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脸面

桃源村

若您此刻不便阅读，点击此处即可聆听～

网上那段视频，像根冰冷的针，直直扎进人心窝里：火葬场外，一个男人，将父亲的骨灰装进黑色塑料袋，随手丢进垃圾桶，口称“回归自然”。评论区喧嚣，有人赞其“通透”，斥责传统是“枷锁”；有人痛骂“凉薄”，哀叹人心不古。这轻飘飘一扔，扔掉的岂止是一袋骨灰？那是血脉相连的最后凭证，是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脸面，是维系我们于荒芜世间不至于彻底坠落的、那根无形的绳索。

“人死如灯灭，骨灰不过尘土！”——此等论调，披着理性的外衣，内里却是彻骨的寒凉。它精明地计算着物质，却彻底遗忘了“父亲”二字在生命中的重量。那袋灰烬，不是实验室里的无机粉末，它是那个曾将你架在肩头看烟火、在寒夜里为你掖紧被角、用一生辛劳为你铺路的至亲，在这喧嚣人世留下的最后一点“印记”。这印记，是血缘的凭证，是情感的锚点，是生命来处与归途之间，一道不容亵渎的界碑。

如今，鬼神信仰式微，传统仪式被斥为“迷信”的枷锁，急于以“科学理性”之名将其扫入故纸堆。然而，先辈传下的礼数，其根基何曾在于虚无缥缈的神灵？它深深扎根于一个朴素的“人”字，在于人与人之间那份相互确认、彼此温暖的“情分”。婴孩初啼，老人以红绳系起胎发，低语“长命百岁”——这非为通神，是将家族血脉的期许与祝福，系于新生命的开端，郑重宣告：孩子，你生于斯，长于斯，有根有脉！亲人离世，子孙含泪净面更衣，垂首焚香——这亦非贿赂阎罗，而是通过一整套庄重肃穆、代代相承的动作，向天地、向社群、更向自己的内心宣告：此人虽逝，音容宛在，他（她）给予我的力量与温暖，将在我的生命中延续！这些看似繁复的仪式，正是那根无形的绳索，将散落的个体、断裂的血脉、疏离的乡情，紧密地编织成一张坚韧的“意义之网”，让孤立的“我”凝聚成坚实的“我们”。若图省事，剪断此绳，人心便如沙塔崩塌，“父亲”“母亲”这些刻入骨髓的称谓，终将如弃履般轻贱！

我不信魂灵栖于云端，但我深知，这些“老讲究”，是活人心头滚烫情意的唯一出口，是思念得以附着的实在凭依。清明坟头，新插的柳枝摇曳，刹那间便唤起父亲在村口老槐树下翘首的身影，那被夕阳拉长的等待，至今仍暖着游子的心。中元节，纸钱焚化的青烟袅袅，恍惚间便裹挟着母亲硬塞过来的烤红薯香气，甜糯滚烫，直抵肺腑。寒衣节，为故人“送”去冬衣，纸页翻动的哗啦声，竟如双亲在世时的殷殷叮咛，穿越时空，清晰可闻。仪式的神圣，不在于沟通幽冥，而在于它将心中那团抓不住、摸不着、堵得人窒息的思念、悔恨、疼痛与甜蜜，转化为一个个具体可感、可触可做的动作——点一炷香，是点燃心头的灯；烧一刀纸，是焚化淤积的痛；磕一个响头，是头颅对大地、对生命的深深致敬；拔一株坟头草，指尖被“蝎子草”划出血痕，连带薅出深扎于老坟土中、盘根错节的“料僵石”根须——那一瞬，“根脉相连”四个字，如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心尖！疼，是想念至亲的疼；暖，是感知血脉相连、生命有源的暖！在这套老规矩的“框框”里，你想号啕便放声哭，哭到半途忆起旧日趣事，破涕为笑，亦无人指责你不敬。它为汹涌的情感，开辟了一条流淌的河床。

诚然，仪式带有“示人”之意。但此“示”，绝非虚伪的表演！新嫁娘盖头下滚落的泪珠，是“示”予夫君“执子之手”的盟誓；学子帽穗被师长拨正，是“示”予世界寒窗苦读的荣光；军人挺拔的敬礼，是“示”予山河以身许国的赤诚！人心深处那百转千回、无以言表的情愫，正需借助这些传承千年的动作、服饰、言语，才能“转化”为他人可感、能懂、可共鸣的“语言”！将骨灰庄重撒入江河，那小心翼翼捧起、缓缓放下的姿态，分明是用整个身体在诉说：“父亲（母亲），儿（女）恭送您安然远行，魂归天地！”反观那随手一掷入桶，那漫不经心的姿态，冷酷地宣告着：“尘归尘，土归土，你我情义两清！”何者蕴藉人性的温度？何者散尽人伦的微光？

