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暗夜》小说概要</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从江州老城国土局的职员蜕变为“土地奶奶”,在拆迁狂潮中疯狂敛财逾亿。她包养下属、猎取市长,将权欲浸透每个角落。当移民加拿大的假结婚签证到手时,被强占土地的农民李根宝三刀刺穿权力幻象。</p><p class="ql-block"> 重伤的她撕裂病号服震慑调查,却难阻反腐铁幕落下。副市长招供、情夫落网,在她拖着登机箱踏出办公室的瞬间,监察委破门而入。海外账户与金条铸成死刑判决,高墙内她妒恨地盯着铁丝网外报春的嫩芽。</p><p class="ql-block"> 临刑前夜,月光下的童年泥径在梦中闪现。注射执行台上,一块滚落的樟木块散发凛冽辛香——与她初受贿赂那夜抽屉深处的气息重合。当针尖刺入血管,窗外细雨渐歇,东方天际线渗出蟹壳青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暗夜吞噬了所有,又在黎明前悄然退场。 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清冽的樟木香消散在冰冷的执行室,如同二十年前旧抽屉里那个未拆封的防虫块,永远封存了这场始于贪欲、终于刑场的轮回。晨光漫过城市,无声冲刷着每一寸潮湿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暗 夜</p><p class="ql-block"> 烟雨中篇小说</p><p class="ql-block"> 引 子</p><p class="ql-block"> 入夜的第一场疾雨抽打着监狱高墙内稀薄的空气,四月的风里还咬着寒意。铁窗之下,柳亚云蜷在冷硬的铺位上,手铐的金属边缘与腕骨反复摩擦着,火辣辣地疼。那点疼,比起心口的空洞,又不算什么了。</p><p class="ql-block"> 放风刚结束不久,操场上积水倒映着暮色四合的天空,灰蓝一片。她仰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方小小的天,围墙之上,天空被冷硬的铁丝网分割得支离破碎。一株老槐树的枯枝倔强地探进视野的角落,在那黝黑虬结的枝梢尖上,不知何时竟顶出了微小的、嫩绿色的苞芽,在阴沉的天色下几乎难以辨识。</p><p class="ql-block"> 死一般的寂静里,雨水敲打枯叶和地面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哒、哒、哒……遥远的记忆深处,另一个声音也被唤醒了——冰凉冷的铜钥匙,粗暴地搅动锁芯,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一下又一下,钝重地锤在心脏上,那是她通往“自由”(或曰另一个深渊)的最后一道门锁开启的宣告。那时,窗外也是这般淋漓的雨幕。</p><p class="ql-block"> 是去年四月末?她记不清了。时间在恐惧和侥幸交织的逃亡里混乱不堪。只记得那间灯火通明的小办公室突然被惨白的执法灯光灌满,人影幢幢,雨点疯狂砸在窗玻璃上,水流像绝望的泪痕不断流淌、扭曲、破碎。那份触手可及的移民文件,印着冰冷的枫叶徽记和某个陌生加拿大男人的名字,刚刚稳妥地放进抽屉的最底层,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纸张的微凉和“柳亚云”三个铅字的凹陷感。随即,一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伸进来,取出的并非文件,而是那副闪着寒光的手铐。冰冷彻骨的金属贴上皮肤,比她无数次在口袋里触摸过的任何一沓崭新的钞票都要来得惊心。</p><p class="ql-block">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如同被钳住脖颈的鸟,徒劳地扑闪着翅膀,昂贵的丝质睡衣领口在拉扯中皱成一团,露出颈侧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凸起的伤疤。</p><p class="ql-block"> 那是另一个雨夜的馈赠。铁窗外,雨声更密集了些。监舍里的阴寒顺着骨头缝往里钻。柳亚云裹紧了薄被,身体的温度却像被脚下的水泥地吸走了大半。她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扇窗外的世界。眼皮沉重地合上,意识的闸门却轰然洞开。</p><p class="ql-block"> 雨声渐次模糊、遥远,一个全然不同的、被月光漂洗过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p><p class="ql-block"> 一条窄窄的田埂小路,蜿蜒在氤氲的南方水汽里。脚下,是被白日雨水充分浸泡过的泥泞,黝黑、油亮、柔软,像刚出锅的糯米糕。一双瘦小的赤脚丫正小心翼翼地踩在上面,每一步都陷进那温凉湿滑的软泥里,发出轻微而令人心安的“噗叽”声。泥水漫过脚背,带来奇异的包裹感。月光从高大的榕树和疏朗的竹林枝叶间倾泻而下,银辉把路面和路边的稻田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水银。小水洼像打碎在地上的镜子,一片又一片,倒映着高远的、清朗的苍穹和纤白的云影。远处村落隐隐传来几声犬吠,除此之外,只有风掠过禾叶的沙沙声,和自己清晰的心跳。</p><p class="ql-block"> 水洼里摇晃不定的月光碎片,仿佛是她早已流逝的生命里,仅存的一点微末而纯洁的珍宝。</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在黑暗中猛地绷直了身体。她记起来了,这是少年时春耕后的某个晚上,她从镇上念完小学徒步回家。那晚的月亮,很亮很亮,照得前路纤毫毕现,仿佛一条铺满星屑的坦途。</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条光洁的泥巴路,何时变得……如此污秽而不可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章 樟木之香</p><p class="ql-block"> 初春的江州省兰林市,阴郁连绵的梅雨笼罩全城。雨水像是天漏了,无休无止地泼洒下来,将这座在南方丘陵间勉强伸展的工业城市淋得透湿、黏腻。灰色的水泥建筑群在雨幕中失去棱角,蒙着一层压抑的水光。道路被污浊的水流切割开来,汇成无数条浑浊的小溪,裹挟着枯叶、垃圾和化不开的尘埃奔向更低洼处。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低沉的灰白,间或被匆匆掠过的车灯撕开一道惨亮的口子,瞬间又闭合。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霉味混杂着湿土和汽油味的沉重气息,淤塞着每个人的鼻腔,也让这座本就发展滞涩的城市更加步履维艰。</p><p class="ql-block"> 雨下得最急的时候,兰林市土地管理局老城分局,那栋陈旧的三层老楼便像一个年迈的病人般不堪重负。它躲在一条僻静小街深处,爬满了斑驳的青苔和深深的水渍痕。此刻,雨水如同千军万马从残破不堪的瓦片屋顶上奔腾而下,汇集成瀑布,砸在楼下的天井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办公室里所有的角落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陈旧木头和灰尘被反复洇湿后散出的腐朽气味,像极了这单位自身裹足不前、死气沉沉的状态。</p><p class="ql-block"> 这栋楼的心脏部位——二楼拐角那间曾经闲置的副科长办公室——此刻门虚掩着,窗玻璃上密密地爬满了水珠,不时有汇聚的水痕倏忽滑落。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异常昏暗,只有办公桌上堆叠成山的发黄文件档案,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丘,在窗外昏暗天光的映照下勉强显出些轮廓。一个瘦小的身影深陷在宽大生硬的办公椅里,几乎被阴影和文件完全吞没。那是刚来报到不过三日的柳亚云。身上的“的确良”衬衫有些过大,套在她刚毕业、尚未长开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空荡、不合时宜,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p><p class="ql-block"> 从省城那个名声不显的农专毕业,分配到土管局这种在旁人看来与泥土打交道的“清水衙门”,又骤然被发配到这个地处偏远、无人问津的新设区局当个所谓“主任科员”(还是个光杆司令)……人生的开局似乎每一步都走在了下坡路上。家里早已无力支撑,这身新衣服是母亲咬牙扯了最便宜的布料赶制出来的。她能感觉到身上布料那廉价且有些扎人的质感,如同现实冰冷而粗糙的磨砺。</p><p class="ql-block"> “咔哒……咔哒……”</p><p class="ql-block"> 微弱的声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柳亚云低着头,左手紧紧攥着铅笔,无意识地在面前一张半透明的描图纸上点戳着。桌上摊开的是一份旧城改造的基础图,几处零星的旧厂房和杂乱无章的棚户区在图上标记着“改造规划区”。笔尖的炭芯早已被戳断,在图纸上留下深深的凹痕和乌黑的墨点,像无数惊惶的小黑点。她的右手藏在大办公桌宽大的抽屉里,指尖反复地、神经质地摩挲着一个触感奇异的物件——一张硬挺、崭新的信封。</p><p class="ql-block"> 那信封似乎带着自身无法抵御的灼热,透过薄薄的纸张烫着她的指腹,蔓延到整个手腕,继而烧灼着心脏。指肚每次触碰到边缘,都像被无形的荆棘刺痛一下。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那声音几乎要盖过窗外震耳的雨声。每一次擂动,都让她从胃底泛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和眩晕。脸颊燥热得厉害,脖颈后面的寒毛却一根根直立起来,一股凉意沿着脊椎蛇行直下,让她止不住地轻微战栗,如同大病初伏。</p><p class="ql-block"> 一个多小时前,那个穿着沾满水泥点子的工装裤、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身影还在这里。他是负责拆迁区域内一个小印刷厂的刘老头,那破败的厂子就靠几台老掉牙的机器和几个快退休的老工人勉强维持着。他说他叫刘有福,但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却写满了“无福”。他掏这个信封时,那双粗粝、指甲缝里满是黑色油污的手一直在哆嗦,比窗外的雨点抖得还厉害。他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旧报纸,嘴唇嗫嚅了很久,声音像生了锈的铜铃:</p><p class="ql-block"> “柳……柳干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知道……不合规矩……只求您……高高手,稍微松动一点点……一点点就够……我那破厂子,几个老兄弟的活路……”</p><p class="ql-block"> 他那双混浊的老眼里,水光闪动,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恐惧、一种豁出去的绝望和一丝渺茫到近乎可笑的卑微期待,死死地钉在柳亚云脸上。他一遍遍重复着那几个关于“微调”界桩位置、给厂子多留几平方面积的卑微请求,沙哑的声音带着乞求,在雨声和她的耳鸣中嗡嗡作响,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模糊噪音。</p><p class="ql-block"> 恐惧和羞耻感像冰冷又黏稠的墨汁,瞬间将柳亚云整个人淹没。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响声,几乎吼起来:“拿走!像什么样子!这坚决不行!”</p><p class="ql-block"> 老头的眼神从哀求瞬间转成惊惧,随即又浮上一层灰败的死色,仿佛最后一点炭火被彻底浇熄了。他畏缩地向后退了一步,嗫嚅着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攥着那个信封,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然后,他又像被什么巨大的勇气驱使着,突然向前一步,极其迅速、又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姿势,把那个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信封猛地塞到桌上那一摞文件的夹缝深处!</p><p class="ql-block"> 完成这个动作耗尽了老头全身的力气。他不敢再看柳亚云,迅速垂下头,连声说“对不住啊,对不住,脏了您地方……”一边仓皇地倒退着,踉跄地逃出了办公室。那扇旧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呻吟,隔绝了那个如惊弓之鸟的背影。</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只剩下更汹涌的雨声和无边无际的死寂。柳亚云僵在那里,听着那匆忙、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消失,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一股滚烫的血直冲头顶,带来一阵眩晕。</p><p class="ql-block"> 良久,她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缓慢地坐回那张冰冷硌人的旧办公椅里。指尖发凉,犹豫了无数个世纪那么久,才再次探向文件堆的缝隙。信封的硬角硌着她的指腹。她像做贼一样,眼神飞快地扫过办公室紧闭的门和蒙着厚重水汽的毛玻璃窗,确认外面空无一人。她极其缓慢地抽出那个信封,仿佛那是即将引爆的炸药包。信封口并未封死,她小心地捻开一道缝隙。</p><p class="ql-block"> 里面没有信,只有钱。</p><p class="ql-block"> 不是崭新挺括的大额钞票,而是厚厚一叠被揉搓过无数次、带着褶皱和油污的旧票子。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几张一块的。它们被整整齐齐码放好,又被一根橡皮筋紧紧勒住,捆得方方正正。钞票表面还残留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廉价纸烟的呛味、印刷油墨经年累月的酸腐、人身上陈旧的汗味混合着油污的刺鼻,以及一种……某种类似于贫穷本身散发出的、阴郁绝望的气息。所有味道都透过粗糙的纸张,钻进她的鼻腔,直刺大脑。</p><p class="ql-block"> 手指触碰到那略显松软的厚度,一种本能的估量在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约莫一千块。</p><p class="ql-block"> 一千块!这个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那是母亲在街办小厂起早贪黑、低头弯背连续干上小半年才能赚到的工钱,那还是不吃不喝一分不花才能攒下来的数目!是弟弟半年的寄宿费加生活费!可以给家里换掉那四面透风的破窗子……无数个被贫困深深咬噬的日夜、家里沉默压抑的气氛、母亲鬓边过早出现的霜色、弟弟沉默而渴望的目光——都随着信封里散发出来的那股绝望的气息,如同潮水般猛烈的冲击着她的神经。</p> <p class="ql-block"> 夜色像粘稠的墨汁,缓慢地从狭窄的窗缝里沁入,将整个办公室浸染得更加黑暗、沉重。窗外凄风苦雨,路灯昏黄的光线偶尔挣扎着投射进来,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扭曲成模糊的光斑。雨敲打窗棂的声音不知疲倦,一阵紧似一阵,犹如某种邪恶的倒计时。</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依旧蜷在宽大的旧皮椅里,如同一尊被遗忘的石雕。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疾速飞驰。桌上那个纸糊的信封静静地躺着,像一块巨大的暗斑吸附在她仅存的意识里。那叠皱巴巴、散发着绝望气味的旧票子仿佛在她指尖活了过来,燃烧着,每一张破损的纸片都幻化成刘老头哀求的、近乎崩溃的眼神,幻化成母亲佝偻着身体在布满灰尘的机器旁的身影,幻化成弟弟沉默着翻动旧课本时破旧衣袖下露出的瘦削手腕。</p><p class="ql-block"> 胃里翻江倒海,饥饿感像是某种钝器持续地锤击着小腹。午饭只草草啃了一个冰冷的馒头,此刻那点食物早已消化殆尽,只剩下尖锐的空洞感,和她此刻的内心如出一辙。</p><p class="ql-block"> “不行……不能……”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在背诵着学校课堂上学到过的条例,那声音却苍白无力,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在喊叫。“这是……贪……”</p><p class="ql-block"> 然而,另一个声音像淬了毒的藤蔓,从胃部那巨大的空洞里蜿蜒而出,瞬间缠绕上来,绞杀着所有的理智。“一千块!整整一千块!那是母亲半年都攒不下的血汗……”那声音越来越响,带着诱惑的甜蜜和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气息,“拿了吧,没人知道!姓刘的老头自己送上门来的!他那样的人……他敢出去说?他说了谁信?谁会查?!何况……何况你帮他松动一点点,一点点位置罢了……厂子本来就在边缘线上挪一点也合情理!他得条活路,你救了母亲弟弟……有什么错?!”</p><p class="ql-block"> 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桌沿,用力得指甲几乎嵌入硬木之中。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冰凉的木刺感透过神经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血液里那股疯狂涌动的、混杂着罪恶和渴望的灼热。</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咚咚咚。”</p><p class="ql-block"> 突兀的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一记冰冷的锥子,狠狠扎破了办公室里快要沸腾的黑暗和欲望。</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惊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升到头顶。</p><p class="ql-block">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灯光首先钻了进来,在满是水汽的水磨石地板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带。</p><p class="ql-block"> 门口出现一个人影。</p><p class="ql-block"> 来人身形挺拔,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中山装,肩背挺直,带着一种那个年代干部特有的沉稳气度。那身洗得发白但依然笔挺的衣着,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寒夜,如同某种秩序的象征。当他逆着门外不甚明亮的廊灯光线站在门口时,柳亚云眯起了眼才看清他的脸。</p><p class="ql-block"> 四十七八岁的年纪,鬓角已染上些许风霜的灰白,但那张方正的国字脸依旧轮廓清晰,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唇线带着坚毅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沉稳锐利,眼角的皱纹似乎并非全然来源于岁月,更藏着阅人无数的洞察与决断。