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画事絮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图文/砚楷</span></p><p class="ql-block">画画之所以好玩,在拿起笔时原也怀揣着诸多想法,如满握星辰。只是画着画着,某些星辰便悄然隐遁,无声无息,似灰烬散于风里,无从挽留,亦难觅痕迹。而另一些时辰,却又于百无聊赖的荒芜中硬起头皮,与素白纸面相持死磕——却就在这近乎窒息的胶着里,竟悄然滑入某种不可言说的境地。笔墨渐次鲜活,心潮涌动,所谓风起云涌,终至酣畅淋漓之境。</p><p class="ql-block">写生最忌总以成竹在胸的姿态昂然前往。自然这位缄默而浩瀚的导师,总在幽径转弯处安排下新鲜的谜题,常令人手足无措。那些令你目眩神摇的光影,那些枝叶在风里难以言明的低语,总有一刻要你直面自身的笨拙与词穷。此时,唯有怀敬畏之心,虚己而待,如空谷方能回响,方能在与万物静默的相对里,更深切地体悟到造化之美那不可言传的玄妙。</p> <p class="ql-block">有时,笨拙的笔触在纸上反复迟疑、踟蹰,挣扎,留下生涩的印记。然而事隔许久,当目光再次抚过那些当时深以为憾的痕迹,却蓦然发觉——那笨拙里藏匿的惶惑与摸索,竟成为画面上最诚实的证词,如未经雕琢的璞玉,自有其温润真淳的光泽。</p><p class="ql-block">美,似乎生来便与平凡为邻,在寻常巷陌里呼吸,也长成寻常模样。奇妙的是,当寻觅者的目光投向自然,那被凝视的风景竟也悄然幻化,最终呈现为寻觅者内心的投影。自然由此在无数心灵镜面上映照出无穷幻影——它既是独立存在的客体,又被赋予主观的色泽;它本是天地间寻常的布景,却又在鉴美的双眼中,美得惊心动魄,决绝得不染纤尘。</p> <p class="ql-block">车行于城际道路,窗外景物总以相似的节奏流泻而过:无垠田野、静默村庄、杂树丛生的丘陵。偶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腾,如柔韧的细线,轻轻将远方天地裁开。田间劳作者与牲畜,宛如精心布置的道具,静默地退向身后。道旁杂木参差,时有寒禽在枯枝上稍作停驻,或蓦然惊飞。尤其当夕照熔金,无论远行还是归乡,密集的枝桠镀上醉人的红光,令人眼花缭乱地向后飞掠——此情此景,总如一根无形丝线,悄然牵扯起心头或浓或淡的一缕乡愁。</p><p class="ql-block">艺术,仿佛是灵魂深处悄然分化出的另一个自己,时而乔装登台,时而竟显得比本初之我更为赤诚。它既脱胎于“我”,又渴望挣脱“我”的桎梏,去与那些眼力或高或低、散落世间的有缘人,作无声而深沉的交往。</p> <p class="ql-block">坐在深秋旷野,风拂过树梢,也掠过我的面颊,悄然带走皮肤里残存的水分。眼前的树影与收割后坦荡的麦田,成为我沉浸的风景。此时此地,我丝毫不觉自己是个突兀的闯入者,倒似从故乡温厚的泥土里自然萌生出的一个部分——抑或,我自己也成了故乡秋日里不可或缺的一抹色彩,融入了那无边风物之中。</p><p class="ql-block">真实生活的肌理里,常常交织着粗粝的苦难。除了自身切肤体验着生活的冷暖悲欢,作为旁观者,我们不过是在观看他人流动的生命戏剧,并常常一厢情愿地自以为是。我们惯于用自己有限的想象,去装扮或歪曲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图景。</p> <p class="ql-block">画家落笔之际,未必需要理性的层层推演。便如此刻,信手画下一匹马,一棵树,一片向远方无限延伸的风景。在我意识的幽微深处,这些景物并非为了清晰传达某种认知或某种情愫。我只朦胧感知到它们是我意识深处模糊的存在。或许在生命某个不经意的片段,我曾邂逅类似的景致,它们曾像钥匙,轻轻开启了一些零散而珍贵的、关于生命的感怀。画面本身,最终不过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仅此而已。</p><p class="ql-block">那些心怀善念的灵魂深处,常葆有一种珍贵的朴素。这种朴素,宛如月光,拥有将纷繁世事化繁为简的澄澈力量。朴素绝非贫瘠,而是情感与态度向着原点的深情回溯。它不张扬,不炽热,却以其沉默的智慧,包容万物。在艺术的圣殿里,最高的境界正是向朴素虔诚的回归。这条归途却何其漫漫,甚至要穿越“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认知迷障。只有当生命初始那未经雕琢的人性朴素,与艺术跋涉至终点时那返璞归真的纯粹,互为表里,如灵魂之镜相互映照时,艺术才真正抵达了它动人心魄的极致。</p> <p class="ql-block">世间流传着“万次定律”,大意是,任何技艺,若肯沉心静气,反复锤炼万遍以上,便足以成就领域内圣手之业。若以绘画为例,画一天算作一次,则需整整三十余载光阴。从大学毕业执笔算起,抵达彼岸时已近知天命之年。这数字听来既残酷又充满诱惑——短期的坚持尚可做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亦属常态,然而,谁又能以数十载如一日的坚韧,朝着一处微光,孤独跋涉呢?太多人垂涎于那璀璨的结果,却往往遗忘了通往结果所必经的、那布满荆棘也闪烁星光的漫长朝圣之路。</p><p class="ql-block">人们之所以深情地赞美自己的家乡,往往是因为已经离开了它。唯有隔着时空的距离,站在远方,才能从记忆深处重新凝视那片土地曾默默给予的温暖。诚然,过于熟悉的地方或许难觅夺目的风景,但那里沉淀着无法复制的温情。温情一旦生根,便会滋长留恋,留恋本身便足以酿造出独特的美感。老舍先生曾写就《济南的冬天》,字字含情。那么,在每个游子内心的隐秘角落,又何尝没有一卷只属于自己的、浸透了时光与情感的“家乡四季”图轴?每一个你曾真正生活过、停留过、深情驻足过的地方,都自有其美——那美,正是因为你的情感曾如细雨,无声地浸润过那里的每一寸光阴与尘土。</p> <p class="ql-block">在艺术与生活交织的漫漫长路上,我们笨拙地涂抹着,在消失的灵感和意外的酣畅间摇摆不定。风景在车轮后飞逝,而乡愁如影随形;艺术乔装登场,朴素却始终是灵魂深处那盏不灭的灯。万次落笔的修行看似孤绝,然而每一次面对空白画布的寂静时刻,我们不仅以敬畏之心临摹着世界的纹理,更在反复的涂抹与凝视中,辨认着自己灵魂的轮廓——那轮廓终将显影,它既非山亦非水,而是生命在朴素底色上,亲手刻下的、不可替代的真诚印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