现代化浪潮席卷，万事求快图省，传统仪式首当其冲，分量被无情削薄。电子蜡烛长明不灭，却无烛泪滴落时那带着烟气的温热，暖不热思念的心房；手机群发讣告，辞藻再工整哀戚，也听不见亲人哭哑喉咙里那份剜心之痛；描金绘凤的棺椁再奢华，也盛不下守灵长夜里被烟火熏红的双眼，更载不动岁月一分一秒沉淀在胸口的千钧之重！指尖轻点屏幕“献花”，一瞬完成，如何比得上双膝跪在坟前，裤管浸染湿凉黄土，心口那块巨石才算落地的踏实？便捷抽干了仪式中那份源于泥土、源于血汗的“笨重”情分。仪式的珍贵，恰恰在于那份“费力劳神”甚至“自讨苦吃”中的心意——焚纸时被烟呛出的泪，叩首时额头触及硬地的闷响，守灵时对抗漫长黑夜的沉重眼皮……正是这些“不经济”的付出，拖拽住飞逝的时光，让“思念”得以在心田深深扎根、抽枝散叶，而非沦为信息洪流中一个“已读”的冰冷符号！

回看火葬场外那令人齿冷的一幕：黑色塑料袋如垃圾般坠落，“回归自然”成了最廉价的遮羞布。我们必须擦亮心镜：人类社会赖以维系的“自然”，绝非弱肉强食的冰冷丛林！它是依靠代代累积的情义、共同恪守的道义，以及做人的基本良知，一层层、一砖一瓦构筑起的“人伦之城”！让骨灰入土为安、滋养花木、撒入江海，是将“慎终追远”“血脉绵长”这根比钢铁更坚韧的无形之绳，系于一个实实在在的归宿——大地、树木、流水，它们是生命循环的见证，是根脉所系的象征。贪图一时之便，随手剪断此绳者，自以为卸下了重负，实则是在斩断自身立足的根基，在所有人的精神堤坝上掘开一道溃口！今日你能将赋予你生命的父亲之灰烬视若垃圾，他日焉知自己不会沦为他人眼中可弃之物？若一地对此等悖逆人伦之事麻木不仁、漠然纵容，那么终将被当作垃圾扫除的，绝不止一袋骨灰——祖先传下的仁心义胆，街坊邻里的守望相助，做人最起码的羞耻心与硬骨头，都将被践踏成泥！人活一世的根基，将在无声的溃败中，土崩瓦解！

因此，即便你与我一般，不信鬼神，不求来世，也请为这些“老规矩”留一方净土！不为迷信，只为心中那腔翻腾不息的情义，寻一个庄重的出口；为那份比黄金更珍贵的思念，筑一座有形的殿堂；更为我们“是谁”——是父母血脉的延续，是儿女依靠的脊梁，是亲朋眼中那个有血有肉、知冷知热的人——在生命的关键节点，于特定的时空，端端正正地呈现、确认！清明拂拭墓碑，非为招魂，是让你的孩子看见——你弯下腰，指尖拂过被岁月和阳光浸润的碑石，低声讲述那名字背后的风雨人生，那一刻，“传承”有了温度。婚礼交换信物，非求神佑，是让你的伴侣，在你清晰说出“我愿意”时，听出那声线里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微颤，触到你掌心不容错辨的汗湿与温热。安葬时捧起那沉甸甸的骨灰盒，更无需幻想魂灵注视，是让围绕你的至亲，瞧见你因紧握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双手，体味到那份超越言语、如山如岳的沉痛与不舍！这些动作，或许笨拙，或许耗时，或许被讥为“陈腐”“不智”——然而，正是这些看似“落后”的仪式，像一道道用情义与敬畏夯筑的古老河堤，在这天道运行、冷漠无垠的宇宙洪荒中，倔强地围护住人心深处那口不肯熄灭的热气！死死维系着人与人之间，那份有温度、有重量、活生生的牵连！守护着我们称之为“人”的，最后那点不容践踏的脸面与硬骨！

行至人生深秋，送别过至亲故友，我深知这传统带来的“沉重”，早已融入骨髓，成为支撑我站立于世的脊梁。它绝非锁链，它是祖辈以情义、以敬畏、以脸面，一捧土一捧石垒砌的精神堤坝！若任“图省事”的洪流与“心凉薄”的飓风将其冲垮……等待我们的，绝非轻省自在的彼岸，而是一片人心比荒原更寂寥、更寒冷的绝地！到那时，我们都将成为无家可归、无根可依、连自身面目都模糊不清的——孤魂野鬼！那袋被随手丢弃的“垃圾”，砸穿的，正是我们所有人，生而为人的最后一点脸面！这道堤坝，再沉，也得用血肉之躯，死死扛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