灯光在他身后打出一圈虚影,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天然的威仪和隐约的压迫感,却穿透了昏暗的空气,清晰地笼罩下来。</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心脏再次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胸骨。是她顶头上司张守仁!老城区刚成立不久,他是分管城建、土地的管委会副主任,也是这小小的老城土管分局的掌控者!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鬼地方?!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廉价衬衫的后背。</p><p class="ql-block">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桌上那个像定时炸弹一样暴露在外的信封。没有经过大脑,完全是出于一种惊骇绝伦的本能,她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扑了过去,身体几乎撞到桌子,用尽全身力气将桌上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份刺眼的文件堆和那个装了钱的文件堆——拼命地、胡乱地往敞开的大抽屉里塞!她的动作激烈而变形,扯掉了一摞文件的绳子,纸页哗啦啦散开掉落了一地,钢笔也滚落在地发出脆响。她的手碰到那个信封,像碰到烧红的烙铁,但还是狠狠心将其深深埋进了抽屉最底层凌乱的文件深处,然后用身体死死挡住抽屉。</p><p class="ql-block"> 做完这一切,柳亚云剧烈地喘着粗气,脸颊如同火烧,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睛低垂,不敢看门口的身影,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颤,满地的纸页如同她此刻狼藉破碎的心境。</p><p class="ql-block"> 门口的张守仁似乎静静地看着这突如其来、惊慌失措的一幕。没有立刻出声。狭窄的空间里只剩下柳亚云粗重的喘息声、窗外凄厉的雨声,以及一种令人几欲窒息的沉默压迫感。</p><p class="ql-block"> 几秒钟后,他那沉稳的脚步声才重新响起,不疾不徐地走进了这片被雨水浸泡的黑暗空间里。一股沉稳温和的气息随之而来,还带着一种奇异的、与这腐败环境格格不入的香气——淡淡的、清冽的、带着辛意的樟木香气。这种香气冲淡了房间里的霉味和阴冷,带来一种奇异的镇静感。</p><p class="ql-block"> “是新来的柳亚云同志?”他的声音响起,语调不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平易,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声音在这空旷的办公室里激起微弱的回音。</p><p class="ql-block"> “是……是!张主任!”柳亚云猛地抬头,又迅速低下,声音干涩发紧,喉头像被砂纸磨过,“您……您叫我小柳就行。”</p><p class="ql-block"> 张守仁的目光缓缓扫过凌乱的地面和明显慌乱失措的女孩,脸上没有惊讶,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看到一幅再寻常不过的画面。他甚至微微向前探身,弯腰帮她拾起滚落在脚边的钢笔。</p><p class="ql-block"> “小柳同志啊,”他把钢笔放在桌上唯一干净的一小块地方,语气依旧平和,像长辈关心小辈,“刚下所里来办事,看到二楼灯还亮着。第一天上班就这么投入,精神很好嘛。” 他踱了两步,站在那扇水痕遍布的窗户前,凝望着窗外如织的雨幕,宽阔的肩背在幽暗中形成一个剪影,沉默了几秒钟才继续道:“不过也别太拼了身子。‘民以食为天’,这道理反过来也简单,人不吃饭,天就塌了。”</p><p class="ql-block"> 他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若有似无的、堪称温和的笑意。这笑容出现在他那张颇具威仪的脸上,竟奇异地消解了些许距离感,甚至有些随和。他的目光落在柳亚云脸上,那双沉稳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褶皱。</p><p class="ql-block"> “老城区改造,难啃的骨头还多得很。特别是征地这块,触动的全是老百姓的切身利益,矛盾大,困难多,牵扯着千家万户的生计活路。压力大吧?”他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了几分,那双深邃的眼睛锐利地盯着柳亚云,似乎想捕捉她脸上最细微的变化,“有些人……会想些法子,走点捷径。给根糖就笑,给点好处就给你挪地标?那是短视!是自寻死路!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就得明白,政策是根绳,界桩是道墙!一条线、一寸土,背后都担着政策法规的威严,关联着公家财产的轻重,也决定着底下老百姓是赞你还是恨你!是站着走,还是趴着进去!”</p><p class="ql-block"> “绳”和“墙”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像两记重锤砸在柳亚云心上。她的脸色煞白,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沁出血珠。那几句话,尤其是那意味深长的最后几个字,简直句句诛心!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刚才自己那几乎失控的念头上。他……他看到了?他知道了?他是故意说给我听?</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疯狂下沉。她甚至怀疑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四肢冰凉。那抽屉深处被胡乱塞进去的纸堆下,那个装着肮脏钞票的信封,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那层薄薄的木板,灼烤着她的后背和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p><p class="ql-block"> 张守仁的话还在继续,声音似乎平静,却字字千钧:“所以,难处再大,咱心里得定住神。守住自己这关,才是守住了根本。公家给我们这张桌子,”他回身,屈起指节在柳亚云那张沉旧的办公桌桌面上重重敲了两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不是让人往上头随便抹油的!抹油的桌子迟早得垮!”</p><p class="ql-block"> “是,张主任您说得对……”柳亚云的声音细弱蚊蝇,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木头,感觉每一寸皮肤都在承受巨大的羞耻和无地自容的煎熬。那抽屉里被埋藏的秘密像一个巨大的毒瘤,此刻正散发着一阵阵恶臭,昭示着她的动摇和龌龊。她甚至不敢直视张守仁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他中山装第二粒纽扣。</p><p class="ql-block"> “好了,小柳同志,”张守仁的语气忽然松缓下来,脸上那温和的笑意仿佛重新加深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点纯粹的、对后辈的关照,“觉悟不错。早点收拾一下去食堂吃饭吧,晚了真没热乎的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三号小会议室听你和老金关于造纸厂地块摸底情况的初步汇报,准备得仔细些。”</p><p class="ql-block"> 他说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那个被柳亚云身体死死挡住的、凌乱的抽屉方向,又迅速移开,就像什么也未曾留意。随即,张守仁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最终被窗外的雨声完全吞没。</p><p class="ql-block"> 那熟悉的樟木香似乎还残留在办公室里,清淡而悠长。</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昏暗的光线下,柳亚云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姿势,如同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木偶。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良久,她才像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腿一软,整个人踉跄着靠在了冰冷的墙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落。冰冷坚硬的地面贴着腿根,传来刺激的凉意。</p><p class="ql-block"> 她大口喘着气,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廉价衬衫紧紧贴在背上,黏腻而冰冷。手在剧烈地颤抖。她扭过头,死死盯着那个紧闭的深褐色木抽屉,眼神里的挣扎如火如荼。</p><p class="ql-block"> 最终,颤抖的手猛地伸了过去,一把拉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自暴自弃的情绪,指尖粗暴地拨开凌乱的文件纸堆,摸索到那个硬挺的信封边缘,狠狠攥住,拉了出来。信封在昏暗中被捏得变形。</p><p class="ql-block"> 她盯着这个散发着霉味、汗味和绝望气息的扁平方块。刘老头那哀求绝望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然后是母亲苍老疲惫的面孔,弟弟沉默隐忍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心底那道摇摇欲坠的堤坝,在张守仁那句“站”与“趴”的警告和她自身无底深渊般的渴望双重挤压下,终于被那厚厚一叠皱巴巴票子的沉重份量,“轰”地一声彻底冲垮了!</p><p class="ql-block"> 黑暗彻底吞噬了窗外的微光。寂静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压抑的、无声的啜泣从齿缝里艰难地泄露出来,混合在她压抑的喘息和窗外永无休止的凄厉雨声中,像一首微不足道的、无人聆听的哀歌。</p><p class="ql-block"> 她的脸埋在膝盖里,那只依旧紧攥着信封的手背,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的光。</p><p class="ql-block"> 抽屉深处,一包崭新的樟木防虫块,正静静躺在文件堆下,散发出凛冽而略带辛辣、仿佛能清醒神智的气息。那是张守仁刚才帮她捡笔时,不经意间遗留在抽屉角落的。</p><p class="ql-block"> 樟木香、纸钞酸腐的气息、绝望的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在这个雨夜里无声交融,酿成了她生命中最致命的第一口毒酒。</p> <p class="ql-block"> 第二章 泥足深陷</p><p class="ql-block"> 兰林市老城区那栋破旧土管局的二楼,彻底变了模样。不再是雨夜里孤岛般的凄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嘈杂、带着某种焦躁氛围的忙碌景象。初春的寒意并未消散多少,办公室窗沿上年久的雨渍还没干透,但屋内的景象已然与柳亚云初到时大不相同。</p><p class="ql-block"> 几张新拼凑的办公桌挤在原本显得空旷的空间里,几乎堵死了靠窗的位置。桌面上堆满了新旧不一的图纸卷筒、勘测蓝图纸、各种颜色杂乱的拆迁户登记表格、还有被反复翻阅、边缘磨得起了毛边的《江州省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试行)》。空气里浮动着图纸印刷品的油墨味、未干的墨汁味、廉价烟草的浓烈烟味,以及几个新派来的办事员身上带的南方春天特有的闷湿潮气混合着汗酸味——这一切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浑浊气息。</p><p class="ql-block"> 最里面的办公桌,就是柳亚云的。她穿着一件稍微合身了一点的深蓝色翻领外套,脸上那抹初出茅庐的青涩和慌乱,如同被风吹走的薄雾,已然不见踪迹。此刻她的眉头锁紧,眉心刻出两道深深的竖纹,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甚至微微向下撇着,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僵硬和焦躁。</p><p class="ql-block"> 手里是一份被各种签名、签章涂画得几乎面目全非的土地登记表。“张根生户”,“红星路七十六号”,“原登记面积:七十八点三五平方米”,“异议:南墙外搭建鸡舍(石棉瓦顶),要求计入补偿面积”……</p><p class="ql-block"> “啪!”柳亚云将那份卷了边的厚文件夹重重摔在桌上,声音很响,引得旁边几个埋头算账的小年轻身子下意识地抖了一下。</p><p class="ql-block"> “鸡舍!又是鸡舍!”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累积到顶点的火气和不耐烦,划破办公室杂乱的嗡嗡声,“石棉瓦顶搭出来的破棚子也算建筑面积?!他张根生怎么不把茅坑顶上再加个棚也给我算进去?!上次那个刘家鱼塘养鱼苗的死水坑要算生活设施补贴,这次鸡舍又要算建筑面积?他们是不是都当我柳亚云是人肉提款机,想画圈就画圈?!”</p><p class="ql-block"> 她烦躁地在原地踱了两步,皮鞋跟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笃笃声,像是在宣泄无处安放的压力。</p><p class="ql-block"> “柳姐……您看这个,”一个新调来的女办事员怯生生地拿着另一份文件凑过来,“王寡妇家……她家老头子瘫在床上,说院子门口那几步斜坡得算无障碍通道……要……要额外补偿……”</p><p class="ql-block"> “算!算什么算!都算!”柳亚云几乎是吼了出来,一把抓过那女办事员手里的纸,粗鲁地翻看着,“是不是明天谁家多晒了几斤咸菜,我都要给他单列一项阳光使用权?!无理取闹!统统驳回!政策是死的!懂不懂?死的!谁再提这些鸡毛狗碎、歪门邪道的补偿要求,统统给我记下来!名单拿给我!”</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喘了几口气,像是在压抑即将喷发的火山,片刻后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下周……区里拆迁协调会之前,谁手底下出篓子,谁自己顶着去开!”</p><p class="ql-block"> 威胁的意味赤裸裸地甩出来,办公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钢笔划纸的沙沙声和窗外隐约的麻雀叫。那几个办事员更是把头埋得更低,大气不敢出。办公室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门口站着一个身材微胖、一脸油滑笑容的中年男人,穿着质地不错的深色夹克,腋下夹着一个皮包。</p><p class="ql-block"> “哟呵,柳主任(虽然柳亚云职务是科员,但实际负责工作,下面人开始这么称呼),忙得很呐?”来人正是金万方。他就是老金,老城土管分局的另外一名“老同志”。</p><p class="ql-block"> “金老师。”柳亚云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脸上残余的烦躁,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依旧带着那种长期高负荷工作后特有的僵硬感。</p><p class="ql-block"> 金万方笑嘻嘻地踱进来,对办公室里尴尬的沉默气氛视若无睹。他走到柳亚云的桌边,动作熟稔地掏出一盒印着醒目金字的“大前门”香烟,自己叼上一根,顺手又抽出一根递给柳亚云。</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皱眉,下意识地摆摆手:“不会。”语气疏远。</p><p class="ql-block"> 金万方也不在意,自己“啪嗒”一声用打火机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一个烟圈。劣质烟草燃烧后的辛辣气味立刻强势地盖过了办公室里原有的复杂气味。他凑近了些,脸上堆着笑,声音压低了点:“造纸厂老刘那边,怎么说?”</p><p class="ql-block"> 这话戳中了柳亚云另一个心结。造纸厂那块地界桩的微调,刘有福后续并没有再来纠缠。那笔钱像一个被咽下肚的铅块,起初几天沉甸甸的让她日夜难安。她甚至绕路去看过,界桩确实在原划线靠里挪了那么一小步,只有一步的距离。老刘那个破败的小印刷厂厂房,恰好被囊括了进来。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厂,换了大几万的拆迁补偿。老头没再来过,但柳亚云自己路过那块拆迁区的边缘,看到那片已经开始拆毁的瓦砾堆里突兀地立着那小厂完好的红砖墙时,心里会像被虫子蛰一下,隐隐作痛。</p><p class="ql-block"> “……按程序办呗。”柳亚云含糊地回答,眼神不自觉地避开金万方那探询的目光,重新坐下,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废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他家厂子那位置……之前勘测图纸有点误差,按新图线走的。该多少是多少。”</p><p class="ql-block"> “呵,”金万方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低笑,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他弹了弹烟灰,那双被烟雾熏得有些眯起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语气变得更加圆滑世故,“那就好。程序嘛,当然得走!不过小柳啊,你可算帮刘老头大忙了!他那个破厂子,要不是这一拆,早晚烂在那儿!现在好歹能吃口安稳饭了!这不,今儿个碰见他家老大,一个劲儿托我跟你道谢呢!”他话锋一转,手指习惯性地搓动,“当然……也托我……表示点……咳,一点点意思。”</p><p class="ql-block"> 话音未落,金万方那肥厚的手指已经极其麻利地从夹克内袋里又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这次的信封不再是那种廉价印刷品的牛皮纸,而是厚实的、乳白色、带着隐约竖纹的特制纸张,开口处封得严严实实。</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眼皮猛地一跳!</p><p class="ql-block"> 这信封……比刘老头那个装了全部身家的、皱巴巴油污的信封……看起来高级太多了!崭新!硬挺!棱角分明!透着一种财大气粗和不言而喻的分量!金万方几乎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极其自然地将这个信封压在了她桌角那一摞待签文件的最上面,动作流畅得仿佛放下几页普通公文。</p><p class="ql-block"> “刘老头一家的一点心意,别嫌俗气。专门感谢你工作认真负责、秉公办事!”