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题记:这桥原是旷野一孔无名小桥,风吹雨打,默默立着,石板浸过多少潮痕,从没人记它的名。直到那日驻足,你我间三步空隙漫成了河,便唤它三步桥。谁料这不经意的三步,竟成一生跨不过的刻度。由此写下这些文字,给那段沉默一个名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步桥</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文/无边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图/网络图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暮色浸过青石板时,我正站在桥顶看流水。她就站在三步外的栏杆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雨水浸得发乌的木缝。檐角铜铃被风推得摇晃,叮咚声裹着旧年影子,像谁在敲一件褪色的铜器。忽然想回头跟她说些什么,这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像脚边石子滚进水里——转过身,看见她望着下游的方向,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沾了层碎雪。远处恰好有束光穿过雨幕,斜斜落在她肩头,那光很轻,却把她发间的雨丝照得透亮,忽然想起谁说过,总有些光,会漫过岁月的墙,把春夏秋冬照得分明。</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这一辈子,总在回头。小时候在巷子里疯跑,几步就要回头看母亲是否还倚在门框上,手里攥着刚纳的鞋底,针脚在阳光下亮得像细银;后来故巷的苔痕漫过石阶时,总像谁在数那些没回头的日子,炊烟里的家渐渐远了,书包带子上的香也淡了,只剩田埂上的草屑,还沾着点当年的风。再后来在异乡站台,火车开动时隔着玻璃回头,挥手的人影缩成模糊星子,才懂有些告别,是把旧梦轻轻放在南墙下,让苔痕慢慢漫过,像给旧时光盖了层薄被。</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唯独此刻,回头看见她的肩膀,倒比看见空无更让人慌。这种孤独最是不伦不类——你明明不是一个人,却比一个人时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把鼓槌敲在空罐上,回声里全是“为什么”。仿佛脚下踩着同一块桥板,影子却分属两个星系,她的影子里淌着我不认识的河,我的影子里飘着她没见过的云,连风都绕开中间那尺许地,不肯做片刻的摆渡。那些追着风跑的人,最后都成了风里的影子,死于一场遥远的告别,原来我们也一样,守着同片风,却各有各的远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忽然抬手拢了拢衣领,我知道风凉了,却没说出口;她低头看了眼我的鞋跟沾着泥,也只是把目光移回水面。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曾以为“虚极”是孤身面对天地的空,此刻才觉,两个人守着同一片虚空,才是更沉的虚。像两只并排在浅滩晒背的龟,壳碰着壳,内里的心跳隔着千里万里。我们共享着桥顶的风,共享着暮色漫过栏杆的速度,甚至共享着同一种想开口又咽回去的沉默,却偏偏共享不了一句话。这“虚”里填着太多东西,像塞满了落叶的树洞,看着是满的,摸着全是空——那些落在地上的,能堆成一座桥,可我们谁也不肯弯下腰,去拾一片最薄的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去年深秋在雁荡山看石刻,“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笔锋藏着孤峭傲气。同行的老者指着石刻说“这字里有股犟劲”,我点头,心里却在看银杏叶一片接一片落,叶尖扫过石阶时带起细尘。我们并肩站了两个时辰,他讲了三桩年轻时的事,我望着叶影在石刻上晃,彼此都知道对方没在听,却谁也没先走开。那时还不懂,这种不伦不类的共处,原是比孤身一人更彻底的孤独——就像此刻,她的影子落在我脚边,却像隔着层结了冰的水,看得见纹路,摸上去只有一片凉,连指尖的温度都穿不透那层薄冰,更别说抵达冰下的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苏州园林看漏窗时,竹影被风摇得晃,落在青石板上像封无字的信。那时想起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仙人衣袂飘飘连成一串,云气里藏着千丝万缕的呼应。可站在画前久了,倒觉每个仙人都是孤的——目光朝同一个方向,谁也没回头,衣袂翻飞的弧度里,藏着各自的路。就像此刻身边的她,我们都在等什么呢?或许是等对方先打破沉默,又或许,是等自己承认,有些沉默是打不破的,像两颗星在轨道上相遇,光芒交叠时,内核却永远隔着光年。这漏窗原是最好的隐喻:明明有个人在窗那边,你却只能看见她的影子,猜着她的模样,连呼吸都吹不散那层玻璃,而玻璃上的霜,是两个人一起呵出的气凝成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雨又下了起来,打在桥面上溅起细小花。她忽然开口,说这雨下得像某年春天。我“嗯”了一声,没问是哪年春天——我知道她说的那年,我不在场。远处灯亮了,在雨里晕成一团暖黄,那束光比刚才更亮些,漫过她的眉峰,把眼角的细纹照得像被风揉皱的纸。原来光从不是为了驱散所有的暗,是为了让你看清,暗里藏着的那些温柔,比如她发间未干的雨,比如掌心攥着的那点暖。</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先转身往下走,鞋底敲在石板上,笃,笃,笃,每一声都落在我和她之间的空里,像在丈量那片看不见的距离。我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背影很陌生,像在梦里见过,却记不清是哪段梦。路到岔口时,她指了指左边,我点了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枫叶时,指尖碰到她的指尖,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像电流穿过,却没连成回路,只余下一点麻,在皮肤下游走片刻,便散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我回头望了望,她的身影已缩成个小黑点,在路的尽头晃了晃,不见了。风里还留着她身上的皂角香,像片没散尽的云。这一次回头,倒不觉得痛了——原来人最终要抵达的,从来不是谁的身边。当世界的喧嚣都成了背景,你自会在自己的方寸里,找到比依赖更坚实的存在,像种子在土里,不必向谁证明,也能长出自己的春天。</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