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三次了。我的日记本又被从书柜第三层移到了第二层,摊开的页脚带着新的折痕。我每天都翻看几遍,这里记载着我过去,留着我的回忆。</p> <p class="ql-block">窗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我捏着那页写满钢笔字的纸,手指划过“想去参加书法班”那行字,墨迹被蹭得发毛,像我此刻的心绪。</p> <p class="ql-block">老郑推门进来时,我正把日记本塞进床头柜最深处,压在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底下。他手里拿着我的手机,屏幕亮着,是老同学发来的聚餐邀请。</p> <p class="ql-block">“王姐她们又约你?”他把手机往床头柜上一放,语气平平的,“上周不是刚聚过?这周怎么又约你,真是把她闲的。”</p> <p class="ql-block">我没接话,转身去阳台收衣服。晾衣绳上挂满了他的衬衫,熨得笔挺,袖口的扣子颗颗对齐——这是他总挂在嘴边的“优点”:细心,顾家。可只有我知道,这份“细心”像张网,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这种约束。</p> <p class="ql-block">年轻时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在学校当书法课的老师,常跟着同事去文化宫练书法,他会骑着二八大杠送我,在门口等两个钟头,手里拎着用保温桶装好的糖水梨。有次我得了市里的书法奖,他把奖状裱起来,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逢人就说“我爱人写得比书法家还好”。</p> <p class="ql-block">变故是从他提前内退那年开始的。起初是问我“今天下班跟谁走的”,后来是“手机借我看看时间”,再后来,变成了“你那同学老李,我看他对你心思不对”。我只当他是闲得慌,没往心里去,直到有天发现,他把我通讯录里“张哥”“李姐”的备注,全改成了全名,连带着单位地址和家庭电话,我真是生气了。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天天像看贼一样监视我,我气愤的说。”</p> <p class="ql-block">“免得你忘了人家是谁。”他头也不抬地擦着眼镜,“现在人心复杂,我提醒你一下还不行,你不要多想,我这是为你好。”</p> <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细纹,鬓角也冒出了白发,可心里那点想写写字、和老朋友们说说话的念头,还像年轻时一样鲜活。</p> <p class="ql-block">上周书法班开课,我瞒着他报了名。第一节课回来,他盯着我沾了墨汁的指尖问东问西,我谎称帮邻居写春联,夜里却在日记本上写:“宣纸上的墨香,比厨房里的油烟味让人踏实。”</p> <p class="ql-block">没想到,这页纸还是被他看见了。他瞅瞅我,像看不认识的人一样。</p> <p class="ql-block">“我报了书法班。”我转过身,看着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每周三下午,在文化宫。”</p> <p class="ql-block">他愣住了,手里的眼镜布停在镜片上:“你怎么不跟我说?”</p> <p class="ql-block">“跟你说,你会让我去吗?”我走到书柜前,把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兰亭序》抽出来,“你还记得吗?这是你当年送我的生日礼物,说‘我爱人该写这么好的字。”</p> <p class="ql-block">他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书页上,“之”字的捺脚舒展得像只翅膀。</p> <p class="ql-block">“老郑,”我把书放回原位,“我今年五十六了,不是三十年前那个需要你天天盯着的小姑娘了。我想去写写字,想跟老同学说说话,不是不爱这个家,是我也得有点自己的日子过,对吧?”</p> <p class="ql-block">他慢慢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明天……我送你去文化宫?”他说,声音有点哑,“正好,我去旁边的公园打打太极。”</p> <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突然想起那年他在文化宫门口等我,手里的保温桶冒着热气。原来有些东西一直都在,只是被日子蒙了灰。</p> <p class="ql-block">晚上收拾床头柜时,我把日记本从蓝布衫底下抽出来,放在了书柜第三层,和那本《兰亭序》并排。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封面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给这方小天地,开了扇透气的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