金万方笑容可掬地说着,手指在信封上轻轻点了点,话语绵软却带着强烈的暗示,“人情往来嘛,你不收,反倒让人家心里不踏实。”</p> <p class="ql-block"> 信封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头蛰伏的猛兽。</p><p class="ql-block"> 色用力地、清晰地划了两道杠——“不予支持!”笔力几乎要穿透纸张。</p><p class="ql-block"> “金老师,”她声音很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完全专注于眼前待签的文件,“关于王寡妇家无障碍通道的诉求,下午让人带卷尺去复核一下那几步斜坡具体角度和长度,形成书面记录……”她一边说着,一边提笔又飞快地在另一份文件上签署下自己的名字——“柳亚云”,那三个字签得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坚挺有力,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决绝。</p><p class="ql-block"> 金万方脸上那油滑的笑意彻底漾开,连眼睛都眯成了缝。他猛吸了一口烟,朝着窗外吐出长长的烟圈,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心照不宣的交接任务,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p><p class="ql-block"> “得嘞!这就去办!我办事,柳主任你放心!”</p><p class="ql-block"> 深褐色的抽屉在她手边关着,安安静静。窗外,那棵老樟树的枝叶在午后不算明媚的光线下微微摇摆。</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盯着文件上的字迹,眼神冰冷而专注,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办公日常中最为微末、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p><p class="ql-block"> 而那第一笔沉甸甸的、带着毒性的腐殖质,已经悄然覆盖住了曾经干净单薄的少年脚印,让她在这权力与欲望交织的泥沼里,又向下陷落了难以丈量的一寸。抽屉深处,那个崭新的信封和那包散发着清冽气息的樟木块,被掩埋在同一堆凌乱的文件之下。一种辛辣的樟香和隐约的、属于油墨钞票的新纸气味,在黑暗的角落里无声交融、弥漫。</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章:水云暗涌</p><p class="ql-block"> 兰林市的雨,断断续续,缠绵得让人心头发霉。空气始终像是能拧出水来,灰蒙蒙的湿雾笼罩着城市,那些崭露头角的高层建筑骨架在雾中若隐若现,显出一种粗粝而急躁的生长姿态。</p><p class="ql-block"> 老城区国土局分局的二层楼被围在新动工的机械轰鸣里,昼夜不休。柳亚云的办公室如今早已搬离了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占据了二楼最里端也是最大的一间。窗户宽大,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望见不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区政府新规划的CBD核心区,被冠以“新城中心”的名号。</p><p class="ql-block"> 房间里弥漫着皮革、新打印文件和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窗明几净,一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代替了过去的旧抽屉桌,崭新的真皮座椅替代了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椅子。桌上文件堆叠有序,笔筒里插满了簇新的签字笔。墙上挂上了新绘制的顺城区地图,大片大片的待开发区域被鲜艳的色彩覆盖,像是一头潜伏的、等待分割的巨兽。</p><p class="ql-block"> 她的职务牌也悄然换成了“老城区动迁协调办公室主任”。这个位子,是老城区新设机构中最烫手的芋头。任命文件里写着“该同志能力突出,敢于担当,在复杂拆迁工作中展现出出色的协调和处理能力”,是张守仁亲自签批的。</p><p class="ql-block"> “柳主任,”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笔挺夹克、梳着油亮背头的男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神精明锐利,“没打扰您吧?”</p><p class="ql-block"> 来人正是“鼎鑫地产”老板郑怀国,老城区这场新城建设盛宴中吃下最大一块肉的开发商之一,传言中能提着“东西”进出张守仁办公室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从一份征地补偿协议书中抬起头,脸上那份因连轴工作带来的疲惫被她迅速压下,唇角习惯性地抿出一点职业化的严肃弧线。 </p><p class="ql-block"> 她认得郑怀国。上周新城中心C08地块挂牌,鼎鑫以超出底价五成以上的价格强势拿下。那块地皮的位置,紧挨着兰江老码头,是开发商眼中的“黄金水岸”。</p><p class="ql-block"> “郑总客气,请进。”柳亚云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刚刚升迁带来的某种不自觉的审视气场。</p><p class="ql-block"> 郑怀国反手带上门,动作熟稔而自然。他没有坐在客位的沙发,而是直接走到柳亚云宽大的办公桌旁,隔着桌面看向她。他腋下夹着一个扁平的黑色真皮公文包。</p><p class="ql-block"> “柳主任年轻有为啊,”郑怀国的开场白带着商人的圆滑,“C08那块地的征地补偿协议,前期摸排是我们疏忽,有几户‘钉子户’情况比较麻烦,还得仰仗柳主任这‘铁娘子’的威望,帮我们从中协调协调,让进度能顺利些……大家都好过嘛。”</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份协议,落在郑怀国那张看似诚恳的脸上。C08地块的拆迁,岂止是“几户”麻烦?那一片是老工业宿舍区混杂着渔民自建房,产权混乱,历史遗留问题盘根错节,光是为核实一户的真实权属证明,她手下的人就跑断了腿。这些“麻烦”才是真正的钱。</p><p class="ql-block"> “郑总过誉了,”柳亚云嘴角扯了扯,没多少笑意,“政策框架内,该走的程序一样不能少,该给老百姓的补偿,一分也不能含糊。协调,也只能在这个基础上尽力而为。”</p><p class="ql-block">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郑怀国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放下公文包,发出轻响。</p><p class="ql-block"> “那是自然,法律法规是红线,咱坚决遵守!”郑怀国语气坚决,话锋却极快地一转,“不过嘛,具体操作上,总有能变通的地方,争取个‘多方满意’。这变通的门道,就得看柳主任您的手腕了。柳主任辛苦,我们鼎鑫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p><p class="ql-block"> 他的手很自然地打开了那个扁平皮包的搭扣。没有信封。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用深蓝色绒布包着的小巧盒子。郑怀国把盒子轻轻取出,放在办公桌上,推向柳亚云那边。动作流畅、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甸甸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盒盖半开着,没有完全掀开。但缝隙里露出的东西已经足够刺眼——那是半截镶嵌着深蓝色宝石(或是某种高级水晶)的女士腕表表带,在窗外透进来的模糊光线下,依旧折射出冷冽而昂贵的幽光。表盘上细密的罗马数字和某个柳亚云曾经只在高档百货橱窗里惊鸿一瞥过的LOGO标识若隐若现。皮质的绒布盒衬,更是透着一股专属于奢侈品专属的质感和气息。</p><p class="ql-block"> 一瞬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结了。</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目光钉在盒子里那幽蓝的冷光上,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指尖骤然发麻,一股极其熟悉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窜向头顶——比第一次刘老头的破旧信封更汹涌,比金万方转交的那个厚实信封更直接,也更奢华!这种赤裸裸的价值展示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让她眩晕。仿佛有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呼吸都有一刹那的停顿。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血液奔腾的声音在耳中鼓噪!</p><p class="ql-block"> 她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用那点锐利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眼前不可避免地闪过张守仁的脸,他那句关于“抹油的桌子”的低沉警告犹在耳边,但那晚金万方“守仁主任见了二十分钟”的低语更是带着强大的蛊惑力嗡嗡作响。刘老头的千元是深渊缝隙里投下的一缕微光,这个呢?这幽蓝的冷光背后,是多少个千?是多少个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零?</p><p class="ql-block"> 这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紧绷的神经,带来一种混合着惊惧和强烈、近乎眩晕的渴望的痉挛感。脸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烫,但后背却再次冰凉一片,内衣似乎已经紧紧黏在了皮肤上。</p><p class="ql-block"> “一点小小心意,”郑怀国捕捉到她脸上瞬间僵硬的细微变化,声音依旧沉稳,带着一种“你知我知”的了然,“算是对柳主任体恤开发商难处、高效工作的真诚感谢。”他那双精明的眼睛直视着柳亚云,像是能穿透她强装的镇定,“柳主任不必有顾虑。人情往来,很正常嘛。这块表是我夫人的意思,她觉得特别配您的气质。”他巧妙地绕开了表的来路和价值,只强调“心意”。</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喉咙发干,想开口,舌尖却像是被粘住了。拒绝的话盘旋在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那幽蓝的光芒像有魔力,牢牢吸住了她的视线。她想起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变形的手,想起自己身上这身为了见重要人物才咬牙买下的、算是最高档的藏蓝西装套装也不过几百块,想起这办公室新换的桌椅,想起外面那些开发商老总们挥金如土的排场,想起金万方油滑的暗示,甚至想起张守仁那些看似大义凛然的行为背后可能的不堪……一股被压抑太久的不甘和一种“凭什么我不能有”的扭曲念头骤然爆发!</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楼下工地突然传来一阵更为巨大的、沉闷的打桩声,“咚——!”,整个老楼似乎都轻微地震动了一下!桌子上的茶杯盖轻轻一跳,发出细微的磕碰声。</p><p class="ql-block">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如同一个炸雷,惊醒了柳亚云。她猛地从那种令人窒息的凝视和天人交战中抽离出来,目光慌乱地闪向窗外。巨大的冲击钻头正无情地击碎曾经的老码头青石板,烟尘与水汽混合着腾起。一种名为“时代洪流”的力量碾碎一切的景象清晰地刺入眼中。</p> <p class="ql-block"> 时代的浪潮……谁又能抵挡?是那些拿着鸡毛蒜皮当令箭、叫嚣着不合理补偿的“刁民”?还是眼前这个能改变城市天际线、带来滚滚税源的郑怀国?</p><p class="ql-block"> 脑海中一闪出这个念头,就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拧开了心底某个锈蚀却无比沉重的闸门!</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那个散发着诱惑冷光的绒布盒上,眼神深处所有的风暴骤然平息。没有剧烈的挣扎,没有痛苦的抉择过程。一种冰凉的、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麻木感笼罩了她,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速,都要深刻,都要……理所当然。那股灼烧的羞耻感仿佛被彻底剥离,一种“不过如此”的冰冷认知占据了全部。指尖的微颤也彻底平息了。</p><p class="ql-block"> 她终于抬起了眼。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最初的僵硬和灼红褪去后,是一种近乎无表情的平静,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簇细微却异常明亮、近乎锐利的火焰在静静燃烧,那是一种掌控、确认甚至夹杂着一丝冷酷的火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一种刻痕般的、确认某种契约生效的印记。</p><p class="ql-block"> 她伸出右手。那只手白皙,因文职工作不算粗糙,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它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配感,直接探向桌上的绒布盒。没有停顿,没有犹豫,既不像第一次那样像捧炸弹,也不像第二次那样有片刻估量。它只是自然地、甚至可以说有些轻巧地落下,覆盖住了整个盒子——连同里面那昂贵的蓝色光芒,一起按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手指收拢,拿起盒子。整个动作流畅、无声,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她没有打开盖子验看,没有再多看郑怀国一眼,甚至没有调整一下盒子的方向,只是径直将它放进了右手边新配的、带锁的、容量更大的铁皮文件柜第二格。</p><p class="ql-block"> 锁舌发出清晰的“咔嚓”一声脆响。随后,柳亚云的目光重新落在桌面上那份关于C08地块的补偿协议上,神情已经完全投入到工作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翻开文件夹,拿起红笔,在郑怀国提到的几户补偿有“争议”的名单后面空白处,清晰地划了线,在空白处批示:“特殊情况,补偿标准上限参照‘照顾性困难户’执行,超出部分按‘项目协同支持费’由开发主体承担,速办!”</p><p class="ql-block"> 笔尖划过纸张,力透纸背。</p><p class="ql-block"> “郑总,”她这才抬眼看向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郑怀国,声音四平八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涉及拆迁无小事,但也不能让‘困难’成为工程的绊脚石。你反映的这些特殊困难户情况,我会重点协调处理。相关费用,按我刚才批的处理意见办吧。”她将那页纸推到郑怀国面前,补充道,“协议尽快签回来,别耽误后续手续。”</p><p class="ql-block"> 郑怀国眼中那最后一丝精打细算的审慎也化为了彻底的春风拂面。他没有去看那纸上的具体批示文字,只看那红字末尾那个斩钉截铁的感叹号和那个同样斩钉截铁的名字“柳亚云”。</p><p class="ql-block"> “有柳主任这句话,太感谢了!鼎鑫一定会全力配合,绝不给您和政府拖后腿!这就去办!”他拿起那份文件,笑容如同焊在了脸上,眼底是完成关键交易后的彻底放松和一丝对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手段的不容小觑,“您忙,您忙!改天再专门拜谢!”</p><p class="ql-block"> 门轻轻关上,留下办公室里挥之不去的、属于高档皮具和烟草(郑怀国身上带来)的混合气味。</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没有立刻去碰那份协议。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潮湿的风涌进来,带着打桩机扬起的尘土气息和远处兰江水隐隐的腥气。楼下工地的喧闹声更加清晰地传来。巨大的塔吊臂如同钢铁巨兽的臂膀,悬在半空,指挥着下方蚂蚁般忙碌的人。</p><p class="ql-block"> 她看着这一切,眼神漠然。那只刚关上的铁皮文件柜第二格,如同一个幽深的洞穴,暂时吞没了那块散发着幽蓝寒光的腕表。而她的心湖,也像是投入了一块巨石,短暂的汹涌之后,水面重归平静,只是那水底深处被搅动的淤泥与暗流,再也无法澄清了。那笔名为“项目协同支持费”的巨额补偿超支款项,如同浑浊的江水,即将通过鼎鑫的手,无声地流入那片名为顺城“新城中心”的土地,然后,又以某种更为隐秘的方式,流回她早已预备好的“渠道”。</p><p class="ql-block"> 桌角,一个精巧的白瓷茶杯里,茶水微凉。一只小小的黄蜂(可能是被室内的灯光或某种气味吸引进来的),正徒劳地在光滑的杯壁上爬行,一次次滑落,又一次次挣扎着向上,发出细微的嗡嗡声。</p> <p class="ql-block"> 第四章:废墟狂花</p><p class="ql-block"> 老城区的“新城中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疯狂吸噬着周边的所有资源,也改变着兰林这座老旧工业城市的肌理与天空线。财富中心大厦,这座规划中的核心地标,如同一个钢铁骨架的巨人,日夜不休地向上攀升,其高度已经超过了老城土管分局那栋矮旧的三层老楼,将巨大的阴影冷酷地投射在分局的院子和窗棂上。</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工地。窗外,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快速扩张的壮阔景象;窗内,则是权力的中心无声扩张的景象。</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变得更加气派。那张大办公桌是定制的花梨木,油光锃亮,散发着沉稳的木香。墙壁进行了重新粉刷,悬挂的不再仅仅是地图,还有一幅出自本地有名书画家之手的山水写意(据说是某个开发商“仰慕”所赠)。占据墙角显眼位置的,是一个崭新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超大号深棕色保险柜,坚固厚重,泛着哑光的金属质感,如同守护着巨大秘密的沉默卫士。空气里飘散的不再是油墨味,而是某种清淡的高级香薰气息。</p><p class="ql-block"> 桌上的职务铭牌换成了“兰林市国土资源局老城区分局局长”。短短几年,她的权杖牢牢握住了这片最炙手可热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但此刻,办公室里的气氛却降到了冰点,与窗外的建设热潮形成刺目的反差。</p><p class="ql-block"> “凭什么?凭什么?!姓柳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货!”