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连载：红星耀朱门（24）《命运如风》

朱耀勇

　　那是雄心与焦渴同燃的年月，“赶英超美”的号角震彻云霄，“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誓言滚烫如沸铁。可1959年至1961年，苍穹却骤然绷紧了面孔——旱魃横行，洪涝肆虐，蝗虫蔽天，大地在灾难的轮番啃噬下呻吟。粮仓日益空洞，“三年自然灾害”这冰冷的字眼，如巨斧般劈开了时代肌理，分明是自然法则在漠然宣示：谁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然而人类心火不息，“我的命运我做主”、“人定胜天”的呐喊依旧在胸腔里鼓荡。可现实如铁，人在天地伟力前渺若微尘。国运如此，家亦如舟。

朱家的小舟亦被裹入这浩荡洪流。“家属还乡政策”浮沫般消散后，一家三口重返营房，如三粒尘埃，在风暴边缘相互吸附取暖。

劫波渡尽，营区家属中已有两家婚姻碎如破镜，孩子因病致残的悲泣也时有可闻，军官们在家眷面前，身影都仿佛矮了半截。唯独朱永昌、王桂华夫妇，竟似风雨未沾身。战友们惊问其故，朱永昌笑眼弯弯：“南北组合，抗压耐造，逆来顺受罢了。”这笑谈如雾，却隐含着生存的磐石。

都说性格即命运，家庭亦然。横亘国中的秦岭，俨然造物之笔——它描摹出南人内敛坚韧、矮小机敏、喜食稻米；北人外向宽容、高大爽朗、面食为天。朱永昌与王桂华，一南一北，如榫卯相契，刚柔互济。风波迭起而家庭安稳，正源自这深埋血脉的互补性。

　　1959年岁末，次子降生。啼声洪亮，虎头虎脑，哭时竟圆睁双眼，目光如针直刺人心。王桂华暗忖：此子胆气天生，将来必不惧风浪，遂取名“勇”——朱耀勇。

人之初，性已定，而执笔的正是父母。长子耀辉承千般宠爱于一身，温良内向，不争不抢；幼子耀勇自落地便面对兄长，是伙伴也是对手，天然通晓周旋之道。父母抚育经验渐丰，更将遗憾化为期许，有意无意间雕琢着迥异的性格。

耀勇的血液里奔涌着截然不同的因子。哥哥静如处子，他却动如脱兔。刚会爬时，桌上小镜便成牺牲品，接连摔碎。王桂华只得换成木匣镜，扣紧才得安稳。一次大舅探亲，推门只见小勇被背包带缚于床脚，呜呜乱叫，小手奋力指向束缚。大舅忙解绑抱起，孩子却如活鱼扭动挣扎，终被无奈重新捆牢。大舅叹道：“看来捆得有理。”王桂华归来后也只能苦笑：“这孩子，天生是匹难驯的野马驹。”

一日午睡，王桂华携耀辉外出片刻。归来时屋内寂静无声，她自语：“小勇还没醒吧。”轻推门扉，景象却惊心动魄——小勇仅穿裤衩，光脚立于火炉旁，小手紧攥一把沉重菜刀，刀尖拖地。几段山东老葱被斩得七零八落，炉上水壶沸滚，葱段在嘶嘶白汽中翻滚。孩子小脸煤灰斑驳，清涕快淌进咧开的嘴里，正对着母亲傻笑。

王桂华魂飞魄散，猛扑过去搂紧孩子，双手颤抖着检查有无烫伤刀痕。确认平安，心才落回腔子。她对朱永昌后怕道：“太大意了，太险了！”朱永昌苦笑：“这小子，哪吒托生不成？人没炉子高，这一通折腾！”两人商议，为保平安，只得专门雇人看护这无畏的小小“哪吒”。

自小，二兄弟茫然无知，却性格己成，命运的趋势己渐渐显露。

无论国家、家庭抑或单薄个体，命运何曾真正握于己手？纵然抉择由“我”而出，可锻造这抉择的千钧要素——自然山川的形塑，家世血脉的浇灌，时代狂澜的裹挟——又有哪一样是“我”能自主？一切象是造物者的设计，秦岭山脉的走向在血液里刻下的印记，大自然对人类莽撞的惩罚，家庭对新生儿的塑造，命运的刻刀早已悬在头顶。

朔风凛冽的灾荒三年里，朱家逆流而上，竟觅得一份奇异的安稳。当个体意志撞上不可撼动的自然伟力与历史洪流，朱永昌那句“逆来顺受”绝非怯懦，而是穿透时代迷雾的生存智慧。它如榫入卯，让家庭结构在风浪中咬合得更紧；如锚沉水，让生命之舟在激流里稳住航向——原来真正的顺天应人，是在认清命运如风之后，依然坚韧地调整自己的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