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路 无归途

了·

立秋，新季循着时间的痕，悄然而至。一枚乡愁，凝结着深厚的浓霜，沉甸甸地悬在屋檐下，随风低徊。无谓的秋风穿堂而过，拂过心头，你的音容，仿佛被秋色浸染，朦胧苍老，高置于时光的彼岸，遥不可及。

秋的味道，是树梢摇曳的枣儿，一场处暑过后，甜涩交织。直到后来远行，越过西南的山水，才知故乡风中摇曳的那抹红，传颂着怎样难以触及的旧章。彼时今日，恍若隔世。夏日余温尚在血管中流淌，而未及出口的告别，却已用最寂静的方式带走了挚爱的一切。

秋风又起，能坐窗前细说往事的人，寥若晨星。曾同一檐下生长的彼此，早已在时光无涯处，散作辽远的孤鸿。凝望着缓缓铺展的秋色，看往事如叶在风中纷扬。梦中亲人，除了永隔的河汉与各自的天涯，所有热切喧腾的执念，都显得如此徒劳无益。唯有这深切的怀缅，化作梦回时分燃烧的纸蝶，载着我无处安放的悲伤与彻骨的凉痛，飘向深邃的夜空。

岁月无声，如潮退去。那些搁浅在记忆岸滩的人事，早已蒙上厚厚的尘埃。一层一层掩埋的真相，被时光无情阻断、而后遗忘。纵使目光能穿透时空，我们，也再难希冀一次命途的圆满与重逢。

夜，沉甸甸地潮湿，仿佛能拧出冰冷的水雾。一篇篇浸满忧伤的文字，整齐排序，等待着整理。我所有笨拙的语言，都试图倾泻内心这暗沉厚重的情思。水气弥漫，漫过无边的夜色，也漫过我漫长的梦境。思念，总是在时间的堤坝上疯长，荒草萋萋，却再也抵达不了旧日的堤岸。眼角氤氲着水雾，雾蒙蒙的景致于孤灯昏黄中闪烁不停。这迷蒙的双眼，究竟阅尽几多人间的冷暖？无奈秋风瑟瑟，诉不尽这乡愁的千钧重量。

月华如水，行踪不定，那一抹淡淡的白光，将无眠的夜温柔照亮。不安分的秋风，总似在窥探人心底的秘密，无处遁形的心事，终是一并展开倾泻在银白的月光里，如泼墨般肆意流淌。立秋之夜，眼眸定格于窗外深沉的黑暗，那提着往事踏歌而行的人啊，已去往了天堂。纵然一地荧光粉饰，而音容笑貌里流转的烟火，则定格成永恒温热的瞬息。

泪水滑落之处，归乡的路，已成迷途。天堂的爹娘，带走了我生命里最温暖的依凭。岁月流转，人生嬗变。有些至亲，注定只能倾心相伴一程，这是无奈人世贯穿的宿命。

自他们从尘世消隐的那一刻起，我所有执着的念头，便如秋叶般在风中零落殆尽。看那枫叶，在时光晕染下渐次鲜红，摇曳于山野，自在成景。而我故乡的平原，却独独少了令我心头一恸的殷红。无人知晓六月的雪，如何悄然落满我霜白的肩头。生命冗长里，那永恒的怀念，是我此生无法释怀的沉痛遗憾。一生的离别，终化作南山的雪，沉沉压弯我不再挺直的脊梁，稀疏之处，丝丝雪色悄然滋生，不经意间，便覆满了厚厚的想念。

聚散无常，在父亲孤独的世界里，我永远是那个泊于他处的异乡人，而他，盼子归乡的目光，于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凝炼成一眼望不到头的守望。行囊里满载的爱意是他殷切的嘱托，可跋涉过千山万水之后，我却遗落了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细究时光的流逝，方知是年少青涩，懵懂无知，待幡然醒悟，屋檐下那寂静沉默的背影，早已散作我指尖再难触及的轻烟旧梦。

父母悄然隐去春山，而我的世界却凋零成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色残红。

在时光的炉火中熬至心智成熟，代价竟始于至亲的永诀。眉间的沟壑，额上的霜雪，仿佛只在一夜秋风间，骤然深刻。其中滋味，沉重难言。那深沉的皱纹里，激荡着数不清的往事波涛。失去光泽的黑发，丝丝缕缕，如银白月光般轻盈飘零、在季节的埂上，摇曳生姿。

独坐窗前，清茶微温，凭栏仰望，清冷月辉酒落，映照孤影愈凉。

所有惦念，都悄然藏进那悬挂的月光深处。形单影只间，唯有这千年不变的清辉，依然无声地酒满人间的江河，照亮千里归途，也照亮那条再无至亲守候的旧路。

或许在某个平行时空的国度，那份不老的至深亲恩，正延续着不老的温情，梦中经幡飘动，轮回的风轻轻吹拂。

守望相助，曾是镌刻心头不灭的誓言。如今，却只能悬在秋日的风间，无法兑现。一世的挚爱亲情，终湮灭于时间无涯的瞬息。

月下清冽的泪痕，灼伤的，何止是双眼，更是那条永远回不去的旧日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