</p><p class="ql-block"> 一个尖锐、凄厉、带着滔天恨意的女人哭骂声,几乎能刺破厚实的门板,在整个楼道里疯狂回荡。</p><p class="ql-block"> “偷汉子偷到我老公头上来了?!你当局长就了不起了?啊?仗着有几分臭钱有几分臭权,就能这么作践人吗?!下三滥!”</p><p class="ql-block"> 哐当!</p><p class="ql-block"> 是硬物砸在门上的声音,伴随着歇斯底里的踢踹。</p><p class="ql-block"> 门内。柳亚云稳稳地坐在她的局长宝座上,背脊挺直如标枪。办公室厚实的实木门显然隔绝了相当一部分噪音,但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外那狂怒的震动。窗外财富中心巨幅钢结构上反射的阳光,正巧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射在她纹丝不动的脸上,分割出明暗的线条,让她一半脸在光中冰冷如霜,一半脸在阴影里深不可测。</p><p class="ql-block">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手中拿着一支价值不菲的金属签字笔,正专注地在一份文件上圈点着什么,仿佛门外只是隔着一层背景噪音,与她全无关系。</p><p class="ql-block"> 站在她办公桌斜对面的,是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魏明轩。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但这副精英外表此刻已被彻底剥去。他额角有冷汗渗出,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放在身侧,关节捏得发白。那双曾经被柳亚云评价为“干净澄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屈辱和一种无处遁形的绝望。每当外面妻子的辱骂和踢门声传来一次,他的身体就难以抑制地颤抖一下。</p><p class="ql-block"> “柳……柳局……”魏明轩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哀求,“您……您帮帮我……让她走吧……这样……太难看了……”</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终于停下了笔,抬眼看向他。那眼神很平静,既没有被打扰的愠怒,也没有丝毫的同情或慌乱。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冰冷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p><p class="ql-block"> “小魏,”她的声音平稳,甚至没有刻意压低,清晰地盖过了门外的噪音,“这点风雨都受不了,怎么做大事?”</p><p class="ql-block"> 她像是观赏一件有趣的事物般,看着魏明轩的狼狈,嘴角甚至还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线。这笑容落在魏明轩眼里,如同恶魔的嘲弄,让他心头一片冰冷。</p><p class="ql-block"> 魏明轩原是分局一个背景普通但长相俊秀、办事也算利落的年轻科员。柳亚云升任局长后,他成了她重点“关照”的对象之一——频繁的“加班”、“陪同出差”,超出职权范围的“重点任务”。在金钱(价值数十万的顶级腕表、为其关系颇近的远房表哥拿到某个利润丰厚的水泥供应合同)和权力许诺的步步紧逼下,魏明轩挣扎过,抗拒过,但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诱惑和更深层次的恐惧(怕失去这份前途看好的职位)。关系确立后,柳亚云力排众议(或者说根本没人在她面前敢有异议),将刚工作没几年的魏明轩直接从科员破格提拔为拆迁办副主任,成了她手中最锋利也最私人的一把“刀”。他年轻俊朗的脸,以及那双手指修长、曾经会拉小提琴的手,成了柳亚云除了权钱之外的又一件令人炫目的“奢侈品”。</p><p class="ql-block"> 外面女人的哭骂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似乎还夹杂着撕扯和更混乱的推搡声(可能是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或其他人劝阻),如同失控的交响乐进入最终章。</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脸上的那丝似笑非笑消失了。她不再看抖若筛糠的魏明轩,目光转向了那个深棕色巨型保险柜。那眼神不再冰冷,反而透出一种混合着不耐烦、绝对掌控欲和一点猫戏老鼠般的冷酷光芒。</p><p class="ql-block"> 她伸手,拉开了办公桌下方一个带锁的宽大抽屉。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文具,只有几叠码放整齐的崭新百元钞票,以及一个同样崭新的、印着某大银行标志的支票本。</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极其利落地从中抽出一张支票簿,拿起签字笔,手腕沉稳有力,在金额栏刷刷写下七个数字:¥1,000,000.00。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柳亚云”。字迹龙飞凤舞,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度。</p><p class="ql-block"> 撕下支票。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如同在处理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报销单据。</p><p class="ql-block"> 她将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巨大金额的纸片,用两根手指随意地夹着,身体微微前倾,递向呆若木鸡、还没反应过来的魏明轩面前。窗外的阳光恰好扫过支票上那串刺眼的“零”,晃得人眼晕。</p><p class="ql-block"> “喏,”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在这混乱的背景音中如同判决,“拿去。”</p><p class="ql-block"> 魏明轩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看着递到眼前的巨额支票,下意识地想伸手,却又猛地缩回,眼神惊惧茫然:“这……柳局? </p><p class="ql-block"> 这……”</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丝不耐,冷冷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门外的喧嚣:</p><p class="ql-block"> “一百万!够买你老婆后半辈子闭嘴吗?告诉她,以后你归我!让她拿着这个滚!滚得越远越好!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哼!”</p><p class="ql-block"> 最后那个“哼”字,裹挟着淬毒的冰渣。</p><p class="ql-block"> 魏明轩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放大!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羞辱和被金钱冰冷的暴力碾压的绝望感,瞬间将他淹没!他彻底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施舍,不是补偿,这是对他,对他妻子,对他们婚姻和人伦最彻底的践踏和购买!用钱,买断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和关系!</p><p class="ql-block"> 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他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巨额支票,再看看柳亚云那张在光暗交界处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她身后窗外那仍在节节攀升的财富中心钢铁巨人,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p><p class="ql-block"> 门外他妻子的哭嚎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羞辱、恐惧、愤怒、甚至一丝对金钱本能的贪婪,种种情绪在魏明轩心中疯狂冲撞、撕扯,最终只剩下彻底崩溃下的麻木。</p><p class="ql-block"> 他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呆滞涣散。最终,那只颤抖、冰冷的手,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伸了出去。指尖触及那张轻飘飘却又重于泰山的支票纸面,冰凉的触感仿佛毒蛇的信子舔过。他猛地一把将它攥紧,死死捏在掌心!纸张被揉捏发出刺耳的声响,像心碎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满意地看着他的屈服,那份不耐烦被终于解决麻烦的轻松取代。她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苍蝇:“出去。处理干净。别在这里现眼。”</p><p class="ql-block"> 魏明轩像木偶一样,僵硬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挪向门口。脚步虚浮,如同行走在无间地狱。当他颤抖着手拉开那扇隔绝外界风暴的门时,他那正被保安架着、披头散发的妻子看到他手中紧攥的支票,短暂的愣神后,爆发出更加绝望和愤怒的嚎哭与咒骂,混杂着保安和闻讯而来同事们的惊愕低语。魏明轩却仿佛没听见,只是死死攥着那张支票,低着头,踉跄地冲了出去,消失在楼道混乱的人影中。</p> <p class="ql-block"> 门被再次带上,巨大的办公室迅速恢复了它惯有的冰冷秩序。只有那支票留在掌心的感觉和魏明轩妻子最后歇斯底里的哭喊残留的余音,在这空旷奢华的空间里形成一种诡异的真空。</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对刚才的闹剧颇感疲惫。她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财富中心大厦的钢结构框架又加高了一层,夕阳的金光给它披上一层辉煌却毫无温度的金属光泽,仿佛一具被供奉在金钱神坛上的冰冷祭品。塔吊正吊起一件巨大的幕墙构件,在空中缓缓移动,投下移动的阴影,掠过地面那片尚未完全拆除的老城区废墟——其中几栋残破楼房孤独地矗立着,瓦砾遍地,墙上还残留着来不及清除的、色彩荒诞的儿童涂鸦。</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片断壁残垣的深处,在某个无人打扰、布满灰尘、墙上还画着扭曲笑脸的角落,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强迫魏明轩臣服于她的地方。那地方早已被挖掘机铲平了大半,但污秽的残迹如同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刻在这片崛起的“新城”和她的内心废墟之上。</p><p class="ql-block"> 她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脸上的神情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坚硬,以及一种近乎膨胀的、凌驾一切的自信。钱能解决任何烦恼,不是吗?一百万买一个男人的身体和彻底的身心服从,买一个女人永久的闭嘴和丈夫的彻底背叛,顺便让所有旁观者都看清忤逆“土地奶奶”的代价,这笔交易在她看来,值!</p> <p class="ql-block"> 第五章:欲壑深渊</p><p class="ql-block"> 兰江在夜色中蜿蜒,像一条暗沉发光的巨蟒,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被流淌的江水扯碎成摇曳的金蛇。君悦酒店的顶层复式套间“云顶”,如同一颗悬于城市穹顶的明珠,俯瞰着脚下这片被金钱和欲望浸透的土地。巨大的落地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将兰林市最繁华璀璨的夜景毫无保留地呈献出来。</p><p class="ql-block"> 室内,水晶吊灯投下细碎而清冷的光芒,落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吸走了所有多余的声响,只剩下死寂般的奢华。空气中浮动着高级雪茄燃烧后特有的皮革焦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属于顶级干邑的醇厚气息,与窗外城市的躁动形成割裂。</p><p class="ql-block"> 赵成峰靠在宽大的弧形吧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酒杯冰凉的杯壁。他刚洗完澡,发梢微湿,穿着一件丝绸质地的深色睡袍,柔软的布料勾勒出他依旧保持得相当不错的颀长身形。昏黄的光线下,他那张被岁月打磨过、却更添成熟儒雅韵味的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紧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疲惫笼罩着他。他刚刚在套间奢华的会客厅里,送走了前来“汇报工作”的柳亚云。</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带来的,不是公文包,而是一个其貌不扬、但分量沉甸甸的深色旅行袋。那袋子被随意地放在意大利真皮沙发旁边。她借口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无关紧要的日子),软磨硬泡将他约到这里,说是准备了“惊喜”。然后,在他半推半就、以为不过又是些名贵手表奢侈品时,她微笑着拉开了旅行袋的拉链。</p><p class="ql-block"> 里面没有精致礼盒,也没有珠宝华服。</p><p class="ql-block"> 只有钱。</p><p class="ql-block"> 满满一袋,层层叠叠,崭新捆扎好的百元钞票!</p><p class="ql-block"> 暗红色的票面在头顶柔和的光线下泛着生硬而冰冷的光泽,油墨和崭新纸张特有的气味瞬间混合在雪茄的余味中,形成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感官冲击。五十万现金的绝对体量和视觉冲击力,远超任何一张轻飘飘的支票。</p><p class="ql-block"> 赵成峰记得自己当时瞬间沉下的脸和心口的紧缩感。他愠怒地斥责她,声音不高,却充满被冒犯的寒意:“柳亚云!你简直疯了!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拿走!”</p><p class="ql-block"> 但柳亚云只是含笑看着他,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锥子,锐利而炽热,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不依不饶。她不说话,姿态却是无声的坚持,身体微微前倾,像锁定猎物的母豹。空气凝固了。她的眼神在他和她精心准备的“惊喜”之间来回扫动,充满了评估和挑衅,更带着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控制欲。那一刻,赵成峰感到了一种被无形力量勒紧咽喉的窒息感。这不是诱惑,更像一种无声的、带着金钱利齿的绑票!</p><p class="ql-block"> “柳局长,请自重!” 他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带着彻底的疏离和警告。</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脸上的笑容微敛,却并未消失,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带着嘲讽与掌控的自信。她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的激烈反应,更像是在欣赏他的挣扎。她终于不再坚持,只是极其随意地将那个敞开口、散发着恐怖诱惑力的旅行袋重新拉上大半,仿佛那里面装的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杂物。她站起身,优雅地理了理价值不菲的套装,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半是规劝半是威胁的话:“赵市长好好休息。这份礼……我先存着。改天……等您得空了,我们再慢慢聊工作上的‘疑难杂症’。老城区的建设,还指着您掌舵呢。”</p><p class="ql-block"> 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套间厚重的大门后。赵成峰却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那装满现金的袋子像一头潜伏的、呼吸粗重的怪兽,安静地蹲踞在华丽沙发旁。愤怒,惊惧,还有一丝被剥光了伪装的赤裸裸的羞辱感,在胸腔里沸腾燃烧。他厌恶这种失控感,厌恶被一个他曾经只是视为有些能力、但也有些张狂的下属以这种方式强行拖入泥潭。他想立刻叫人来处理掉这个烫手山芋,但那袋子的重量仿佛压在了他的神经上,让他一时间竟挪不开步。</p><p class="ql-block"> 他烦躁地转过身,想将杯中剩余的琥珀色液体一饮而尽,却在抬手的刹那,从吧台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面上,瞥见了自己此刻的倒影。那是一个衣着讲究、气质儒雅却脸色铁青、眼神阴鸷的男人。一丝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强烈自我厌恶的疲倦深深刻在他的眼尾。</p><p class="ql-block"> 他终究没能喝下那口酒。杯中晃动的液体,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就在君悦酒店下方,与之隔了一条街的阴暗巷弄深处,正上演着另一幕原始的、与顶层奢华截然相反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城市光鲜背后的褶皱,弥漫着劣质酒精、呕吐物和潮湿垃圾混杂的馊臭味。雨水冲刷后留下坑洼的水泥地上倒映着霓虹灯畸变的色块。几声粗野的叫骂夹杂着拳脚到肉的闷响沉闷地传来。</p><p class="ql-block"> “操!不长眼的东西!敢动柳局的车?!活腻歪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低沉粗粝的喝骂声爆开,如同闷雷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响。</p><p class="ql-block"> “咔嚓!”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紧接着是凄厉到变调的惨嚎。</p><p class="ql-block"> “啊——!!!我的手!我的手断了!!”</p><p class="ql-block"> 巷子中央,三个头发染得花里胡哨、穿着破烂铆钉皮衣的小混混已经被放倒了两个,蜷缩在污秽的地上抱着肚子或断臂哀嚎不止。唯一还站着的那个红毛青年,正被一个如同铁塔般的男人单手扼住了喉咙,双脚离地半寸,被死死顶在冰冷潮湿的砖墙上。