱,里面装着他的军装和几本书。他话不算多,但总能说到点子上,听我们讲团里的趣事,偶尔也说些部队里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李保树渐渐跟李叔熟络起来,周末总不见人影,后来才知道是跟着李叔去野外打猎了。“李叔可厉害了,”他回来时眉飞色舞地跟我说,“那枪法,百发百中!他有杆捷克产的双筒猎枪,乌黑发亮,据说是以前缴获的宝贝。”</p><p class="ql-block">他说李叔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猎,每次出去都能带回几只野兔或野鸡。“现在红柳滩那边多着呢,”他比划着,“那些野物机灵得很,可在李叔眼里跟摆在那儿似的。”说着从兜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是几块酱得油亮的野兔肉,“给你留的,快尝尝。”</p><p class="ql-block">肉香一下子窜进鼻子里,我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肉质紧实,带着独特的酱香,比食堂的冻猪肉好吃多了。在那个顿顿吃窝头咸菜的日子里,这几块野兔肉简直是无上的美味。</p><p class="ql-block">李保树说,他现在常帮李叔做子弹。“是14号猎枪专用的,”他解释道,“打完的弹壳不能扔,得重新装火药和铅弹,李叔教我怎么配量,说多练练就熟了。”他说起这些时眼里闪着光,手上还比划着填装弹药的动作。</p><p class="ql-block">我听着心里直发痒,缠着他带我去见识见识。拗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李保树终于答应了。</p><p class="ql-block">那是个晴朗的星期天,秋高气爽,天上飘着几缕白云。我们一早出发,李叔穿着一身卡其色的猎装,裤脚扎得紧紧的,腰上系着宽宽的皮带,上面别着一排锃亮的子弹。他把猎枪斜挎在肩上,枪身沉甸甸的,泛着冷硬的光。</p><p class="ql-block">“一会儿你们俩往那边走,”李叔指着远处的红柳滩,“看到动静就吆喝着赶过来,别靠太近,注意脚下。”红柳长得密密麻麻,紫红色的枝条在风里摇晃,里面藏着数不清的秘密。</p><p class="ql-block">我和李保树小心翼翼地钻进红柳丛,脚下的沙土软绵绵的,惊起几只蚂蚱。李保树学了声狼嚎,声音在空旷的滩涂上荡开,没多久就听见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只灰扑扑的野兔噌地窜了出来,箭似的往前跑,紧接着又是几只,还有色彩斑斓的野鸡扑棱着翅膀飞起。</p><p class="ql-block">“这边!”李保树大喊着往前追,我跟在后面跑,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也顾不上。就听前方传来“砰砰”几声枪响,干脆利落。等我们赶到时,李叔正弯腰捡起地上的猎物,三只野兔,两只野鸡,都还带着体温。</p><p class="ql-block">“厉害吧?”李保树凑到我身边,声音里满是得意。我看着李叔额角的汗珠,还有他脸上自信的笑,心里又佩服又新奇。阳光透过红柳枝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他像个真正的猎人,浑身都带着劲儿。</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李保树拎着沉甸甸的猎物,脚步轻快。风里带着野草的气息,还有猎物身上淡淡的腥气,却让人觉得格外舒畅。到了李叔的屋里,我们一起动手收拾,他教我们怎么褪毛,怎么处理内脏,厨房里很快就飘出了肉香。</p><p class="ql-block">李叔用搪瓷盆炖着野兔肉,加了葱姜和酱油,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像长了腿似的,钻得满屋子都是,连窗台上的仙人掌仿佛都精神了几分。等盛出来时,肉块颤巍巍的,汤汁浓稠,浇在玉米饼子上,一口下去,鲜得人直咂嘴。</p><p class="ql-block">那顿饭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李叔还拿出珍藏的白酒,给我们每人倒了一点点,辣得我直吐舌头,惹得他们哈哈大笑。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秋风敲打着窗棂,屋里却温暖如春,肉香和笑声缠在一起,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片段。</p><p class="ql-block">后来我还跟着去过几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有时是几只肥硕的野兔,有时是羽毛华丽的野鸡,偶尔还能碰上几只斑鸠。李保树的枪法也渐渐准了些,回来时总爱炫耀自己打中了什么。</p><p class="ql-block">那些日子,艰苦得像嚼着干硬的窝头,可野兔肉的鲜香却像颗糖,藏在岁月的褶皱里。秋风吹黄了田野,吹落了树叶,却吹不散那些温暖的记忆——昏黄的灯光下李叔温和的笑,李保树炫耀猎物时的得意,还有野兔肉在锅里咕嘟作响的声音,都成了那年秋天最动人的注脚。</p><p class="ql-block">多年以后,我还常常想起那个红柳滩上的午后,枪声在旷野里回荡,阳光正好,风里满是自由的气息。那是艰苦岁月里难得的甜,像秋阳一样,隔着漫长的时光望过去,依旧暖融融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