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月,生活像久旱的河床,裂着干渴的缝隙。我家住在地委第一招待所家属院,如今那方土地已成了市立医院分院。家徒四壁,肉味只在梦中飘过,现实里,连肉星子都稀罕得如同天上的星辰。</p><p class="ql-block">一次去买菜买馍的寻常机缘,我竟在招待所空旷的餐厅里撞见了“宝藏”——两座黑黢黢的大缸,静默蹲在角落,缸里沉浮着花花绿绿的菜叶,还有久违的肉块!那酸酸的气息裹挟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腐味,竟奇异地钻入鼻孔,勾得人心里痒痒的。从此,那缸中物便成了我魂牵梦萦的“美味”。</p><p class="ql-block">每日,我踩着钟点。中午十一点半开饭,一点多钟后,餐厅大门便会“哐当”一声上锁。我早已悄然拨开了小窗的插销。待锁声落定,四下寂然,我立刻如狸猫般轻巧地钻过窗户,溜了进去。缸中沉浮的菜叶与肉块,在我的小铝饭盒里很快聚拢起来——那酸味愈发清晰,其中还渗着淡淡的腐败气息。然而饥饿的胃袋却像张开了欣喜的怀抱,竟把那股微妙的酸臭也化作了扑鼻的珍馐。我蹲在缸边,吃得急不可待,似乎每一次咀嚼都吸吮着人间最鲜美的滋味。</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招引了两个小朋友共同分享这份“盛宴”。每次得手,我们便躲进某个僻静的角落,三个人围拢那小小饭盒,如同面对一个神秘的聚宝盆。油花凝结成了白色的云絮,肉块软烂如泥,菜叶浸透了难以言喻的油水——然而我们却像啄食的鸟儿一样,贪婪地将饭盒刮净,连最后一点油汤都吸吮得干干净净。那时候,我们总相信,这缸中捞出的残羹冷炙,是人间最神奇、最暖人的慰藉。</p><p class="ql-block">如今,这滋味有了个仿佛被时光漂洗过的名字——折菜。它像一枚沉甸甸的纪念币,一面印着少年窘迫的贫寒,一面烙着自寻活路的机警与天真。岁月如风拂过,生活早已丰足,可偶然间鼻尖飘过一丝隐约的酸馊气味,心坎深处竟依然会漾起微澜。那滋味,竟如一根埋入灵魂的刺,刺破了后来所有饱足的酣然:它提醒我,人竟能在一无所有的荒芜里,用孩子的眼睛掘出“至味”来。</p><p class="ql-block">那缸中酸臭的“珍馐”啊,竟成了我生命味觉罗盘上永难磨灭的坐标。它告诉我,即便在贫瘠的沙砾里,人也能从胃袋的欲望中找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甜”来——这滋味似乎从古旧年月里伸出一只手,轻轻牵住今日的我,让我懂得甜味若不经由苦涩的窖藏,又如何能酿出如此悠长回甘?</p>