红毛青年脸上全是鼻涕眼泪混合的污秽,惊恐欲绝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濒死的“嗬嗬”声。</p><p class="ql-block"> 扼住他的人,正是大武。他比普通人高出半个头不止,剃着极短的寸头,露出一道狰狞的头皮疤痕。宽阔厚实的肩膀几乎能塞满整个巷弄入口,肌肉虬结的手臂如同岩石,青筋暴起。身上一件紧身黑T恤被雨水和汗水打湿大半,紧紧贴在鼓胀的肌肉上。脸型方阔,眉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非人的、冷漠的凶光,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虫子。他叫大武,没有姓氏,或者说这个名字就够了。</p><p class="ql-block"> “不长眼的东西。”大武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生铁,手上的力度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慢慢收紧。</p><p class="ql-block"> “嗬……饶……”红毛青年眼珠开始翻白,双腿在空中徒劳地蹬踹。</p><p class="ql-block"> “武哥!”旁边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唤。</p><p class="ql-block"> 在距离稍远一些、光线更暗的阴影里,靠着一辆黑色的、毫不起眼的本田雅阁。车头上站着一个人。这人身材与大武相比显得瘦削而匀称,穿一件宽大的嘻哈风格连帽衫,帽子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薄薄的、正叼着根燃烧烟卷的嘴唇。他一条腿微微屈起踩在引擎盖上,姿态悠闲得不像话,与眼前血腥暴力的场景形成诡异反差。他是小武。他的声音比大武年轻清亮许多,带着一丝戏谑的调子。</p><p class="ql-block"> 小武从车头轻盈地跳下,慢悠悠踱到大武身边,看着那个快被掐死的红毛青年。帽檐下似乎传来一声轻笑,随即他伸出两根修长灵活的手指,像捻掉烟灰一样随意地在红毛青年痛得扭曲的脸上弹了一下:“啧,武哥,快掐死了。吓傻了都,还怎么‘深刻反省’?”</p><p class="ql-block"> 大武这才冷哼一声,如同丢开一块抹布般松手。红毛青年烂泥一样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咳得惊天动地。</p><p class="ql-block"> 小武蹲下身,一把扯起红毛的头发,迫使他痛苦地仰起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小武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意外年轻、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的脸庞。只是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此刻却流转着一种极其精明、玩世不恭、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残忍光芒。他凑近红毛耳边,几乎是耳语般,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对方耳中:“认识我们吗?嗯?不认识没关系。现在记住:敢碰柳局的车子一根指头,下次再让我们哥俩看见,断的不是手,是脖子。懂了吗?”他每说一句,手指就用点力在红毛脸上拍打两下,啪啪作响。</p><p class="ql-block"> “懂……懂了……懂了哥!再也不敢了!饶命!”红毛青年连声哀嚎。</p><p class="ql-block"> “滚!”</p><p class="ql-block"> 随着大武一声暴喝,地上几个混混如蒙大赦,连滚爬带相互搀扶,惨叫着消失在巷口黑暗中。</p><p class="ql-block"> 瞬间,巷弄深处恢复了肮脏的安静。</p><p class="ql-block"> 大武厌恶地甩了甩手上的脏污,走向本田车。小武则站直身体,掏出手机,对着巷口的方向随意拍了张残留的血迹和倒下的垃圾桶。他低头点了几下屏幕,似乎在编辑短信。</p><p class="ql-block"> 柳姐,搞定了。几个不长眼的小崽子碰了您的车,教训过了,保证绝无下次。</p><p class="ql-block"> 大武和小武很快融入到了市霓虹闪烁的车流,如同一条不起眼却目标明确的游鱼,很快消失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只留下巷弄深处那片湿漉漉的污渍和残留的血腥气,证明着权力触须所扫荡过的冷酷痕迹。</p> <p class="ql-block"> 当然,柳亚云的妖冶,彻底的征服了进入她视野猎圈。</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个暗夜。君悦酒店顶楼“云顶”套房的巨大卧室内,只开了一盏床头壁灯。昏黄的光晕如同一个柔和的囚笼,将奢靡空间笼罩在一片暖昧难明的氤氲之中。</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赤裸地站在浴室巨大的、占满一整面墙的落地镜前。冰冷光洁的镜面完美地映照出她一丝不挂的全身。水流早已停止,浴室里水汽蒸腾,潮湿温暖,空气里弥漫着酒店昂贵的沐浴液香氛气味,与她身上残留的、方才激烈交缠的男性气息微妙地混合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她的目光贪婪地扫过镜中的自己。皮肤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小腹依旧平坦紧致,双腿笔直修长。她满意地审视着这些年养尊处优和精心保养出来的身体优势。这份资本,是她如今攫取权力的利爪之一。她的手指顺着身体曲线慢慢下滑,最终停留在脖颈下方一道斜斜的、颜色已然很浅却仍清晰可见的疤痕上。</p><p class="ql-block"> 那道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原本光滑的肌肤之上。三刀。每一刀都曾把她拖入死亡边缘,也把她刻进了屈辱和复仇的深渊。</p><p class="ql-block"> 指尖轻轻按压着那疤痕凸起的边缘,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刺痛感传来。柳亚云的眼神骤然变得幽深起来,不再是之前在楼下车内那样冰冷无波,而是燃烧起一种近乎扭曲的、病态的火焰!恐惧?不!此刻只有一种强烈的、混杂着征服欲和残忍报复快感的兴奋,电流般蹿遍四肢百骸!</p><p class="ql-block"> 这疤,是那些被她踩在脚下的蝼蚁们的绝望标记!</p><p class="ql-block"> 也是她的战利品!是她曾被打倒、又亲手将敌人撕碎的证明!</p><p class="ql-block"> 更是赵成峰——那位在她身体上肆意挥洒过后,早已昏睡过去的、平日里衣冠楚楚、象征着更高层权力的副市长——留下的无形烙印!就在刚才,就在这镜子前,就在这片狼藉的奢华里,那个儒雅矜持的男人,是如何在她的身体上崩溃失控、失态忘形的!她想起了他汗湿的额头、压抑的喘息、以及最终释放时那瞬间失神的眼神——那份连他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快慰。</p><p class="ql-block"> 一种巨大的、掌控一切的狂喜和报复性的快感猛地攫住了柳亚云的心脏!她不再是她!不是那个曾经在破旧办公室里为几千块钱瑟瑟发抖的寒门小职员!她是“土地奶奶”!是老城区这片土地上,能用钱开道、能用权锁喉、能用这具身体让更强大的猎物都失陷在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的女王!</p><p class="ql-block"> 目光在镜中骤然转向一旁宽大奢靡的双人床。赵成峰沉睡着,深色丝绸被单滑落至腰间,露出线条流畅有力的肩背线条和沉睡中依旧眉头微蹙的脸庞。那份平时拒人千里的权威感和儒雅气质,此刻在沉睡和方才的失序状态下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被她彻底占有并征服后的脆弱。</p><p class="ql-block"> 镜中女人的嘴角猛地向上扯开,露出一抹艳丽到极致、却又无比惊悚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点温情,只有赤裸裸的占有、掌控和一种睥睨脚下世界的疯狂傲慢!她征服了他!用钱砸开了他的门,用身体融化了他的抵抗,用精心算计的每一步,把他从云端拉到了与自己沉沦的同一个泥潭深处!</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兰江如墨玉铺展。璀璨的游轮宛如流动的宫殿,在江心缓缓移动,明灭闪烁的灯火将它映照得如同浮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珠宝盒。然而,镜中柳亚云那燃烧着欲望之火的眼底,却再也映不进半点这凡尘俗世的光华。那些灯光对她而言,不过是黑暗深渊底部几点微不足道的磷火。她所凝望的,早已不是窗外奔流的江水或灯火,而是自己心中那无穷无尽、吞噬一切的万丈深渊!权力的巅峰?不,那不过是通往更辽阔黑暗深渊的台阶起点。</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掌控一切、心潮澎湃到几乎战栗的顶点,一阵奇异的气味如同细小的毒针,刺破了浴室里浓郁的香氛和欲望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钻进柳亚云的鼻腔。</p><p class="ql-block"> 那是……樟木香。极其细微,却清冽、独特、带着一丝辛意的木质香气。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瞬间拉回了某些遥远、阴暗却根植在灵魂深处的记忆!刘有福老头绝望哀求的汗酸味?第一次在张守仁冰冷目光和樟木香气下瑟瑟发抖的恐惧感?那晚旧抽屉里混着钞票酸腐气的樟木块?……无数带着强烈屈辱和挣扎的画面碎片般闪现!</p><p class="ql-block"> 这股樟木香气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是从哪里飘来的?是酒店通风换气系统?是赵成峰衣橱里沾染的?</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瞬间褪去了血色!镜中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眸猛地缩紧!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板瞬间缠上脊椎!这不是清香!这分明是催命的警铃!是索魂的钩链!</p><p class="ql-block"> 她惊恐地环顾这间被金钱堆砌、被她认为坚不可摧的“云顶”牢笼。奢华的水晶灯、价值连城的艺术摆设、脚下温暖如春的地热……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清冽樟香面前,轰然倒塌!露出其下冰冷、腐烂、深不见底的权力沼泽的真实面目! </p><p class="ql-block"> 她的指尖死死抠住了冰凉的镜面,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留下模糊的汗渍印痕。刚刚膨胀到顶点的权力幻想和征服快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p><p class="ql-block"> 然而,恐慌仅仅持续了短短几秒钟。</p><p class="ql-block"> 那丝脆弱被一种更顽固、更黑暗的执念猛地掐断!一股更加汹涌、更加疯狂的嗜血欲望狂飙般冲垮了那点可笑的寒意!如同凶兽被打断进食后的暴怒!</p><p class="ql-block"> 怕?不!</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眼中那抹因恐慌而缩紧的光芒骤然炸裂开来,重新燃烧起熊熊烈火!那烈火更加幽深,更加粘稠,仿佛在疯狂中掺入了最冷的冰!</p><p class="ql-block"> 樟木香……张守仁……她脑中轰然炸响!不是敬畏!是彻头彻尾的挑衅!是提醒!提醒她曾经匍匐在权力脚下的卑微!</p><p class="ql-block"> 好!很好!这提醒来得正当时!张守仁算什么东西?他现在又在哪里?!他那种假清高、最后只会被时代淘汰!</p><p class="ql-block"> 这樟木香——早已不再是勒住她喉咙的枷锁!不是!它是为她敲响的战鼓!是提醒她更加无所顾忌地去掠夺、去征服的铁律!</p><p class="ql-block"> 这权力顶峰的风光还没看够!兰江边的土地还没挖尽!这万丈深渊,她就要睁着眼跳下去!不仅要跳,更要拉上所有人陪葬!</p><p class="ql-block">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被更加疯狂的野心和确认自身力量的狂喜所填充!镜中那个赤裸的女人,脸上所有的惊惧早已消失,重新凝聚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残忍和病态满足的冰冷决心。眼神灼灼,如同深渊中爬出的厉鬼,再无半点人类的情感。</p><p class="ql-block"> 她缓缓转身,不再看镜子,不再理会那萦绕的樟木香。赤着脚,踩在微凉昂贵的木质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承载过激烈欲望的宽大睡床。</p><p class="ql-block"> 床上,赵成峰依旧沉睡,对床边投下的冰冷阴影毫无察觉。</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停在他的床边。阴影笼罩着他安静沉睡的侧颜。</p><p class="ql-block"> 下一秒,她掀开了那温暖的被单。</p><p class="ql-block"> 不是温存。是如同扑向新鲜血肉的秃鹫!</p><p class="ql-block">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一夜春宵的满足。而是彻底将这份更高阶层的权力烙印——眼前这个象征着她征服成果的、衣冠楚楚的赵副市长——拖进她亲手挖掘的地狱里,与自己一起沉沦,永世不得翻身!</p><p class="ql-block"> 那残留的樟木香?让它见鬼去吧!它现在于柳亚云嗅来,不再是警示的钟声,而是她这艘注定沉没的“海盗船”上,最后也是最坚韧的一道安全绳索!</p><p class="ql-block"> 地狱早已开启,她从未打算回头。</p><p class="ql-block"> 窗外,江水无声,游轮的灯火渐渐远去,将无边的黑暗留给了这座奢华的囚笼。 </p> <p class="ql-block"> 第六章:血色断链</p><p class="ql-block"> 窗外积蓄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不是光明,而是天河倾覆!暴雨如注,不是雨点,而是无数冰凉沉重的铅弹,狂暴地砸向大地!狂风助纣为虐,卷起地上的积水与碎屑,狠狠抽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密集得令人心悸的噼啪闷响。夜色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搅动得浑浊不堪,街道瞬间被奔腾浑浊的黄流淹没、切割,只有闪电偶然撕裂天幕时,才能短暂照亮那如同末日般的狰狞街道和顺城区国土分局那栋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老楼。</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办公室的窗子早已紧闭,厚实的遮光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将外界的狂暴风雨隔绝了大半。办公室里亮着灯,但空气依然沉重压抑。巨大的保险柜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铁山,矗立在角落。柳亚云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背对着保险柜站着。她刚结束一个冗长而火药味十足的电话——某个开发商抱怨征地补偿款批复太慢。</p><p class="ql-block"> 她烦躁地揉着眉心,胸口的无名火噌噌往上冒。那些蠢货!以为她手里的权力是摇钱树吗?程序!哪个环节不要走?!她转身,准备打开保险柜检查前两天收进来、还未来得及走自己地下渠道的几笔“咨询费”。就在她背对办公室门、手指即将触碰到保险柜电子密码锁盘的瞬间——</p><p class="ql-block"> “砰!!!”</p><p class="ql-block">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并非来自窗外的雷暴!而是办公室那扇厚实的实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原始的、带着滔天恨意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了!门框上固定的金属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与崩裂声!</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的门,是向内开的。柳亚云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她甚至没来得及完全转身,只是凭着本能和最后一点位置感偏过头——</p><p class="ql-block"> 闯入者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不,更像是从地狱裂口中爬出的复仇恶鬼!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廉价肮脏的工装布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一身长期重体力劳作熬出来的、却因绝望和愤怒而爆发出骇人力量的肌肉轮廓。头发黏在脸上,雨水混着污泥和一种可怕的癫狂从额头、眼角不住地往下淌。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眼睛!布满血丝,浑浊的眼白里没有任何属于正常人类的理智光彩,只剩下毁天灭地的怨毒!被逼到绝路的疯狂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世界都焚成灰烬!</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心脏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跳动!</p><p class="ql-block"> 那张脸!她认识!不,应该说,那份档案上的名字——李根宝!是……是那个被她强行侵占了三亩水田补偿款的倔强农民!那个拖家带口、像钉子一样杵在规划红线边缘死活不肯搬走的老农!金万方前两天才告诉她,这“刁民”上省里告状都被压下来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可能……</p><p class="ql-block"> 所有念头被彻底打断!时间如同被凝固在了这惨白惨白的炽光灯下!</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她瞳孔里瞬间放大、几乎占据全部视野的,是对方手中那把高高扬起、闪着湿漉漉、白森森寒光的剔骨尖刀!</p><p class="ql-block"> 那不是刀!那是……死亡本身,在闪电下投出的冰冷投影!</p><p class="ql-block"> “狗官!还我地!还我活路——!”</p><p class="ql-block"> 一个嘶哑、凄厉、裹挟着无边血泪和毁灭意志的咆哮,如同平地炸雷,盖过了窗外所有的风雨声!那是李根宝灵魂彻底撕裂前最后的、绝望的控诉!</p><p class="ql-block"> 寒光猛地划破凝固的空气!</p><p class="ql-block"> 噗嗤!</p><p class="ql-block"> 第一刀!精准而凶狠!带着农夫分割牲畜筋肉般的纯熟技巧!</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只感觉到自己身体左侧胸腔下方传来一股撕裂般的、极其猛烈的撞击感!紧接着才是迟来的、难以想象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那个破口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米白色衬衣!</p><p class="ql-block">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身体被这巨大的冲力撞得向旁边踉跄!但剧痛和恐惧反而激发了最后的求生本能!她竟然没有立刻倒下,想喊“救命”,喉咙却像被血块堵住!</p><p class="ql-block"> 李根宝的脸庞扭曲如地狱修罗,那疯狂燃烧的双眼中只锁定这个“吸干他血汗”的女人!刀拔出,带出一蓬血雾!没有任何停顿!</p><p class="ql-block"> 噗嗤!</p><p class="ql-block"> 第二刀!紧跟着第一刀的轨迹,几乎是连续的动作!再次狠狠地攮入了她柔软的腹部!更深!更狠!搅动的感觉让她全身的神经瞬间崩溃!世界在眼前旋转!她感觉内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粗暴地捏住、搅动!眼前瞬间发黑!</p><p class="ql-block"> 她如同被丢弃的破麻袋,彻底失去了抵抗之力,靠着宽大的办公桌软软地向地上滑倒!文件、笔筒被带翻跌落一地!</p><p class="ql-block"> 噗嗤!!</p><p class="ql-block"> 第三刀!自上而下!带着一股狂暴的、要将眼前一切彻底撕碎的毁灭力量!狠狠扎进她右胸!刀尖甚至穿透了她的身体,发出沉闷的钝响,钉在了她身下坚硬的红木桌面上!</p><p class="ql-block"> 三刀!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p><p class="ql-block"> 三声沉闷恐怖的利器入肉声!</p><p class="ql-block"> 三蓬在炽白灯光下显得妖异无比的血花接连喷溅!</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办公桌桌面上,暗红色的鲜血如同泼洒的浓烈颜料,迅速蔓延开来,顺着光滑的桌面边缘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砸在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黏腻声响。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歪倒在地。一半身子靠着桌腿,一半陷在蔓延的血泊中。左胸下、小腹和右胸上,三把锋利细长的剔骨尖刀如同狰狞的毒牙,深深嵌入她的身体!鲜血正从刀柄周围疯狂地汩汩涌出,迅速染透了她的衣衫,在她身下聚积起一片还在不断扩大的猩红血洼。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抽吸声,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更多的血沫从唇角涌出。眼睛瞪得巨大,瞳孔如同被敲碎的玻璃,涣散地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充满了极度的惊愕、难以置信、以及……死亡降临前的恐怖阴影!</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的门被撞开的巨大动静和柳亚云那声短促的惨叫,终于惊动了楼内的其他人。脚步声、惊呼声、踢翻椅子的杂乱声响由远及近,骤然在门口响起。几道惊骇欲绝的目光出现在被撞开的门后。</p><p class="ql-block"> 李根宝似乎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看着眼前血泊中抽搐的女人,看着自己手中沾满粘稠温热的刀柄,眼中那毁天灭地的疯狂火焰如同被泼了冰水。</p><p class="ql-block"> “噗”地一下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突然袭来的巨大、冰冷的恐惧!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刀柄!如同看着地狱的入口般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柳亚云,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野兽般的呜咽。</p><p class="ql-block"> “天啊!”</p><p class="ql-block"> “柳局!”</p><p class="ql-block"> “杀人啦——!”</p><p class="ql-block"> 门口爆发出刺破耳膜的惊恐尖叫!李根宝如梦初醒,最后一个动作是猛地抓起柳亚云办公桌上那个金光闪闪、镶着硕大水晶的精致笔筒(价值不菲的奢侈品),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抓取,然后发出非人的嚎叫,转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一头撞开门口拥堵的惊呼人群,跌跌撞撞地冲进外面如同末日般的倾盆大雨中!</p><p class="ql-block"> 暴雨冲刷着楼外的血迹和尖叫,也瞬间将李根宝逃跑的痕迹抹去。</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内,只剩下猩红蔓延。</p><p class="ql-block"> 冰冷。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冰冷。比窗外的暴雨还要冷上千万倍。身体仿佛沉在万年冰河之底,连思想都被冻僵了。</p><p class="ql-block"> 然后是光。惨白。炫目。巨大得如同神灵之眼,悬在头顶,不带任何情感温度地照射下来。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消毒水味、冰冷的金属器械气味,还有一种……铁锈般挥之不去的血腥气。</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感觉自己像一块破碎的、被随意丢弃在砧板上的肉,身体似乎完全脱离了控制。只有意识还在无边的冰冷和剧痛中漂浮。剧烈的钝痛感从胸腔、腹腔深处一阵阵碾压过来,每一次尝试呼吸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子在里面搅动!麻药的效力似乎正在衰退。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人在遥远的地方争吵、尖叫、呼喊她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血压!”</p><p class="ql-block"> “再快一包血浆!O型!”</p><p class="ql-block"> “腹主动脉压住!止血钳!”</p><p class="ql-block"> “缝合!快点!”</p><p class="ql-block"> 一些冰冷的字眼撞击着模糊的意识边缘,带来强烈的求生本能。活!我要活下来!</p> <p class="ql-block"> 她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她的王国刚刚建成!她的财富!她的权柄!她还没真正开始享受那深不见底的欲壑!那个农民!那个该死的、卑贱的农民!他凭什么?!他凭什么用那把肮脏的刀夺走她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无边的怨毒和强烈的求生欲如同冰火两重天在她残存的意识里疯狂撕扯!</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一幅奇异而清晰的画面如同梦境,骤然撕裂了眼前无边的惨白光芒和冰冷的无影灯,无比清晰地呈现在她几乎碎裂的思维屏幕上——</p><p class="ql-block"> 一条窄窄的田埂小路。在如水银般清冽的月光下,蜿蜒在雨后湿润、反射着柔和光晕的南国田野里。脚下是黝黑、油亮、被春耕过后的雨水泡得无比松软温凉的泥巴地。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发出轻微而令人心安的“噗叽”声,湿软的泥浆温和地包裹住瘦小的脚丫。月光把路面和路边的稻田都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水银,小水洼如同打碎在地上的镜子,一片又一片,倒映着高远的、清朗的苍穹和纤白的云影……远处村落隐隐传来几声犬吠,除此之外,只有风掠过禾叶的沙沙声……</p><p class="ql-block"> 如此安详!如此洁净!如此……遥远!遥远得像上辈子!</p><p class="ql-block"> 那是少年归家的路!一条未被任何污秽沾染的通途!</p><p class="ql-block"> 这纯净的画面与眼前冰冷血腥的创伤室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巨大撕裂感!一股强烈到令她灵魂颤栗的委屈和一种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猛地冲击着她仅存的意识!为什么?!为什么会被拖进这片充斥着血腥和权力的泥沼里?!那月光下的洁净小路……</p><p class="ql-block"> 然而,这脆弱的情感仅仅浮现了半秒钟!</p><p class="ql-block"> 一股更加蛮横、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力量如同黑色的海啸,瞬间扑灭了那点微弱的光明和委屈!</p><p class="ql-block"> 不!</p><p class="ql-block"> 她不要回去!</p><p class="ql-block"> 那种卑贱的贫穷!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她只要现在!现在她所拥有的一切!她的钱!她的权!她的王国!哪怕是用血浸泡出来的,那也是她的!谁也不能夺走!</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猛地想睁开眼,想发出声音!但身体仿佛被无数巨石压住,一动不能动!喉咙里只能发出更加急促、如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带出更多的血沫。</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那致命的冰冷感再次包裹了她意识深处。巨大的黑暗似乎正张开口,要将她彻底吞噬。恐惧!前所未有的、比面对刀锋时更甚的恐惧攥住了她的灵魂!那是她财富和权力崩塌的终极恐惧!</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一组冰冷的、精确的、如同符咒般的字符,在她强行挣扎抗拒着黑暗的意识中,异常清晰、稳定地一行行浮现出来!那不是记忆的回想,而是镌刻在灵魂深处、比生命体征更重要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Cayman Bank(开曼):</p><p class="ql-block"> Acc 8739-4521-T:USD 1,876,500.32**</p><p class="ql-block"> Acc 2902-7776-X:USD 852,000.00</p><p class="ql-block"> **Swiss Confido AG(瑞士康菲多):</p><p class="ql-block"> Acc FZ-889032:CHF 750,000.00**</p><p class="ql-block"> **HK HSBC(香港汇丰):</p><p class="ql-block"> Acc 608-12345678:HKD 3,480,000.00**</p><p class="ql-block"> **Bao X Security Box No.76 (保兴保险箱76号):</p><p class="ql-block"> Bar Au.9999 10oz x 12 (120盎司金条12根)</p><p class="ql-block"> **老城工商银行 ‘柳建国’户:活期 RMB 18,430,568.90</p><p class="ql-block"> 定期(六个月) RMB 5,000,000.00**</p><p class="ql-block"> 这些冰冷精确的账户号码、货币单位、金额数字,甚至包括金条的成色重量,此刻却如同世界上最强效的吗啡,又如同坚固温暖的堡垒,猛地撑住了她即将坠入无底黑暗的意识!</p><p class="ql-block"> 钱!</p><p class="ql-block"> 她的钱!</p><p class="ql-block"> 这些冰冷的数字和符号!这些被她藏在天涯海角的巨额财富!此刻成了她对抗死亡、对抗虚无最后的、最坚硬的精神支柱!它们还在!它们安然无恙!没有随着那三刀而消散!</p><p class="ql-block"> 那月光小路的诱惑瞬间被金钱堡垒彻底击碎!一股扭曲的力量从心底喷发!撑住!只要我还活着!只要这些还在!我就不算输!只要我能撑过去……只要我能离开这里……那些被她侵吞的,被她强占的,她只会千百倍地拿回来报复!那农民的血……算什么?不过是通向更高王座的台阶!</p><p class="ql-block"> 一股更加顽固、混合着对财富执着贪婪的求生意志强行压下了身体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冰冷,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她开始在心里疯狂默念那些数字,一遍又一遍,如同念诵着活命的咒语:8739-4521-T……120盎司金条……876,500.32美元……3,480,000港元……</p><p class="ql-block"> 冰冷的仪器在鸣叫,血浆袋子在快速滴落,缝合线在被针拉扯。柳亚云躺在手术台上,散大的瞳孔在无影灯下艰难地聚焦,眼神深处最后残留的惊惧和痛苦,正被一种无比贪婪、无比灼热的疯狂慢慢点燃!那三把刀,在她体内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孔洞,但她知道,那真正支撑她灵魂不彻底塌陷的,是藏在那无数个遥远账户后面、冰冷而巨大的数字堡垒!只要堡垒在,她就还能东山再起,将这座沾血的土地王国挖掘得更加深入!</p><p class="ql-block">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无影灯的光线逐渐被昏暗的病房灯光取代。</p> <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虚弱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麻药效力过去,真实的痛楚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她虚弱的意志。高烧让她的嘴唇干裂,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护士偶尔进来查看仪器,动作轻柔,却让她感到莫名的烦躁和恐惧。</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病房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敲门。</p><p class="ql-block"> 一个穿着得体深色夹克、身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包装精致、与病房冷硬气息格格不入的昂贵果篮。</p><p class="ql-block"> 是赵成峰。副市长。</p><p class="ql-block"> 他脸色有些凝重,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怀和……更深的疏离。他没有立刻走进来,就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投向病床上那个面色惨白、气息奄奄、几乎不成人形的女人。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味也掩盖不了她那狼狈虚弱的气息。他看到了她脖颈间隐约露出的绷带边缘,看到了插在手臂里的针头,看到了监护仪器上跳动的冰冷数字。没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审视?确认?</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转动眼球。当看清楚门口站着的是赵成峰时,高烧而干涩的眼底深处,倏地燃起一小簇混合着希冀、怨怼和复杂试探的火苗。她想张口说话,想质问,想寻求庇护,喉咙却只能发出低哑的、气流摩擦的“嘶嘶”声。那晚云顶套房里的抵死缠绵,那五十万的旅行袋,那份交易,难道就这样……</p><p class="ql-block"> 赵成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了几秒。他的眼神很沉静,像是在看一件物品,一件……惹上了大麻烦的、需要评估价值与风险的东西。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官场上惯有的圆润腔调,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同志,”他用了最正式的全名和称呼,毫无亲昵感,“我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望你。伤势很重,凶徒丧心病狂啊!要安心养伤,配合治疗,组织上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病房,最终落在了墙角放医疗废品的小推车上一个孤零零的棕色空药瓶上,似乎确认了没有外人,才继续说道:“关于工作上的事,你暂时不要多想。老城分局那边,为免混乱,市里已经安排赵副局长(另一个姓赵,柳亚云的副手,背景深厚)临时主持大局了。你只管放心养伤。” 他强调着“临时主持大局”和“放心养伤”。</p><p class="ql-block"> 安心养伤?临时主持大局?</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赵成峰这看似关怀的话语里渗透出来,迅速冻结了她方才因他出现而升起的那点微弱温度!安排他人主持大局?老城区是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独立王国!是她财富的根基!是她最后翻身的所有希望!赵成峰……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趁机接管,还是想切割?!</p><p class="ql-block"> “咳咳……!”她想挣扎着坐起来质问,剧烈的动作却牵扯到胸腹部的伤口,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一黑,剧烈地呛咳起来,气管仿佛都在撕裂!殷红的血沫顺着嘴角溢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赵成峰脸上依旧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凝重,甚至向前微微倾了倾身体,似乎带着关切:“别激动!别激动!”语气却没有任何实质动作。</p><p class="ql-block"> 待柳亚云的剧烈呛咳稍稍平息,虚弱地瘫在病床上大口喘息时,赵成峰才再次开口,语气放得更缓,更低沉,但内容却如同淬毒的寒冰:</p><p class="ql-block"> “另外……那个凶徒李根宝,”他刻意提到了这个名字,目光像刀子一样审视着柳亚云惨白的脸,“省公安厅挂牌督办,昨天已经……在邻省边境小旅馆被抓了。案子……闹得很大啊。牵扯出的东西……怕是不少。”</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p><p class="ql-block"> 李根宝被抓了?!牵扯出不少东西?!</p><p class="ql-block"> 他知道了什么?他在暗示什么?!</p><p class="ql-block"> 一股远比刀伤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是金万方?还是被撬开嘴的开发商?!或者……是李根宝这条疯狗临死前胡乱攀咬?!</p><p class="ql-block"> 赵成峰看着她的反应,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他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常规的告知,但那眼神深处锐利如鹰隼般的审视光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和切割意味。他身体微微直起,似乎准备结束这短暂的探视,最后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p><p class="ql-block">“好好休息吧。现在外界……舆论比较复杂,很多事情啊,得等风头过了……你自己……也要保重。” 说完,他不再看柳亚云那充满惊惧和质问交织的眼神,提着那个象征性的果篮,放在离病床足有三米远的、贴着冰冷瓷砖的窗台上。仿佛放下什么脏东西。</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转身,拉开虚掩的门,迈步走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脚步声消失在空荡的走廊尽头。</p><p class="ql-block"> 那包装精美的果篮,孤零零地立在不锈钢窗台上,鲜艳的水果在病房惨淡的光线下显得刺目而讽刺。</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颤抖,心却已经沉到了深渊冰窟的尽头。赵成峰的态度——那不是探望,那是赤裸裸的切割!是提前画下的隔离线!</p><p class="ql-block"> 混乱的念头、伤口的剧痛、赵成峰冰冷的切割,像无数只手撕扯着她的神经。</p><p class="ql-block"> 但下一秒,更混乱的现实如同泥石流般冲进了这间绝望的病房!</p><p class="ql-block"> “柳局长!你不能不管我们哪!”</p><p class="ql-block"> “黑心官僚还我们血汗钱!”</p><p class="ql-block"> “补偿款到底什么时候发?!”</p><p class="ql-block"> “让柳亚云出来说话!!”</p><p class="ql-block"> 尖锐的叫喊、哭嚎、愤怒的咒骂,如同密集的冰雹,猛然砸碎了病房的隔音玻璃!清晰地、狂乱地传了进来!紧接着是更嘈杂的、推搡的声音,医护人员急促的呼喝,保安的阻拦喝骂!楼下,竟然围满了一群群被煽动或者因利益受损聚集而来的动迁户农民!他们高举着简陋的、写着血泪控诉或要求“还钱”字样的牌子,群情汹涌!如同愤怒的潮水拍打着医院这栋岌岌可危的大楼!</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猛地瞪大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窗外那幅画面骤然印入她惊骇无比的眼底——一张张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粗糙、此刻却被愤怒和绝望扭曲的脸!高举的牌子!推搡冲撞的混乱人潮!比李根宝的刀更具视觉冲击力!</p><p class="ql-block"> 她构筑的那堵用金钱和权力堆砌、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墙,正在她眼前、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被愤怒的蝼蚁们冲击得摇摇欲坠!</p><p class="ql-block"> “抓住我……抓住……”她心中最后残存的那点对组织庇护的幻想彻底破灭,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滔天的愤怒!不行!不能让这些贱民毁了她!必须立刻控制局面!必须把钱袋子捂紧!必须……</p><p class="ql-block"> 一个极其疯狂、带着孤注一掷的毒计在剧痛与混乱中瞬间成型!</p><p class="ql-block"> 她没有理会那个孤立的果篮,也没有理会窗外的喧哗。她强忍着身体碎裂般的剧痛,伸出唯一没有插针、还能勉强活动的那只缠着纱布的手,颤抖着、却无比坚决地摸索向床头柜上的呼叫铃。按了又按!急促而尖锐的铃声在护士站响起!</p><p class="ql-block"> 几乎是同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但这次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两个穿着板正夹克、神色严肃,胸卡上别着党徽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接到了医院紧急通知赶来的调查组成员!原本只是在另一间休息室临时待命,被楼下骚动惊动,又听到了柳亚云病房的紧急呼叫!</p><p class="ql-block"> 为首的那位表情凝重,带着公事公办的锐利:“柳亚云同志,关于李根宝行凶一案,以及近日反映老城分局土地补偿资金运作的若干问题,市纪委决定对你启动……”</p><p class="ql-block"> “啊——!!!”</p><p class="ql-block"> 一声陡然拔高的、凄厉得如同厉鬼尖叫般的嘶嚎猛地打断了调查组的话!</p><p class="ql-block"> 不是恐惧的尖叫!更像是……一种蓄积了全部疯狂力量的控诉和威慑!</p><p class="ql-block"> 只见病床上的柳亚云,就在那两名调查组成员惊愕的目光中,用那只没插针的手,猛地、狠狠地抓住了自己身上那件宽松条纹病号服的领口!然后,她用尽全力,向上、向外,以最粗暴、最撕扯的动作,狠狠一撕!</p><p class="ql-block"> “哧啦——!”</p><p class="ql-block"> 单薄的病号服从领口被暴力撕裂开!露出了下面包裹胸腹、被血污浸透的厚厚绷带!但更重要的是,那绷带包裹的左胸下方,一道狰狞可怖的伤口透过绷带的缝隙和边缘,清晰地暴露出来——正是第一刀留下的致命伤疤!缝合的黑色线头如同蜈蚣的脚,扎在惨白失血的皮肉上!新鲜的血珠正从剧烈动作导致崩裂的伤口边缘沁出,在绷带和皮肉上染开刺目的鲜红!而她的动作也牵扯到了腹部的刀伤,让她因剧痛而猛烈抽搐!嘴角再次溢出带着泡沫的血丝!</p><p class="ql-block"> 她的动作太突然!太疯狂!太具有冲击力和自残倾向!整个病房仿佛被定格!</p><p class="ql-block"> 窗外风雨和楼下抗议的喧哗似乎都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空气死寂!只剩下柳亚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和她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的抽搐!以及那刺目腥红的绷带和狰狞刀口!</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眼睛死死盯住被这一幕惊得愣在当地的两名纪检干部,那眼神疯狂、怨毒、充满挑衅!她不再嘶嚎,改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气力,发出嘶哑、断续、却字字如同淬毒冰凌般砸向对方的话语:</p><p class="ql-block"> “李根宝……案子……还不够清楚?!那三刀……差点要了我的命……咳咳……还不够?!现在……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不够……回答你们的问题?!” 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你们……纪委……就这么迫不及待……要逼死我吗?!!还要什么交代?要我拿这条命……现在再……还给你们不成?!”</p><p class="ql-block"> 她的声音不大,但那份裹挟着巨大伤痛和濒临崩溃边缘的疯狂绝望感,配合她胸口狰狞外露的伤口和血污,形成了一副极具冲击力和控诉意味的画面!如同沉默的爆炸!</p><p class="ql-block"> 两名调查组成员脸色极其难看,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柳亚云凄惨的外露伤口和她疯狂的眼神之间扫视。这种当众撕开伤口以死相胁的极端撒泼方式,远超他们的办案经验和预料!那裸露的伤口像一道无形的隔离栏,让他们任何下一步的询问都显得极不近人情!甚至……不合时宜!</p><p class="ql-block"> 病房里的空气像灌满了铅。</p><p class="ql-block"> 病床上的柳亚云,胸口剧烈起伏着,撕裂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看着调查组那僵硬的脸色和眼中的惊疑与退却,她心底那狂怒的烈焰却烧得更旺!成了!这苦肉计成了!</p><p class="ql-block"> 伤口在崩裂流血?疼痛在灼烧神经?</p><p class="ql-block"> 那就让它流!</p><p class="ql-block"> 那就让它痛!</p><p class="ql-block"> 这刀疤和这痛!就是她现在最硬的保护壳!是能逼退一切窥探目光的狼牙棒!</p><p class="ql-block"> 只要她能挺住!只要能暂时隔绝这致命调查!她就能……</p><p class="ql-block"> 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求生、贪欲混杂在一起。就在这时唯一的念头疯狂滋生——加拿大!假结婚!必须立刻安排!钱!立刻转移!</p><p class="ql-block"> 她必须尽快出院!用这身伤痕当作武器震慑一时!换取最后逃离、带着所有财富逃离的时间窗口!没有第二条路!刀疤可以撕裂她的身体,但绝不能撕裂她辛苦掘开的财富深渊!这是她唯一的生路!</p> <p class="ql-block"> 第七章:铁幕合围</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冬雨淅淅沥沥,不是倾盆,是细密冰冷的针脚,一丝丝地织着灰蒙蒙的天,缠缠绵绵,甩不脱,剪不断。水汽沿着老式双层玻璃窗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渗进来,在冰冷的窗台上聚成一滩晦暗潮湿的痕迹。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甚至有些燥热,但那湿冷的阴寒似乎是从墙壁和地板深处渗透出来,顽固地盘踞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气味——新鲜拆开的高级香薰蜡烛燃烧后留下的雪松与琥珀的暖香(试图驱散霉味),混杂着淡淡的油墨味(来自桌面上几份紧急处理文件),以及一丝极力掩盖却依然隐约萦绕的消毒水气息(伤口愈合的后遗症),再被窗外无孔不入的水汽一泡,搅合成一种令人烦闷不安的沉滞感。</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坐在巨大的花梨木办公桌后。宽大的椅子几乎将她包裹住,愈发显得她瘦削单薄。一身剪裁考究的深咖色羊绒套装紧裹着身体,昂贵的布料贴合着曲线,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病态疲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失血后的黯淡没有完全褪去。粉底打得比往日更厚,仔细描画过的眉眼间仍刻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焦虑。脖颈间系着一条爱马仕的渐变灰丝巾,巧妙地遮盖住了那道深嵌肌肤、如同烙印般的刀疤。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次呼吸牵动时胸腔深处传来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那场致命的暗夜,以及……那柄悬在她头顶的利剑。</p><p class="ql-block"> 她微微前倾,左手肘支在冰凉的桌面上,撑着额头。右手则紧握着一支万宝龙镶钻墨水笔,笔尖悬在一份摊开的文件纸上方——却久久没有落下。那薄薄的两页纸,仿佛重逾千斤,吸走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决心。</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份《离婚协议书》。</p><p class="ql-block"> 文件上清晰印着甲方“柳亚云”、乙方“桂思本”的名字。财产分割条款异常简洁:甲方名下海内外所有不动产、股权、证券、存款、保险、现金、贵重物品(无论登记何人名下),尽归甲方所有;乙方自愿放弃所有权利主张,仅取回个人婚前财产及私人物品(价值可忽略不计)。赡养费栏写着象征性的一元人民币。女儿柳玥已成年,无需抚养权约定。</p><p class="ql-block"> 简洁得像一份冰冷的判决书。</p><p class="ql-block"> 甲方乙方。不再是丈夫与妻子。</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目光落在乙方签字栏空白的下划线处。桂思本的名字还没签上去。但那空白却像一道深渊,无声地凝望着她。</p><p class="ql-block"> 丈夫……桂思本。</p><p class="ql-block"> 这个称谓遥远得仿佛来自上辈子。她几乎想不起他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真正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个曾经被她评价为“聪明”、帮她在仕途早期站稳脚跟的男人。如今呢?懦弱!无能!瞻前顾后!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可怜虫!甚至在她遭受重创之后,除了最初几日的探望,流露出的更多是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避之不及!</p><p class="ql-block">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天在医院病房,赵成峰冰冷切割的话语和窗外愤怒的声浪……金万方鬼魅般消失前的耳语……还有大武被抓时,小武电话里那无法掩饰的惊惶……</p><p class="ql-block"> 是的,她必须切割。桂思本不仅是无能的累赘,更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泄露她某些秘密渠道或私人关系的定时炸弹。一个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是她通往自由的最后一道绳索上,必须砍断的一根藤蔓。</p><p class="ql-block"> 时间……她的时间窗口正在飞速关闭!转移资产的地下渠道被压得几乎窒息,好几笔款项被迫滞留。那该死的加拿大假结婚对象,那个只见过一纸照片和文件、名字都记不太清的所谓“丈夫”,竟然在临门一脚提出要加价!她恨得咬牙切齿,却在更深的恐惧面前选择妥协!那张决定生死的移民批复函,还在遥远冰冷的电脑流程里排队!每一天的等待都是煎熬!她必须拿到那份盖着枫叶国大印的通行证,然后带着她的财富堡垒,远走高飞!</p><p class="ql-block">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小心翼翼却透着一种紧绷感。</p><p class="ql-block"> 门被推开一条缝。桂思本站在门外。</p><p class="ql-block"> 他比几个月前看起来更显老态。鬓角花白得厉害,眼神里没有了昔日的平和从容,只剩下一片黯淡、惶惑,和一种极力掩饰的疲惫。他身上那件半旧的呢子大衣还挂着外面的雨珠,站在办公室奢华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格格不入,像个误入的局外人。</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立刻走进来。目光先是扫过柳亚云苍白却精心遮掩的脸,在她脖颈间的丝巾上停顿了一瞬(似乎知道那下面藏着什么),眼神复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随即又垂下眼睑,不敢再看。他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宽大、冰冷、如同祭坛的办公桌面上——落在摊开的离婚协议书上。</p><p class="ql-block">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窗玻璃上雨珠滑落时无声的泪痕。</p><p class="ql-block"> 桂思本慢慢地走进来。脚步声很轻,带着小心翼翼,像踩在铺满碎玻璃的地板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坐下,就那样沉默地站在柳亚云办公桌的对面。距离很近,却又像隔了整个银河。</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没有看他。她的目光钉在自己手中那支沉甸甸的笔尖上,阳光从她斜后方的窗户透进来,在笔杆上的钻石切面上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光芒,晃得她眼晕。心中那股因为等待、因为恐惧、因为被层层紧逼而积压的暴戾情绪,正如同不断压缩的气团,急需一个出口!</p><p class="ql-block"> “签了吧。”柳亚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漠命令,打破了死寂。她甚至没有抬头,仿佛只是催促下属完成一份早已内定结果的流程文件。这三个字像三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静默的空气里。“女儿已经安排好了。澳洲那边,学校和生活都没问题,不会亏待她。玥儿……” 提到女儿名字时,她的喉头极其轻微地哽了一下,如同被细刺扎过,声音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但瞬间又被她自己强行抹平,恢复坚硬,“……以后跟我。”</p><p class="ql-block"> 桂思本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女儿柳玥……那是他唯一珍视、却从未真正走进的女儿。柳亚云这番话,彻底断绝了他对血缘的最后一丝妄想和留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柳亚云。她的脸在冰冷的珠宝光线映衬下,显得那样陌生,那样遥远。昔日的聪明、热情、野心……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权力和恐惧异化的空壳。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笔尖上,专注得像个无情的雕刻师。</p><p class="ql-block"> 桂思本的目光最终落在那份协议上。视线在“自愿放弃一切财产权利”和象征性的一元赡养费文字上来回停留,嘴角无法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混合着苦涩、自嘲和彻底绝望的笑容。很淡,很快便湮灭在脸上的沟壑中。</p><p class="ql-block"> 他明白了。这哪里是协议?这是单方面的裁决。</p><p class="ql-block"> 他根本不需要犹豫。</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女人构筑的、即将倾覆的庞大王国废墟里,她不允许任何人再分走哪怕一片碎瓦!更不允许任何人留下可能绊住她逃亡脚步的绳索!</p><p class="ql-block"> 包括他,这个名存实亡的丈夫。</p><p class="ql-block"> 一股冰冷的、早已深埋的疲惫和释然,混杂着巨大的悲哀与讽刺,最终涌上心头。他没有再看柳亚云,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对这房间空气的污染。他伸出微微颤抖的、不再年轻的手,从桌上的笔筒里,缓缓抽出了一支柳亚云常用的、最便宜的签字笔。那只价值低廉的笔被他握在手里,似乎承载了所有的讽刺。</p><p class="ql-block"> 他俯下身,手臂撑在冰冷的桌面上。低头,看着那薄薄的两页纸。协议书的纸张在他的视线里微微颤抖。</p><p class="ql-block"> 笔尖终于落下。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和平静,在乙方签名栏的位置,写下“桂思本”三个字。笔迹歪斜、滞涩,全无往日的儒雅,仿佛耗尽了他全身残余的气力。最后一个“本”字的竖钩拖得长长的,墨迹洇开,像一个无力垂下的问号,又像一个疲惫的句点。</p><p class="ql-block"> 写完,桂思本像完成了某种酷刑。他迅速放下笔,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他没有抬头,没有看柳亚云任何一眼,甚至没有试图挺直佝偻下去的脊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窒息,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像个彻底丧失了存在意义的幽魂,脚步仓促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逃离了这间金玉其外的权力囚笼!</p><p class="ql-block"> 脚步在走廊里匆匆远去,带着解脱的急促,却消失在无声的雨幕里。</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门被甩上,发出沉闷的轻响。</p> <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身体直到门彻底关上,才缓缓松懈下来。她一直紧绷的下颌骨线条终于微微松开了。她没有立刻去碰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只是静静坐着,目光依旧茫然地看着桌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签字的笔尖刚刚驻留的地方,一滴不知何时落下的、冰冷的汗珠,在光滑的文件纸上悄然洇开,模糊了一小块纸面纤维。</p><p class="ql-block"> 桌面上,《离婚协议书》安静地躺在那儿。桂思本那三个字,如同三片残破枯叶,浮在那片象征着斩断过往的冰冷纸浆海洋上。</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伸出手,用两根戴着昂贵祖母绿戒指的手指,轻轻拈起这份沉甸甸的纸张边缘。纸页光滑,带着微凉,触感在指尖滑动。她看着桂思本的签名,忽然觉得这字迹、这薄薄的纸,冰冷、锋利得如同……一块刚刚磨好的刀片!无声无息地割断了她人生中最后一点残留的、属于“桂思本妻子”身份的陈旧脐带。</p><p class="ql-block"> 她随手将它丢进右手边一个早已开启的大号黑色碎纸机。</p><p class="ql-block"> “嗡——!”</p><p class="ql-block"> 机器低沉地鸣叫起来,锋利的金属刀片高速旋转着,将那份签着她和桂思本名字、象征着二十余年人生交集最终切割的文件,连同那不堪回首的过往记忆,毫不留情地吞噬进去!撕裂!粉碎!化为寸寸绝望的纸屑,簌簌滑落进下层透明的废物收集箱,如同碾碎的骨灰!</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纸屑滑落。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清理掉最后一点路障的如释重负。很好,又一个包袱甩掉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桌面上她的私人加密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经由复杂跳转后的加密信息出现在屏幕中央,发送者是那个神秘加拿大中间人,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英文:</p><p class="ql-block">IMMIGRANT VISA APPLICATION – LIU, YAYUN. APPROVED. FILE #CA-20317-HL. PASSPORT READY FOR COLLECTION (Toronto L2P Office, Jan 28th PM4)</p><p class="ql-block"> 加拿大移民签证——柳亚云。</p><p class="ql-block"> 已批准!</p><p class="ql-block"> 文件号…… </p><p class="ql-block"> 成功了!</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瞳孔骤然缩紧!如同黑暗中炸开两枚刺目的闪光弹!</p><p class="ql-block"> 成功了?!!!那张象征着生路、象征着彻底解脱、象征着财富堡垒得以延续的、盖着枫叶国徽章的通行证……终于!在望了!</p><p class="ql-block">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浑身上下的神经!巨大的亢奋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冰冷的恐惧感、这几个月泰山压顶般的窒息感,这一刻被炸得粉碎!胸腔里那颗饱受创伤的心脏擂鼓般疯狂跳动!脸颊涌上病态的潮红!连腹部的伤疤都在隐隐作痛,那痛楚在此刻却也变成一种奇特的、兴奋的刺激!</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香薰蜡烛燃烧后的暖香直冲肺腑!不够!完全不足以宣泄这爆炸般的情绪!这间办公室!这栋大楼!这座湿冷的城市!这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窥视!她要立刻!马上!离开这里!飞上云霄!去那个安全的彼岸!</p><p class="ql-block"> 动作快过思维!柳亚云的手不再颤抖,反而变得异常灵活、稳定!她一把拉开左手边那个巨大的铁皮文件柜抽屉!那柜子如同巨大的饕餮,之前曾轻易吞下过名表与金饰。而此刻,里面静静躺着的不是钱财,是早已准备妥当的“逃亡必需品”:一本崭新的新加坡护照(备用身份)、一个装着备用衣物化妆品的提包、一叠不同名字的国际信用卡和一大沓不同币种的零钞(用于规避海关)。</p><p class="ql-block"> 她急促地、却又极其有条不紊地将这些东西快速塞进桌旁那个低调耐用的新秀丽黑色登机箱里。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仿佛这流程已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每一秒都像在燃烧!时间从未如此珍贵!</p><p class="ql-block"> 接着,她手指飞快地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立刻锁屏变黑。她从随身手袋深处掏出另一个只有邮票大小的黑色加密U盘(里面是所有核心账户信息、密匙、部分核心资产凭证的电子备份),看都没看,塞进贴身衬衣内一个特别缝制的隐形口袋里。紧贴着心口跳动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做完这一切,柳亚云“唰”地拉上登机箱拉链!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在此刻如同天籁!她一把拎起箱子,又飞快地从抽屉里抓起那部加密手机,看也不看就塞进风衣口袋。</p><p class="ql-block"> 站起身时,她的目光无意掠过窗外那灰蒙蒙、被冬雨洗刷的城市。冰冷的雨水依旧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微的哒哒声。远处财富中心那巨大而冰冷的玻璃幕墙在雨中反射着暗淡的天光。</p><p class="ql-block"> 再见了。</p><p class="ql-block"> 这里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她的王国,她的战场,她的囚笼,她的坟墓……都将被彻底抛弃!</p><p class="ql-block"> 未来是加拿大的广阔天地和坚不可摧的财富堡垒!</p> <p class="ql-block"> 就在这心潮澎湃、所有神经都因逃脱在即而疯狂嘶鸣的顶点!</p><p class="ql-block"> “叮咚——” 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门铃声,如同冰锥,猛地刺穿了办公室内躁动狂热的空气!</p><p class="ql-block"> 不是敲门!是门铃声!</p><p class="ql-block"> 尖锐!突兀!带着一种极其精确的、预谋已久的、冰冷的宣告意味!</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全身血液都仿佛在刹那冻结!心跳几乎在那一秒骤停!握着手提箱拉杆的手指猛地痉挛收紧,指甲抠进皮箱的硬质蒙皮里!</p><p class="ql-block">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门铃?!这层楼里谁会用门铃?!她的门禁系统……</p><p class="ql-block"> 还没等她大脑做出任何反应,下一秒——</p><p class="ql-block"> 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原本闭合(但内锁并未反锁,因为她刚让桂思本进来)的门,被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外力,猛地从外面推开!无声,却势不可挡!</p><p class="ql-block"> 门口出现的不是秘书,不是工作人员!</p><p class="ql-block"> 是足足六个人!</p><p class="ql-block"> 他们穿着深色的便装,胸前别着无声却散发着沉重压迫感的徽章。身材高大,表情严肃如同铁铸,眼神锐利如鹰隼,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冰冷、整齐、带着一种无声无息却如同铜墙铁壁般的肃杀之气!瞬间将办公室里所有光线都挤压到边缘,留下大片的、令人窒息的阴影!</p><p class="ql-block"> 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寸头,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绝对的、冻结灵魂的冷漠。他手中举着一份摊开的文件,纸张上方鲜红的印章清晰刺眼!</p><p class="ql-block">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却如同一道冰冷坚固的铁壁,轰然落下,截断了房间里一切残存的侥幸:</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p><p class="ql-block"> 清晰的姓名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p><p class="ql-block"> “我们是江州省……办案人员!你因涉嫌严重职务犯罪,现经批准,正式对你采取留置措施!”</p><p class="ql-block"> 每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柳亚云最后的意识底线上!</p><p class="ql-block"> “请你配合!交出所有通讯工具!跟我们走!”</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骨头和力气!手中那个承载着所有逃生希望的登机箱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沉重地砸落在柔软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沉闷的声响如同她灵魂崩塌的信号!</p><p class="ql-block"> 她的眼睛死死瞪着门口那冰冷的目光和那份鲜红的文件!脑中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APPROVED?!领取护照?!</p><p class="ql-block"> 那短短几秒钟前还让她灵魂为之颤栗、狂喜到发疯的信息,此刻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如同一张巨大的、写满嘲讽的虚假支票!</p><p class="ql-block"> 一张废纸!</p><p class="ql-block"> 彻头彻尾的……废纸!!</p><p class="ql-block"> 巨大的眩晕感和眼前发黑的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浓郁的腥甜!那胸腔深处隐痛的旧伤、腹部的伤疤,在这一刻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所有的挣扎、筹谋、最后一点疯狂的希望,都在铁壁般的“留置措施”面前,被彻底碾得粉碎!</p><p class="ql-block"> 她甚至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看着那些冰冷身影向她走来,视线开始剧烈摇晃、模糊……天旋地转!</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冬雨,依旧在玻璃上无声地流淌,留下蜿蜒的水痕。冰冷的寒意,终于彻底笼罩了整个空间,不再有丝毫缝隙。那双曾经燃烧着贪婪和野心的眼眸里,只剩下被彻底摧毁后的、一片死寂的虚无。那个即将飞往多伦多捡起自由护照的瞬间,永远地定格、凝固,然后在她破碎的世界里,轰然坍塌为一地冰冷的齑粉。</p> <p class="ql-block"> 第八章:荒冢寒霜</p><p class="ql-block"> 时间在监狱高墙内凝成一块灰色的琥珀。放风场的水泥地吸走了最后一点温度,柳亚云佝偻着背,像一截枯木钉在中央。腕骨上深紫色的镣铐勒痕早已麻木,唯有胸腔深处被利刃贯穿过的旧伤,在潮湿的寒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愈合的诅咒。她曾抬头,绝望地望向高墙顶端铁丝网外——一截虬曲的老榆树枝正顽强地探入这死寂之地,几点鹅黄色的嫩芽在料峭春风中微微颤动。那抹刺目的生机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眼底,瞬间点燃了滔天的不甘与妒恨!凭什么?!凭什么它们能拥抱春天,而自己却要在这冰冷的石棺里等待被抹去?!巨大的眩晕和喉头的腥甜几乎将她击倒,直到冰冷的电子音命令她返回监室,才将她从崩溃边缘拽回。</p><p class="ql-block"> 黑夜是凝固的墨汁。躺在硬板铺上,睁眼闭眼皆是吞噬一切的虚无。旧伤在沉寂中苏醒,连绵的钝痛啃噬着神经。意识却像触礁的破船,在惊涛骇浪中残喘,无法沉入安眠。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临界点,那条路毫无征兆地浮现了——如此清晰,如此鲜活!</p><p class="ql-block">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南方丘陵的田埂小路照得纤毫毕现。雨后松软的泥巴地黝黑油亮,每一步踩下都发出“噗叽”的轻响,温凉的泥浆温柔地包裹住赤裸的脚踝,带来一种近乎神圣的洁净与回归感。新插的秧苗在夜风中沙沙低语,草叶上的露珠折射着月华,远处村落传来几声悠远的犬吠。这是她魂牵梦绕却再也无法踏足的归途!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失落瞬间攫住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这片纯净?!是无尽的贫穷?是张守仁那夜冰冷的眼神和金万方油滑的笑脸?是这权钱世界巨大的、足以吞噬灵魂的漩涡?!无解的质问在她支离破碎的梦中回荡,脚下温软的泥泞成了生命中唯一能触摸到的“家”的温度。</p><p class="ql-block"> “吱嘎——叮铃咣啷——”</p><p class="ql-block"> 冰冷的金属摩擦与碰撞声,如同现实最残酷的钩锁,骤然撕裂了月光幻境!</p><p class="ql-block"> 柳亚云猛地惊醒!幻象如碎镜般剥落,监室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消毒水味瞬间将她淹没!脚踝上铁镣沉甸甸的冰冷触感真实得令人窒息!那声音并非幻觉——沉重的皮靴踏地声、钥匙串的冰冷撞击、门栓抽动的闷响,正从走廊深处步步紧逼!带着无可抗拒的、终结一切的意志!</p><p class="ql-block"> 心脏被无形冰手狠狠攥住!呼吸停滞!极致的恐惧如万年玄冰将她冻结!每一寸肌肉僵硬如石!</p><p class="ql-block"> 黎明!它终究来了!</p><p class="ql-block"> 冰冷的走廊被惨白灯光切割,尽头铁门无声洞开。柳亚云双臂被铁钳般的法警架住,脚镣拖曳出死亡的节奏。她像祭品被按在覆着白床单的金属台上,无影灯灼烧着眼球。两名穿着白色防护服、只露眼睛的“死神”举起了针管。</p><p class="ql-block"> 针尖刺破皮肤的瞬间,她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执行台旁的水泥地上,一块深褐色樟木块静静躺着!清冽辛香穿透浓烈的消毒水味,蛮横地钻入鼻腔!与二十年前旧抽屉深处、那包被她慌乱掩埋在钞票下的防虫块气息——轰然重合!</p><p class="ql-block"> 雨夜的办公室、颤抖的手指、张守仁敲击桌面的警告声、刘老头绝望的眼神……无数碎片在濒死的神经末梢炸裂!起点与终点!救赎的清香与死亡的腥气!巨大的、撕裂灵魂的痛苦与明悟的悲凉在她眼中炸开!</p><p class="ql-block"> “不……”嘶哑的气流堵在喉间。冰凉的液体汹涌灌入血管,生命如沙漏飞速流逝。意识沉入永恒的黑暗前,最后感知是那块樟木凛冽的香气,如同起点与终点咬合的、宿命的齿痕。</p><p class="ql-block"> 窗外,笼罩江州省兰林市的绵长夜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歇。 厚重的云层边缘,被一种难以察觉的、蟹壳青般的微光悄然浸透。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第一缕属于黎明的锋芒,正无声地刺破漫长黑夜的帷幕。当针筒推空,樟木的最后一丝辛意彻底消散于冰冷空气时,铁窗外,灰白的天际线已清晰如洗。</p><p class="ql-block"> 暗夜吞噬了所有,又在黎明前悄然退场。 崭新的晨光漫过湿漉漉的城市轮廓,漫过高耸的监狱围墙,平等地洒向每一寸浸透往事与罪孽的土地。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雨后初霁的清澈与凛冽,仿佛那个名为柳亚云的漫长黑夜,从未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